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文·读书生命如歌状元村

死士

2025-07-19  本文已影响0人  一溜风云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吴老先生转来一则文学大赛的征稿启事,并致电嘱我留意投稿截止日期。必达,你要抓住这个机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文章老更成,不要在意过去遭受的挫折。老先生又说,你的文字火候早到了,时运差了些罢了。我唯唯诺诺,强打精神应付老先生几句。

撂下手机,我翻倒在床上又接着睡。每到夜晚我便饱受失眠折磨,熬到天明,犹如油尽灯枯,仿佛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睡不着吧,又爬不起来,只好接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早饭不吃,感觉身体如电脑死机了,才会迷迷瞪瞪地朦胧一阵。

天气很闷热,竹席上遗下一片黏黏乎乎的汗液。体内似乎有个火炉在熊熊燃烧,恍惚中坐起来,脑子一片空白,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是虚幻的,连同自己也不真实了。系统缓慢开启,运行之后,才记起前几天女人带着孩子回老家了。

往年暑假,家里就剩自己,昏天黑地地敲键盘。狗日的,一部伟大的小说又要诞生了。当然,电脑的文件夹不过又多了一份word文档。

我已经很久没有敲下一个字了,偶尔起了一个念头,很快就打消了。去它狗日的文学!

到中午把昨晚剩饭剩菜从冰箱里搬出来,微波炉加热了,猪食般伴在一起,加热的时间不够,一团饭如冰块,索性撂下筷子不吃了。一天不吃也并不觉得饥饿,进食则味如嚼蜡,难道这就进入了混吃等死的节奏?

徒弟小田打电话过来问:师傅,你来不来公司,我一上午翻到七八个招标信息,要不咱们也抢投一下,有枣没枣打三杆子?

我冷笑道:你还不如去买彩票。现在有什么不是提前运作好、安排好的?你愿意照顾打印店的生意我没什么意见。

小田不说话,半晌叹了口气:我夜里总失眠,还不到三十岁,还没成家,就一把一把掉头发。感觉做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不会有好结果,怎么就这么难呢?!太迷茫了,不知道做点什么能有出路!

我意识到他是在找人倾诉,老实说,这年月,谁不迷茫?谁不忧虑?我不是超脱凡尘的智者,无法给他指点迷津。

咬牙熬着吧。我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老板每月还能发点生活费。他夜里失眠时琢磨的恐怕是如何收场的问题了。

写网文怎么样?我看不少写得很烂的点击量都很高。只要敢编,就不缺流量。小田看了我的不少文字,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从前写了文章也在朋友圈发一发,行内也博得一个才子的虚名。

工作不好找了,年纪大的、轻的都做起写作赚钱的白日梦,毕竟,这是所有生意中最不需要本钱、最没有门槛、最容易产生自我幻觉的行当。

我冷笑一声,不说话,将张老先生转我的征文启事转给小田。

人吧,总得给自己制造一个希望,不然,何以熬过漫长的寒冬?!

2

周老先生晚上设宴,早几日就发了微信相邀。我原本是不打算去的,赴宴的大约都是赣籍的贤达,衣食无忧,时不时在一起坐而论道。我忝陪末座,洗耳恭听,于生计并无裨益。于是回说,感谢邀请,若没有要紧事一定参加。老先生大约猜出我的心思,给我留语音,要跟我探讨桃花源短剧的事情。又说他跟一些投资人谈过,有人愿意投钱。早些年,创业失败,闲了一阵,一位赣籍的老导演带我做了几个电影剧本,拉投资不成,剧本亦未售,分毫未入,剧本朋友圈发出去之后,倒是有几个导演、演员找上来谈合作。于是,又弄了几个剧本,照样拉不来投资,剧本仍旧没卖出去。心里明白过来,那个饭碗不是你能写就端得起来的,不是行内人,行内的那些门道、规矩、山头懵然不知,凭实力硬吃牙口得多坚实!乞丐都有自己的一步三分地,同行进来便是冤家对头!我并不看好老先生所说的桃花源短剧之类的,也不看好所谓的投资,不过,也不好给他泼凉水,他正在兴头上。下午三点来钟,老先生问我能不能先过去,凑两桌先掼蛋。我手头并没有什么事,然我于掼蛋也无兴趣,也不想呆在人堆里。于是回说,还要开会,晚上会晚点到,您先开始,不要等我。

我跟周老先生相识于张老先生组织的一次赣籍学者的聚会上。论起来,这种聚会跟我一个做销售的八竿子打不着。不是一个圈层,不是一个话语体系,很难谈到一起去。不过呢,因为我写了一些文字被张老先生看见了,他对我极是赏识,组织活动总是带着我,当众对我赞扬有加。张老先生是有名的文化学者,京都名流。有了他老人家的提点,其他人自然对我高看一眼。老先生建了一个赣籍学者群,我写了一些杂七杂八的文章隔三差五发里面,颇博得了一些溢美之词。有几个热心的老先生张罗帮我找一些著名作家、作协领导,文学刊物编辑等等。他们基本把我视作一个作家了。

周老先生跟我一样,属于不务正业的。他不是搞学术出身的,却比正牌的学者还投入,花钱、花精力做桃花源、陶渊明的考据将近二十年。不过,跟我不同的是,他没有五斗米之忧,全凭兴趣驱使。老先生早年在一家大型央企工作,很年轻便坐到处长的位子,然后下海经商,几年间就赚够下半辈子要花的钱。然后再次掉头,一股脑钻到故纸堆里。

