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一章:泪雨霖铃
煌煌曲沃,风雨如晦。
戎车行驶在空旷的街道上,车轮与湿漉漉的石板碰撞,在万籁俱寂的城市上空激荡起隆隆回响。
公孙枝将戎车停在韩氏府门前,在淅淅沥沥的雨丝中凝神伫立。几名女子从狐氏的温车款款而下,搀着韩氏伯姊进入了府门。
“季子不进去了吗?”狐偃怏怏地站在门外,随手拧了拧下裳,一泼浊水哗啦啦地洒在了磨平了棱角的台阶上。
“平安回来就好!”公孙枝朝着庭院中瞭望了一番:“伯姊没什么大碍吧?”
“应该……”狐偃回头朝院里看了一眼:“她平日里体壮如牛的,能有什么大碍?”
“让你受累了!”公孙枝淡淡地说道:“明日我再来拜访伯姊吧。”
说罢,公孙枝轻抽缰绳,戎车开始缓缓地启行。看着公孙枝远去的背影,狐偃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走进了府门。
“这名女子……”公孙枝双手扶在车轼上,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名自称“叔姬”的女子的身影:“言谈举止为何竟如此熟悉,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季子来了!”从韩氏府门向北不到一箭地便是吕氏所在。有仆隶闲来无事,在门房里斗棋,忽听到有车马声传来,便急忙出门探望。
还不等公孙枝靠近府门,便有阍人迎上前来,脸上带着一股让人生厌的谄笑:“刚才远远地看着,小人就识得是季子过来了,可他们非说不是。我跟他们说,季子器宇轩昂、英姿非凡,小人便是认错了谁,也是断然不会认错季子的。他们还笑我……”
“你们家主这几天可好些了?”眼看着仆隶将车马拉到了路旁,公孙枝也只得解开带扣跳下车来:“他能开口说话了吗?”
“好多了好多了!”那人连连躬身道:“只是一直不肯开口,主母也是急坏了,连着请了好些巫医和侏儒,各种祝祷之术该做的也都做了,可就是不奏效。小人实在是为主人”说着,他竟然还擦起了眼泪,显出一副分外忧伤的样子。
“我去看看他!”公孙枝说着便将缰绳递到阍人手中。
“这外面风大雨大,季子怎么一个人就来了?也不叫人来通传一声,府上恐怕还没什么准备呢!”阍人将缰绳甩给了自己的同伴,又急急地追了上来:“您不如先在正堂歇着,我帮您去叫我家主母!”
“不必了!”正堂内正有两个洒扫的奴婢,听到院里的动静便纷纷出门行礼。公孙枝对吕府格局早已熟稔于心,故而摆了摆手:“有内院的人带我去就行了,你回去看好门庭便是!”
“这一会儿的功夫,不耽误事的!”阍人依旧纠缠不舍:“我已经吩咐辛和酉了……”
“这本就是你的职事,怎可如此懈怠?”公孙枝停下脚步,恶狠狠地盯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那阍人被他这一眼看得浑身发憷,可还是忍不住想多说几句,可怎奈公孙枝目视不止,阍人自知逾越,便只得依依不舍地退下了。
走到吕饴(姜姓吕氏少主,字子金)寝院外时,远处白衣翩翩,一个熟悉的身影渐渐映入眼帘。子芸姜(姜姓吕氏女季姜子芸)手捧着一个食盒,在两名婢女的陪护下,正漫不经心地朝这边走来。
“芸……”公孙枝清了清嗓子:“芸儿……”
“小舅舅……”子芸姜懒懒地抬了抬眼皮,显然是过于困乏了。
“你怎么……”见她仪容憔悴,公孙枝内心如刀割一般,忍不住又红了双目:“你怎能如此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若是因此病倒了,我不知该有多心疼!”
