美人的病弱 伍立杨
真不知道要病弱才算美人,还是美人必然病弱。那些作诗的美人却一律是病弱不堪的。林黛玉行动像弱柳扶风,风中的柳枝本来已柔弱无骨,且是弱柳,就更其不堪。《花月痕》中的第一美人刘秋痕,也是因为病弱才有特别的资采,柔媚的风华;明清小说中多的是这类人物,《儿女英雄传》中的侠女十三妹,倒是一副飒爽英姿,可她到底是江湖侠女,不在仕女的范围。晚清的奇侠小说中飘逸劲挺的女侠就更难以枚举,但那些是作者的无边幻想,摇笔杆的男士们,自己却瘦削不堪,又想红袖添香又期望女人文武双全,这虽然几乎只能是永远的幻想,倒不能不说是在情理之中。《镜花缘》中的少年女剑侠,作者只说她极其美貌,来去洒脱“胸前斜插一口宝剑”,这样的人可能不是病弱的罢。
病弱的才女美女多了起来,慢慢让人以为非病弱不是女诗人。倒好象,病弱本身,就是诗料、诗意、诗句、诗心。她们自己,吟咏病弱也颇有可观的篇章。袁枚的女弟子严蕊珠《病夜》谓“更残又转漏漫漫,瘦骨支离未得安。梦醒时闻儿学语,香微便觉夜生寒”。病中尤其敏感所以些微的香气便觉得寒气的沉重,美妙的句子原来是不堪的情味烘托出来的,直让人想到数百年前去找知音。他的另一个女弟子则在病中寻觅春天的消息,轻寒的天气里,细雨霏霏,“病里生涯事事赊”,当然是不甘心的、吐露遗憾的心曲。
现代有些治文学的人,不能设身处地体悟古人的心曲,漫道女诗人的病弱是一种变态心理,其实病弱是实有,变态则未必。士大夫的文化气氛是容不得张牙舞爪的女人的,不像现代的美女不免要在公众面前培养形象,也不像中世纪欧洲的贵妇可以在沙龙周旋。她们的处境和心情只看“剔开红焰救飞蛾”的镜头就可以明白大半。她们的抽屉中装的不仅是镜奁胭脂,更是满抽屉的寂寞,情境如此,焉得不瘦,焉得不病,焉得不弱!
这种病弱渐渐被抬高了,成为一种诗境。似乎那正符合文人的心情。连英国唯美主义的代表文人王尔德都讨厌那种结实的女人,好象人一结实,就难免庸俗可憎。“作为一个女人,公爵夫人也许聪明过了头,她缺少那种妙不可言的柔弱!”(《道连(格雷的画像》)大约他们推重的是有情思富情味的女人,而非肉蒲团。人一旦思索过度,难免“消磨了精神,折损了丰标”,这自然是有情人行为了,思念不是时时都有,像现代商业社会,更多的则是算计和攫取,所以现代肥胖女人居多,她们不问诗书问黄金,减肥术跟着大赚其钱。古代美女真情多,且处心积虑要表达出来,焉得不病弱。
唐代虽然看重妇女的丰盈体态,觉得粉肥雪重才是美女的标准,但事情究竟有它旁逸斜出的地方,唐诗人韩偓《美人》诗“袅娜腰肢淡薄装,六朝宫样窄衣裳春恼情怀身觉瘦,酒添颜色粉生光。”瘦而不少情怀,且能容光焕发,可谓理想中的美人了。但美人不是空架子,有些话“不敢分明道”所以“风月应知暗断肠”,这才是关键所在。
真正的文学后面,必然有着黝黑的背景,来自环境的和个人的。在现实生活中颇多缺憾的人,往往退后一步,创造文艺来过瘾。病弱的人又往往是寂寞到无以复加的,正好文艺需要寂寞的滋润,翻开旧时代的书,寂寞水一样弥漫开来,却很有感染力。其实何止女诗人瘦弱,便是风神俊逸的徐志摩都不免,“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最末的花瓣上”,鲁迅先生在《野草》中对他作如是讥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