老先生另辟蹊径考据出来的结果与学术界已有的定论相互抵牾。他一个民间的退休老汉要在主流的学术圈发声,且推翻权威学者的结论,自然极不容易。一些热心的同乡学者帮他对接了一些资源,介绍了几个圈内人物。他自己苦心经营,据说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认可。至于是个人认可,还是官方认可,哪个层面上的认可,我是不太清楚的。我于他研究的领域是个门外汉,虽然听他讲过几回,但总是半懂非懂。我料想其他听众大约亦是如此。周老先生喝了酒之后,难免要对时下的学术界批判一番,发几句牢骚,骂几句娘,什么学阀、山头主义,近亲繁殖、护短遮丑之类。

有几位老先生倒也为我叫过屈,说倒退二三十年,我便是赣府的某某名家了。他们的青年时代,文学空前繁荣,有过如饥似渴的阅读体验,由此对文字一项会格外看重。那个时代过去,蝇营狗苟的东西越来越多之后,很多事情大约就如周老先生骂的那样了。

大多数人都是在这样的规则和环境下刨食和经营的,除了去适应,并不能改变什么。倘若不能适应,刨食就成为问题了。拿我自己来说,端的是销售的饭碗,哪个项目、哪个单子不是按着既定的套路去运作?清高,早就被扫地出门了。

年轻的时候,内心充满愤怒。以为自己能够改变点什么。

3

我故意拖延了一会再赶往聚餐地点,倒不是摆谱拿大,只是躲两三轮酒;这两年我能感觉自己在生理上有明显衰退。酒量也大不如前了。有时看到新闻说某个落马官吏包养数个情妇,不禁感叹,这些人物何来如此旺盛的精力,大约这也是一种天赋吧。这家餐厅是熟悉的赣味餐厅,开了二十几年,在餐饮行业算得上年头长的了,正是饭点,一楼大厅空荡荡的,收银员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几个上了年岁的服务员无精打采地立在大厅内。三楼七八个包间门敞开着,灯也没开,里面黑魆魆的。周老先生订的是个大包间,十几号人,关着房门都能听见里面的喧嚣。

我推门进去,看门侧边留着一个空位,冲主人略一致意便坐下去。张老先生坐在尊位,还有几位老先生也都认识。剩下的一多半没见过。周老先生大声冲众人介绍我,小说家来晚了,先自罚三杯。

我冲众人略略点头致意,并不举杯自罚。张老先生冲我笑道:必达,先吃点菜吧。我顺从地抄起筷子吃菜。他们继续方才的话题。

七八个不认识的人里,有两个大约是名校历史系的教授,还有几个地方的退休官员。大家纵论新近的国际形势,国内经济、学术圈的人和事,地方上的人事动态之类的。这些话题我插不上嘴,也不是很感兴趣,出于起码的礼貌,我装作认真听的样子。

主人和几个尊贵的客人提过杯之后,到了自由发挥环节,俩俩捉对厮杀。每到这种时刻我便会显得局促不安。跟陌生人在这种大酒桌上,我往往记不住别人的名字,我也不擅长说些口不应心的泛泛漂亮话。场面上虚与委蛇对我来说如同煎熬。不少熟悉我的人很奇怪我为什么干了销售这个行当。就我内心而言,我实在不喜欢这份职业。很多时候,人是被动选择的。你所处的阶层就是强大的地心引力,跃迁是小概率事件。我在乱哄哄互相敬酒的时候,趁着张老先生的空档,端起杯去敬他。老先生看见我,起身离座,端着杯子拉我到墙角说话。

必达,我转的那个文学大赛的征文启事你看了吗?

我脸色一红:恐怕人家早就安排好了!

我就是怕你这么想,所以才要特意叮嘱你几句。赞助这次赛事的文化公司老总前几天我见过,他找了一些知名作家、评论家、文化学者一起坐谈。如何让大赛做到程序公平、公正,如何规避人为因素的干扰。不管投稿作者的名气如何,让真正好的作品冒出来。我给他提了一些建议,他都认真记下来了。我看这个人是热爱文学、有文学情怀的。我觉得凭你的实力,完全有机会冲击大奖。

老先生与我非亲非故,一有机会便想拉我一把,我心生一阵感动,说:张老师,我会认真对待的。

他跟我碰了杯子,抿了一口,感叹道:我现在是四高(高血脂、高血压、高血糖、高血粘)了,医生建议我少参加聚会。很多不必要的应酬和活动我能推就推了。我们这代人退出历史舞台了。张老先生曾经想给我介绍几个老编辑和老评论家,一问之下,他们脱离一线许久了。老先生说完,脚步有些迟滞地走向自己的座位。我不觉呆了一下,二十几年之后,自己也到了老先生的年纪,是否能像他一样无私热心地提携自己看重的后辈呢?!