“见过小舅舅!”他正要上前去搀扶,可子芸姜却如触电一般,猛得向后连连退了几步,同时极为恭敬地施身行礼:“兄长一直卧床不起,芸儿手脚笨拙,也只能做些侍奉汤水的活计。只是苦了母亲,连日来她一直守在兄长身边,整日里茶饭不思,面容也日渐削瘦了。芸儿不能为她分忧,便只能做些果脯点心,正要送过去呢。小舅舅若是来探望兄长,便随我一同进去吧。”
子芸姜说话时面色冷淡,似乎是将自己当成了素无往来的泛泛之人,全然没有了往日对自己的依恋模样,令公孙枝胸中郁结难平:“我是念着你的!”
子芸姜停下了脚步,头也没回地说道:“小舅舅不该说这些的,小姨的冤情未了,我兄长还正卧病不起呢……”
“这些你不说我也是明白的,可是你就连正眼看我一眼都不肯了吗?”公孙枝情难自禁,无力地追问道:“素来对我最贴心的也就只有你们了,如今季姊已然阴阳两隔,难道连你也要弃我不顾吗?”
“我哪里……”子芸姜突感局促:“我没有……你浑说什么话!你我都还未行过冠礼,小舅舅如此说就……就……就太……太过分了!”
“往日里你可不是这样的!”公孙枝低泣道:“你知道我心仪于你,此生绝无二念,无端如此生分,可不是让我的心都碎了?”
“小舅舅请慎言!”子芸姜惶惑不安地劝止道:“你怕是……被风给吹糊涂了吧,这种时候,怎么……怎么能说这些话?平日里你父亲教习的仪礼,这个时候……都……都没有了吗?”
“我是太害怕了!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顾的!”公孙枝缓缓前行几步:“我就是平日里太过患得患失了,所以才畏畏缩缩,不敢表达关切,更不懂得展露爱意。可如今想要说的时候,却发现一切都太晚了!平日里季姊最是关心在意我,只是因为她生性豁达,所以常拿我的一些小事来挖苦打趣。那个时候我还不懂事,竟还嫌她聒噪,嫌她不顾及我的感受。可真要等失去她了,才知道心里有多痛!我宁愿她现在还能站在我面前,无论她说什么,我都静静地听着;无论他如何拿讽,我都细细地受着,只要她在就好!可是人生无常,她那么聪慧善良的一个人,为何灾祸还要降到她的头上?我如今便是想听她一句话都不得了,你能体会这种感受吗?”
“我……”子芸姜赧然道:“小舅舅……你不要说了!”
“我现在才知道,我为她做过的事情实在太少了!”公孙枝继续苦笑道:“当初得知她要远嫁秦国的时候,我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明知道她这一去便近乎永别,却还是不敢违逆父亲,不敢站出来为她开解,哪怕是说一句话,一句话都没有。倘若当时我能执守本心,想方设法地劝说父亲,尽力让他放弃这般打算,如今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为她定下了亲事,眼睁睁地看着她与心爱的人分离,眼睁睁地看着他整日以泪洗面却还要在外人面前故作坚强……这一切都让她自己承受着,我只像看客一般无所事事,竟什么都没有做!”
“小舅舅……这些都……”子芸姜的肩膀被他捏得生疼,手中的食盒也不知不觉间掉在了地上。她强忍着疼痛劝解道:“谁也没办法预知未来的事情,小舅舅你又……”
“你不要再这么叫我了,好吗?”公孙枝伸手搭在子芸姜的肩上:“芸儿,以后我们不要再这么生分了好不好?我实在担心,若是不能尽早地告诉你我心里的话,有朝一日这些都会变成奢望。我只剩下你了,你不要抛下我好不好?”
“小……”公孙枝说罢便将子芸姜拥在了怀里,粗壮的臂弯将她整个包裹了起来,让她无法呼吸,更无法言语。
子芸姜用尽全力,也无法挣脱他的怀抱。正当她无计可施的时候,庭院外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纷乱的呼叫声也连绵不绝,打破了城市的宁静。
“兄长!”
公孙枝虽思绪混乱,却也觉察到了周遭的异样。趁着他情绪分散的空隙,子芸姜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匆忙奔向了吕饴所在的寝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