自由发挥环节结束之后,大家重新归座,宴席进入尾声。有人忽然提到去年夏季发生在安县的一个占据热搜七八天的凶杀案。

真相到底是什么?凶手抓住之后就没人关心真相了。

周老先生说,我有个侄子在那边挂过职,据说被杀的这个老板跟凶手一起做过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后来事发,凶手一人扛下来。死者呢,靠一些灰色产业发迹了,回老家大做慈善,博得很好的名声。凶手出来之后去找他接济和收留,慈善家自然不想让人家知道他老底,想花几万块打发这个倒霉鬼。不料让他起了杀心,夜里翻墙进去。

众人听了,纷纷议论起来,有人说开当时发到网上的视频,这个凶手提着刀上楼梯,从容镇定,好像回家一样。有人说搜山闹得动静大,又是无人机,又是武警。

张老先生冲我笑道:必达就是安县的,可能知道的情况会多一些

我很不愿意提起这桩案子,有些场合人家问起,我只推不知。我满饮一杯,深深吸了口气,用低沉的声音说:外面那些谣传都是捕风捉影。死者我认识,不但认识,而且跟我称得上是莫逆之交。有一天我会把它写出来,但是你让我现在讲,很难!

众人有点扫兴,这种话题原本是酒桌上的谈资,没几个人会在乎真相如何。宴会没结束,我便推说有急事,匆匆离开了。

4

我记得很清楚,十年前也是在炎热的七月,我去H城出差,列车上想起有个初中同学在那边,我们差不多有七八年没见面了。于是我拨打了他的电话,响了几声没有接,我想他可能正忙着,遂挂掉了,我性情有些孤僻,到一个地方不愿意找这个那个,一则麻烦别人,二则人情往来之类的应酬对我纯属负担。除了公干,谁也不找,清清爽爽。

快到目的地。杨志飞电话回过来,哎呀呀,该死,刚才跟老乡玩桌球,没听到电话。得知我快到火车站,志飞说,我这就去接你。出了站台,见一个小号的弥勒佛站在出口使劲向我挥手。这家伙初中就胖,按校长的话说是没心没肺,老娘死了都不会往心里去。因为这种性格,跟谁都能合得来,嘴巴又甜,场面上颇吃得开。

你也不减减膘,再胖一点,眼睛都睁不开了。一见面我就打趣。

他晃着肥硕的脑袋:老同学,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也想减下来,可是康会长每次请客都喊上我,我不去不行呀。

康会长?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卖了个关子,接过我的行李,引着我往站外走。穿过一个大而不当的广场,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路虎揽胜。志飞径直拉开后座的门让我上去,我心里颇为诧异,这家伙发迹了?打量司机,二十几岁,是个精神小伙,不过,脸冷,给人的感觉有点像道上混的。志飞后备箱放好行李登上副驾,喘着粗气对司机介绍我:我们安县的大作家。会长可没少读他写的文章。司机听了,扭头冲我一笑,脸上瞬时带上了几分敬重。

彼时,我做公众号有十来年了,一年差不多也能写七八十篇文章,小说、杂感、散文杂七杂八的都发里面,关注的人并不多,有的文章在安县的老乡圈子里传播也是有的。一年有人组织安县的老乡众筹了十来万用我的小说拍了一个微电影,此外,我在一些知名的网络媒体写了不少专栏文章,在网上很容易被搜到。这大约给人造成了我是以写作为业的错觉。我几乎没有什么主流的文学刊物、报纸副刊投稿,这跟我的从事的职业有关,互联网传播的便捷与效率高出传统纸媒何止百倍!

汽车开到市区的一处别墅区,在中间的一幢四层大别墅停下来。志飞率先推开车门跳下,一面嚷道:康会长,您怎么亲自迎出来了?

我正踌躇间一名穿着灰色T恤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走到车前替我拉开车门,一张见棱见角、颇有威势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

必达,你没见过我,我可是觉得你像多少年老朋友一样,欢迎你来做客!他说的是草桥乡语。

这让我倍感亲切,麻烦康会长了!我自然而然也切换到草桥话。下车之后,我吃了一惊,台阶下十几个年轻男女列队站成一列,好似在迎接重要的客人似的。

康会长挽着我的手道:这是我办公的地方,咱们先去喝茶,晚上去最好的赣菜馆为你接风。

高规格的接待让我受宠若惊,一面也心存疑虑,我自忖并不能给对方带来什么好处。康会长敏锐地觉察到这点,喝茶的时候,他极为诚恳地说:必达,你写老家的那些人、那些事,我是一篇不拉地读下来,有的甚至还读好几遍,很多话就是我一直存在心里可是不知道怎么讲出来的。你笔下流露出来的悲悯深深打动了我。我念书不多,成绩不好,可是蛮喜欢语文、蛮喜欢看书的。

我们康会长在老家做了很多慈善,回头你好好写一写。志飞插话道。

当天晚上,在一家豪华餐厅大包间摆下两大桌,来了三十几个当地做生意的安县老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胖的,瘦的,气氛异常热烈。吃酒当中,众人纷纷找康会长敬酒,看得出来他们对他极为敬重。志飞后来告诉我,他们能在当地不受欺负,全靠康会长罩着,他们遇到各种麻烦都是由康会长出面摆平。他这个H市安县商会会长可谓名副其实。

散席之后,康会长仍旧把我带回到他的别墅喝茶。我们聊到很晚,追忆了许多往事,提到了老家的一些人和事。对彼此忽然有了一种少年时代才会有的肝胆相印之感。

5

师傅,那个大赛奖金真的很多哦,头奖一百万!哪怕三等奖也有五万。

午饭后,在公司附近的郊野公园散步,小田冲我念叨,眉飞色舞,仿佛买彩票中奖了。

一个亿的项目招标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忍不住泼凉水。天空阴云密布,雨却下不来。没有日头暴晒,早上我就来到工位上枯坐,红衣巫婆高跟鞋敲打地板的咔哒咔哒声让人心烦。整个办公室只有她金属摩擦般尖锐的嗓音刺得人耳膜生疼,我立刻坐不住了,对她产生一种生理上的本能的厌恶。不过,就像老板所说的那样,她有那股子没脸没皮的劲,能给公司赚钱。把公司资源集中任何销售手里,他(她)照样给公司赚钱当然,作为过气的公司元老,老板还能赏我一碗饭吃,待我还算宽仁,我还能说什么。

小田是年初招进来的,说是让我带带,可是考核却在红衣巫婆手里,这个外号是公司的年轻人给她取的,在三十几号的人的公司里,她这个副总淋漓尽致地阐释什么叫做权力。

我当然不行,可是师傅为什么不试一试?!把以前写的投一篇,又不费什么力气。不图利,图个名也行,你要有了名,我跟着不也好过一点。他仰着浮肿的脸劝我。你看看评委阵容,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肯定做成顶流。

我很少去做预设和联想,很容易令自己陷入一种幻象,他让你无法正视真相的残酷,以我的经验和阅历判断,这场奖金肥厚的赛事不可能事先没有安排,这家文化公司的老板为情怀白扔好几百万?我几乎可以肯定他花重金搞这场赛事一定别有所图。张老先生虽然是从运动年代走过来的,但仍旧保留着学者的单纯,不会把人想得太复杂。去年康赛龙遇刺之后,我对这个世界,对人性的看法更加悲观了。

这两年手头拮据,也曾动过几次念头把电脑里存着的二三百万文字变现,给一些文学期刊投稿多半泥牛入海。朋友找了某名校中文系的名教授看了我的小说稿,回说,作品是成熟的,但偏传统,以现在的环境很难,除非碰到伯乐。走网络平台吧,我的风格与那些流行的、畅销风格相距甚远。我在一些招聘平台看了一些招聘撰稿人和作家的岗位,有些招聘方要求先发一些作品给他们评估一下。按他们留的邮箱发过去后,大多无果。

深夜难眠,我暗自思量,人到这把年纪必须信命了。什么机遇,什么伯乐,命里有便有,没有强求又能如何?!

赛龙不止一回提出,每年给我十几万赞助我创作。对我来说,随便哪块省点钱就出来了。

我每次都婉拒,知道你大老板不缺这点钱,我自己还过得下去,等有困难了再向你张口。

他还提出赞助我出书,我也婉拒了,几万块钱我也拿得出来,问题是书印出来卖不掉,堆在家里还占地方。

大前年他提出让我以他为原型写一部小说。赚钱多少,人一死就销声匿迹了,好的文章却一直可以流传下去。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发家的过程也不能细说,所以没法写自传,不过,做为小说的主角,将来子孙也能知道祖上出了什么人。

我答应下来了,他给我预付了十万订金。小说写到他遇刺时还没完稿,他死后我再也没有心情完成这项工作了。

下午回公司,百无聊赖地打开招聘APP浏览,一家叫四方书院的招聘方忽然发来信息,你的小说写得不错,有时间当面沟通一下。

6

谈起自己早年在道上混的时光,那些刀头舔血的经历。赛龙不禁感叹。人谁不想找到一条出路,谁不想日子过得好一点,可是,放出来的资源就那么一点点,可不就会打破头去争抢?就像丛林世界的野兽,不强盛凶猛,它就活不下来。

自己选的路,没所谓后悔不后悔的。有时候,被逼到那个份上,你也没得选,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从悬崖上落下去也就落下去了。赛龙撩开衣服,让我看他身上的伤疤。左肋一条三寸长疤痕,触目惊心。

在南方替一个老板要账,被债主的保镖捅了一刀,差半厘米扎进心脏。养好伤,再去,凭着这股狠劲,愣是把钱要回来了。

后来,这个老板回老家竞选村支书,带我回来,他的竞争对手是当地一霸,四个儿子。我又把自己的命押上了。

赛龙比我大四五岁,我在草桥上初中的时候,他已经在草桥街面上开混了。

我上学时调皮,好玩!老师把我当坏学生。动不动就体罚,罚跪、扇耳光,他妈的,我这么大个子被人看着,多丢人。初二,新来的年轻老师第一节课,就像拿我立威,抓我一个小错就跳过来扇耳光,我忍无可忍,还手了,学校就把我开除了。我心里一想,操他妈,老子是受人欺负的?干脆就在街上混了。

我们出生的那个年代,农村出路很少,祖辈父辈的人生轨迹也就是大多数人的轨迹,一眼就望到头了,一辈子在山岭间辛辛苦苦地劳作,仅得温饱,如蝼蚁般度过卑微的一生。念书考出去大约是仅有的出路。草桥中学每年大约只有两三个能考上中专或师范,算是能丢掉锄头吃上皇粮。接着供孩子念高中对很多家庭来说无疑是沉重的负担,大多数人初中毕业就在家务农,家里能找到一点门路的无非送出去参军,三年之后呢,还得回来接着种地。我年少时目睹了不少鳏寡孤独悲惨的生活状况,目睹了人在贫穷之下种种绝望。多年后,这些人和事在我的笔下喷薄而出。我年少时曾暗自发誓,有朝一日发达了,回去建立一个桃花源似的世界。这些沉重的文字引起了赛龙的强烈共鸣,他早年混街的时候,曾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侠客,除暴安良,扶危济困。发迹之后,他回安县捐了很多钱,修学堂、盖养老院,设立奖学金,资助家庭困难的学生。一次酒后他跟我说,每年捐出去的钱差不多有一百万,加上老乡、朋友有难处了,张口借钱,一万两万的拿就没数了。女人见识钱,心疼,你赚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散起来没完没了,还有子女呢!

我自己赤膊打出来的,蹲了十年班房,能有今天实属幸运。当年年纪轻轻跑到东莞,遇到马高镫短的时候有人拉一把,也不至于豁出命去赌一条出路。我还是老观念,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守财做什么!子孙有能力,不必留多;子孙没能力,留多了败家。

去往四方书院的路上,我脑海中闪现着赛龙对我说过的话。想不到我倒这把年纪,还在苦苦地找寻一条出路。我自问从草桥中学念初一开始到现在三十几年的时间里,我比大多数人更努力,更勤奋,可往后的路不照样越走越窄么?

我父亲是村里最勤奋的农民在田地里流得汗水比别人更多,可结果呢,每亩地也就只能比人多产出几十斤。晒干卖到粮站也只是几块钱的事。我很早就清楚光凭着努力和勤奋是难以出头的,赛龙也很早就知道这个社会运行的真相,残酷得让人难以接受!

7

四方书院位置在二环内,门面阔五间,看去是一座很有年代感的四合院。跟门房通报之后,他引我进门,绕过影壁墙,领我到一间待客厅,我透过窗户打量院内,几株古槐参天,沿着墙摆着许多盆景。隐约看见二进院的抄手游廊。我不由得暗暗吃惊,这书院是什么来头,单这座宏阔的四合院,不说买下来,租下来一月的开销没大几十万恐怕下不来。等了许久,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一个穿着T恤、短裤的年轻人,趿着拖鞋旁若无人地在对面坐下。另一名戴眼镜穿着严整的中年男人小跑着跟上,挨他身边坐下。我冲他们点点头,年轻人也不理我,这家伙脸上带着优渥家庭出来的特意骄矜和优越感。也不跟我说话,径自吩咐身边的中年男子:路老师,你来谈吧。

男人点头,推了推眼镜,冲我一呲牙道:你就是黄必达?

我跟很多人会谈过,极少碰到如此冷淡的,心里隐隐有了几分不快,脸上不觉就表达出来。我点点头,不吭声,眼睛盯着这位公子哥,他低头看着手机。

中年男人看上去倒挺斯文,白皙的脸上挤出一丝笑纹:你发来的小说我都看了,写得不错,很有特点。

我仍旧不说话,看着他。

不过,要发表也难。以你的经验和阅历,不用说也明白。他话锋一转,开始往主题上拐。

挑明了谈吧,我在省级文学刊物做了十年的编辑,也是中作协会员,你这种主观条件和客观条件的要出头几乎没有可能。

我苦笑道:我明白,您有话直说,

男人扭头看了看年轻人,谨慎地措辞:我们钟总要做一些有质量的文化产品,所以,准备先储备一些优质的稿件,你发过来的几篇……

年轻人听得不耐烦了,直接打断,路老师,你们文人说话太绕,我来说吧。他伸出食指点着我道,你就是一干外包的,干活拿钱走人,至于买家拿这东西去做什么,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你要是在网上吵吵什么的,我有一百种方法治你。说罢用凛然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

我听得有买卖可做,心里有几分高兴,职业素养立刻展现出来了,当即笑道:放心放心,我是吃销售饭的,好比甲方的项目只能由自家的子公司中标,干不了的报出来给咱,咱感激还来不及,会在乎什么品牌不品牌?

他见我很上道,不看手机了,脸上带着笑意,对呀,这年头就得识时务,这次先用你几篇,反应好,接着用。是不是,等咱们有了信任,你也可以直接过来干,你问问路老师,我亏待过底下人么?!

路老师点头不迭,那是那是,我们东家是做大事的,格局大,出手也大方。

我用生硬的语调吹起了彩虹屁,看得出来,能效力的话,荣盛至极。当即谈好以千字五百的价格,先交易五个短篇。这位阔公子也不转账,直接吩咐手下给我点了三万现金。我也算见过世面的,那种情形之下,手里捏着钱,心里竟然怦怦地一阵剧烈地跳动。赛龙说过,他替那个老板要回两百万,对方当面给他点了四十万。当时,他眼睛都直了,瞬时觉得押上这条命值了。

出门已是黄昏,一阵凉风吹过,身上的汗息了一些,头脑冷静下来,心头涌起一阵悲凉,在惭愧中竟然夹杂着一丝幸运的感觉。

就像沦落风尘的女子遇到了出手阔绰的恩客。

过了一段时间,我从关注过的几个期刊的公众号里找到了交易出去的几篇小说。作者是乾宇,我想大约是个笔名,大约找了某个大师取的

我内心很平静,这些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一个干外包的。我想,这个生意大约还会有。

8

皇帝做龙床的时代,臣民们最好的出路就是学会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但是,草民阶层离皇帝十万八千里,他们的出路大约是货卖下层官吏,换取一些更多的生存资源。

有一次谈到普通人的出路问题。我延展过去的年代,从前大人们说得老古板的年代。赛龙认真地听着。

京都到H城两小时的高铁,两三个月我就会过去找他深聊一次,他在郊区有个度假农庄,草木葱茏,环境幽静,溪边的杨柳下放两帆布躺椅,我们并排躺下海阔天空地畅聊。

然而,更多时候,效力变成效命了。需继之以死。加上道德和伦理的加持,就变成牢固的从属关系或附庸关系。从属一方或生或死,取决于其主的需要。我在构思一部小说,名字就叫死士。写从属一方的各种死法,其实也就是他们主人的各种需要。比如吴越两国打仗,越王勾践让三千壮士在阵前自刎。

仗还没开打,就让自己的手下白白死掉。赛龙不知道这个历史故事,觉得难以置信。

是呀,吴王阖闾和他手下的将士也有点懵圈,勾践就趁着他们愣神的工夫把他们打败了。三千壮士自刎是他下的一步棋,死多少兵卒,怎么个死法,对他来说仅仅是成本和策略的问题。对棋子就不一样了,冲到阵前就是为了抹自己脖子?!不过,他们的悲苦史书是不可能记载的。

赛龙听了,颇为动容,望着涓涓溪流久久不语。

我从前就是这样的死士。其实,现在也没有逃脱。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你不知道吧,我从前跟的那个老板现在是H市的要员,这是个秘密,只有我身边少数几个人知道,我们背后用代号来叫他。老K当年在南方开矿,赚了不少钱,南方城镇化走得早,老K看到当村书记、村长的收益比他开矿还多。就起了回家竞选村支书的念头。那年H市把他们村划进了H市的开发区,要拆迁。老K觉得机会来了,把矿场转手,带了几百万的现金回来争村支书的位置。他搞定了上面,通过了资格提名。不过,下面的村民们不是钱能买通的,他的竞争对手背后有强大的家族势力,就是过去的老支书,他掌权了十几年,加上四个儿子如狼似虎,一家一家地警告,谁敢给老K投票,就让谁往后在村里没有立足之地。

老K就想到了我,特意回去把我喊过来。我在集市上故意找老支书大儿子的茬,被他带人暴打了一顿。夜里,我从招待所出发,喝下半斤白酒,腰里别着自制的土枪,用报纸包着一把砍刀拿在手里,按预先踩好的点,摸到他们院门外。月光挺亮的,巷子里狗叫挺凶,我贴着院门往里听,他们一家正在院子里吃饭。我把刀抽出来,衔在嘴里,两手扒住墙头,一使劲翻身上墙,跳下去,没等他们反应,抽出土枪对准一个老汉就是一枪,脸上身上中了铁子,脸当时就花了。我扔掉土枪,握着刀在从弥漫的硝烟中冲过去,看见男人就砍。砍翻两个,另两个翻墙逃出去了。

如果事先考虑杀死人要枪毙,或者担心他们人多吃不消,稍一犹豫,很可能出不了那个院门。出手坚决,反倒恰到好处,他们爷仨在医院躺了三个月,不重不轻。

从监狱出来之后,那个村已经变成城区了,老K摇身一变,成了开发区副主任。那几年,我背后靠着他赚了不少钱。再后来,他的地位越来越高了,我明显觉察到他不希望我这种干脏活的人靠得太近。于是识趣地离开,从前开发区低价租给我楼面、店铺、厂房没到期也交回去,主动跟他保持距离,非请不去,我重新做了一些正当生意。实际上,也没法真正地切割开来,有的不好明面上处理的事情,他还是会让亲信来交代我去办!我遇到紧关节要的时候总还是要去求他。年纪大了,我越来越感觉不妥了,有些生意转到安县去了。赚钱是少多了,不过,好歹是份产业,将来万一我出了什么事情,老婆孩子不至于饿着。

要不是突如其来的疫情耽误了进度,赛龙早就举家迁移到草桥镇了。

他也不是一进城就开始在道上混,在草桥镇混街不过是拿腔作势,又不能欺行霸市,收保护费,跟其他混街的小年轻一样,更多的是表明一种不好惹的姿态。进城打工之后,他也跟村里的年轻人一样进了鞋厂,上了流水线。那时的工厂也就是后来学者称之的血汗工厂,监工凶蛮,进出大门都要搜身,辱骂是常有的。当地组织的联防队可以随时在大街上截住他们搜查暂住证,有时,夜半三更踹开出租屋的门强行搜查,更差的遭遇是掏出暂住证被联防队撕掉,然后被他们抓走。总之,当地工厂需要外地劳力进厂做工,而当地城镇却不欢迎穷酸脏破的外地佬,恨不得驱逐出境。很多人甘愿忍受这种歧视,毕竟,贫穷更加难以忍受。赛龙属于不能忍受的少数派,他选择以暴抗暴,初时为自己出头,渐渐地也为老乡,慢慢地有了名气,有人开始出钱雇他解决麻烦。不知不觉就走到道上来了。

9

周老先生约我到他家接着聊桃花源短剧的开发。上次他做东的宴会上,只有在他挨个敬酒到我跟前,才端着酒杯就这个话题聊了几句。过后,我就忘了这茬,我以为他就是临时起意。并不当真。我对这事也不怎么看好,不过闲着没事,他自己若是愿意出钱雇我写,就算干个纯粹的外包也没什么不可以。现在,赚钱是越发艰难了。

地铁上,我看到张老先生昨日发的一条朋友圈微信。老先生出席什么活动或者去什么地方旅游喜欢发朋友圈,图文并茂。这条微信记录的是他昨天下午应邀参加四方书院的学术交流。从现场照片上看,参加活动的人不在少数。有一些有名的学者和作家。老先生发文盛赞:四方书院为传播传统文化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为严肃的学术交流搭建了重要的平台。称赞书院主人钟厚源是年轻一代中为数不多的有传统情怀、和深厚修养的学者、作家。在一张圆桌座谈的照片中,这位钟公子照旧心不在焉地看着手机。我想以老学生的学识和判断力肯定知道这家伙是个腹中空空的大草包,不过,人情应酬总免不了的。就像时下被甲方邀请去评标的专家,拿了专家费总得顺着主家的意思说话、做事。

到了周老先生家里,他引我到他家的花园喝茶。二环内能有个带花园的房子是极为奢侈的。老先生早就好泡茶了。待我坐定,给我斟好一盏,说道:老弟,我们两个高级票友玩着、玩着当真了,要登台唱戏,戏班子不欢迎,现在难受的反倒是自己了。他妈的,老子为考据下的本钱,光相关的书本、资料买了不下十几万,两书柜都放不下;二十几年去国家图书馆,首都图书馆查翻阅史料不晓得多少次;有了新发现,新证据托这个那个找圈内大佬,请客吃饭至少也花了好几万。相关的论文也写了几篇给人家看了,说是证据很充分,真要往外发,要他们写文章支持这种观点,就极其困难了。老子也不图名,论文哪怕我是第三作者都行,也还是没人愿意合作,他们没胆量,没勇气挑战权威学者的结论。权威学者不犯错误么?不能质疑么?那还搞什么狗屁学术!我可以拍着胸脯自负地说,在这个方向的考据没有一个人下过我这么大的工夫。

老先生有些激动了,义形于色,苍白的脸色泛红起来。

等着官方打开缺口是很难了,有生之年我的研究成果不一定能得到主流学术圈的承认。我琢磨着从民间传播,通过小文章、小视频之类的形式让更多的人知道。网上有影响力了,学院派就会弯下腰来找你了。你写过剧本,给我出出主意。

看来老先生是有了执念了。我觉得绝大多数人刷手机对这种严肃的学术内容并不感兴趣,他们根本不关心桃花源在什么地方,陶渊明是什么地方人。实话实说老先生估计又不愿听了。

有一阵子窘迫得紧,我对流行的短剧做了简单的研究,也没有总结出什么规律来,没有逻辑可言。于是我跟老先生说,首先要把你的手头的东西做通俗化处理,进行演绎,丰富故事情节,才可能吸引普通受众

老先生听了,呆了半晌,那不是没有根据瞎编么?我可是好不容易从历朝历代编写的浩如烟海的史书、典籍中梳理出线索。

即便不断写小说,我从来也不关心文学圈子发生什么,文学期刊一本我也没看过,它离我的工作、生活很远很远。

10

张老先生给我微信语音,说他给两三个相熟的名作家推荐了我的小说。他们可能是这次文学大赛的评委。为了不辜负老先生这份心意,我装模作样也得投一投,以赛龙为原型的长篇小说《死士》还差一两章收尾。是时候画上记号了。也算给赛龙和他的家属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不然,还能怎么样,把真相挖出来,把隐藏在背后的人物挖出来?我远没有这样的胆量和能力,年纪大了,侠客梦再也不做了。

赛龙在草桥镇的家中被刺身亡。凶手亡命山野,当地政府发动数千乡民协助警察搜山,设卡,数日无果。又从市里申请了一个武警中队来支援,带上无人机和军犬。两日后,这货光骑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电动车藏着大卡车的一侧想闯过关卡。被一个眼尖的警察发现,遂被擒住。那几日,搜山和抓捕的视频冲到热搜前十名。各种版本的杀人动机的演义迅速传播,自媒体为了蹭热度,毫无根据地胡编乱造。安县当局也没有给出官方通报。过两天,新的舆情热点来了,再没几个人记得草桥镇这个地方了。

我没有即刻赶过去参加葬礼。作为属地著名的慈善家,当地为死者举办了高规格的葬礼,安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参加了。我没必要去给家属添乱。年末,我没有随老婆孩子回岳丈家过年,独自一人回到老家。草桥镇下车之后,径自打听赛龙家。我从来没到过他草桥镇的家里。大嫂和大侄儿认识我,但跟我接触不多,我到H市时,大多数时间都是和赛龙相处,他专门推掉其它事情陪我。

他以前帮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拿钱的,解决麻烦的,人一死没一个上门,没一个去坟头上一炷香。大嫂说:他总在我们跟前提起你,说你是最纯粹的朋友,没有半分从他这里拿好处的意思。

他在世的时候,人家贴钱贴人找他合伙做生意,情愿股份少一点。人一走,就设法把我们赶出来。H市三家酒店,安县两家工厂都把我们踢出来了,象征性地给点补偿。

那个砍头的,原本也是跟着他做事的,他待他像兄弟一样。当家的做正当生意之后,他非要搞歪门邪道,来钱快!自然不能留他,他被捉起来怀疑是我们举报的,一直怀恨在心。放出来之后,找上门想敲笔大钱。当家的原本想给他一些钱,怕他钱一到手就赌光,所以不想给得这么痛快,又跟他解释当年他被抓时,他还去找老K保他。砍头的说不可能,抓他的副所长都说是你举报的。当家的就明白了是老K下的药,他知道老K的事情太多了。

他太容易信任人了,还拿砍头的当兄弟,一点防备都没有。

他说你在帮他写一本书,写他自己。你会写完吧。

我点头。我让大侄子带着我去给他上坟,在他坟前从中午一直呆到天黑。北风吹得我的面颊都麻木了,我没有一丝感觉。

离开他们家之前,我跟大嫂提出要把赛龙预付的10万写书款退给她。

还没难到这种程度!她轻声说,眼里噙着泪水。

这钱留下来,我下半辈子都不会安心。

我用手机银行坚持给她转了账。

几天后,四方书院的路老师联系我,问手头有没有都市短篇,叙事风格偏试验类型,我给他发了一篇。一顿饭的工夫,他回说,可以,让我把银行卡发他。

浑浑噩噩过日子,夜里掐指一算,女人两周的年假快到了,娘俩快回来了,我什么也没干成。心生急迫。花了两天时间把《死士》写完了。

午饭和小田在郊野公园散步时,小田又念叨:师傅,那个征稿大赛投稿快截止了,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你不在乎,把稿子给我呀,我去投,万一中大奖了,奖金全归你,我就想牛逼一回,长这么大一直憋屈得很。就像男人一辈子都没高潮过。你要是担心我变卦,我给你写个保证书!

我被他缠烦了,想了想,这样未尝不可,自己买书号出这本书,恐怕也卖不了多少,万一能中个安慰奖,对出版也是有利的。

就按你说的做吧。不过我奉劝你,就当看到一个招标信息就去浪投。

11

孩子回来后,重心重新回归到从前,给她做饭,送她上课外班,辅导她做作业,带她去散步。忙忙碌碌中,光阴似箭,不觉到了仲秋,公司Q3考核,小田不达标,红衣巫婆要干掉他,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收拾了一个手提袋提着,抹着眼泪离开。他刚走不久,老板就把我喊到办公室:老黄,你是我的老兄弟,以前也给公司做过贡献,理论,只要数字还说得过去,我就养着你......

我手里还有几个老用户,每年贡献的利润足够覆盖我的成本,不过对老板来说,那就不赚钱了,我说,我从前就跟你说过,如果你觉得我成了负担,稍微示意,我即刻抬脚走人!

你想多了,我的意思是,我扛不住了,你也分担一点成本,降点工资,等行情好了再恢复。你这个岁数了,再找工作恐怕不容易。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就算喝粥,我也分你一口......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出他的办公室,略略算一下账,日后恐怕节衣缩食了。过了几天。小田微信转过来一则信息,我扫了一眼,标题是写的是第一届麒麟文学大赛的入围名单公示。点开一看,长篇小说类,《死士》居然名列其中,不过排名倒数第一。短篇小说奖。作者名似曾相识,乾宇乾宇,妈的,想起来了,就是四方书院的种公子,毫无疑问,这篇小说八成用的是我的稿,路老师大约帮他把小说的名字换了。

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个文学大赛就是为这个家伙设立的。但他为何不拿份量最重的长篇奖。不那么惹人瞩目还是其它?我搜了搜入围的长篇小说的那些作者,好家伙,一个个大有来头。都是体制内有身份的。我顿时明白了。策划者可谓用心良苦,用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把他这个素人捧出来,这些拿奖专业户宣传多了反而可能引起舆论的反感,而一个寂寂无名的新人横空出世,可吸引眼球的东西太多了。

我于是在网上开始搜查这家麒麟文化公司的资料,发现它承担了H市绝大多数进京的文化项目。我记得赛龙曾跟我说过,H市未来几年都是主打文化牌,市财政对历史名人和当地特有的地方剧的投入力度很大。那么,这个种公子跟H市的地方要员又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我给老同学志飞打电话,他是有名的包打听,消息灵敏。

志飞说:我见过麒麟文化的老板,原先市文化馆的,后来辞职去北京混了,这几年跟K书记走得很近,H市在北京的文化项目都是他承接的,赚大发了。还有,常委里面没有姓钟的。我再去打听打听。

过了两天,志飞告诉我,查明白了,据一个跟K夫人很熟悉的人透露,K书记的千金订婚了,男方是在北京做生意的富家的公子,K书记每次进京都在你说的那个四方书院落脚。

难怪!难怪!这年头,哪有什么狗屁情怀?《死士》无疑就是陪太子读书,一毛钱也不用惦记了。不过,钟公子拿下大奖之后,外包的活大约会多一点,于我也是有所裨益的。

眨眼又到十二月了,天气比往年更冷一些。我习惯性地陷入焦虑,感觉日子似乎难以为继了。夜里睡到十二点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志飞打来的:老K被双规了。他老婆把钱转往国外被盯上的……

我心里叹了口气,这算苍天有眼么?!

这天傍晚一家人围着桌餐桌吃饭,小田给我微信语音,疯了似的嚷道:师傅,中头奖了,中头奖了。我听着,嘴角溢出一丝冷笑。

女人将碗筷往我面前一推:发什么神经!快洗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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