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鬼
1
我跟同学王尧去拜访他爷爷那时候,正是一个火热的夏天。我记得很清楚,我们翻过那座山的时候,我脱下衬衣,拧出了有半桶水。
我就冲他喊:“你老家这山疙瘩真的能住人么?”他啥也不说,就笑笑,滚烫的空气把话语都烤得像熔化了的铁线一样绵软。
到山顶的时候,我们才看到了那个小水库。水库不大,水却很清,清到发黑,仿佛是一大团墨水。虽然特别想跳下去玩耍一番,看到这村里一个人影也瞧不见,一股强烈的不安在我心里升了起来,我再不敢瞧它一眼。
我们沿着水库边上走,王尧突然停下来不动了,转向水库边上立着的一块碑,虔诚地双手合十,拜了几拜。他眼神冷峻,再也看不出刚才爬山的欢快与汗水了,好像再也没有什么事比拜这位神更重要。
“你知道这个水库淹死过多少人吗?”
我吓了一跳。虽然说每年都会有小孩溺水的新闻,由于没有亲身经历过,身边也没有孩子溺水过,我总觉得这事离我们很远。本来我就对水库没有什么好感,听他这么一说,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能有多少人?你们村就这么点人。”
他面色越来越不好,甚至嘴唇都有点发白了,嚅动着嘴唇:“你别笑。我每次路过这里都有点怕,才叫你一起来的。”
“这有啥可怕的。你怕的话我走前面。”我望着通往村里的路,土石子的路好像终年没有人走动,一点动静也没有,甚至飞鸟与虫鸣也听不见。对于夏天来说,实在是静得非比寻常。
我渐渐有点后悔跟他来了,早知道这种偏僻的地方,得再邀几个同伴的。不过我们两个大男人还没到目的地就吓成这样,也太不成体统了。
“这怕个鸟。难道有狼出来吃了我们不成?赶紧把你爷爷接到来走,回去了你可得请我大吃一顿。”
王尧看起来比我还弱,跟我并排走着。
他突然开口了:“我们村里面一直有个恶鬼的传说,你要听吗?听了你可能也会跟我一样怕了。” 我疑心着他是不是故意要吓我。反正都快到了。
“你别说了,我是个党员,我不会信的。什么鬼不鬼的。”
“你听我说完吧。”他带上了乞求的语气,看来是非说不可了。“说出来我才更不怕了。”
终于能看见几户人家了,还在青山深处,遥遥的几点白墙黑瓦片,总让我想素炒青菜里的那几只大蒜。这座小村子依谷而建,可以看到一条半米宽的小溪从谷顶流淌下来,流进村口的这个小水库。离村落距离不远了,我心稍安了些。
“那你赶紧说,怎么这么扭扭捏捏的。我看你就是自已吓自已。”
2
“我们村里一直有两座碑文,一座在村头,一座在村尾。刚才我们路过的那个就是了。那上面的字谁也不认识,只有村里的老人代代口耳相传,我爷爷说上面记载的就是恶鬼的来源。它是先人给我们村里下的恶毒的诅咒。村里的老人在80周岁那年,就会去世,或者说是离奇消失。有时候有些小孩也会遭殃。不过也有人从恶鬼嘴里逃出来过。”
“你说的该不会就是你吧。”我悻悻地说道。
“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孩子。那时候我们一群小玩伴四个人,现在只剩我一个长这么大了。我们都不怕水,这个水库就是我们的游泳场。可是我想你猜错了,这个水库却从来没有淹死过人。但是那次却非常惊险。那回我们四人像往常一样,就在水库边上放牛。牛在岸边吃草吃饱了,就往水里跑。我们早在另一头玩水了。可突然间其中的一头牛却像疯了一样,牛眼瞪得大大的,蹄子乱踢一通,把其它牛全吓上来了。它却仍然在那里想挣扎着什么都挣不脱,还一直在‘哞哞’乱叫,那个叫声好像很疼,我们都吓得要死,哪还管水里还有什么,全一骨碌跑上岸了。只有那头水牛在那里扑腾着。你可能没见过水牛,它全身都是灰色的,皮厚得像硬纸板,大肚子是一个圆滚滚的水桶。那头牛现在我想起来也很可怜,不知道脚被什么拉住了,就一直在叫,别的水牛也不敢下去帮它。
不过也没叫多久,它就没声了。它可没死,只见它甩了一下身子,就把一团什么东西给甩了上岸来。牛吓得直往村里跑,我们也没顾得上去赶,人也追不上它的速度。我们也吓得一团散开了,从远处看过去,那东西朝水库扑腾了几下,就再也没动了。看它的体型,怎么也想象不到它能够扯住一头成年水牛。当时我们吓呆了,赶紧就回家报告家长。我当然就是回去跟我爷爷说,爷爷就说是“水鬼”,也叫“水猴子”,被水牛拖上岸了,没几分钟就化成了一堆骨头。从那时候我就没再来水库放过牛了,那里的草一直长得很好。”
王尧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耳边总好像响起牛的叫声,还是那种撕破长空的惨叫。我问他,你们村还有人养牛么,怎么我好像还听到声音了。
他说,没有啊。村里只剩我爷爷跟对岸的一户人家了,谁还有这个精力去养牛。对岸的那家懒汉也是个酒鬼,现在就靠国家的接济过日子。
我催着他赶快前进。故事并不吓人,待在这个村里却让我越来越怕。这种不安的心情,没想到却伴随了我们一整天。
王尧说,刚才说的那只小鬼,可不是我说的恶鬼。接下来的事才更吓人,刚才只是给你预热一下,而且下面要讲的事跟我们今天的行程也有关。我突然想揍他了,可是又不得不听,现在就算原路返回也来不及了,我也不认识出去的路,只当是上了贼船吧。
3
“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村几乎没有活得过80岁的老人。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说是诅咒。不过我总觉得那些老人们知道,至少住在庙里的那个老和尚知道。在这座山谷尾巴上,有座老庙,不知道哪个年代建的了。不过里面的和尚却没有断过,听说一直都只有一个和尚住在那里。里面的僧人我也只见过几次,只有在重要的节日,可以到那边吃斋饭。平时大人们是从来不谈起有这座庙。虽然我是无神论者,不过对佛法还是充满敬畏的,每次去那都带着崇高的心情,一点也没有玩闹的心。而且那里太阴凉了,有时候甚至觉得到了一个冰窖,所以去完那儿我总要害上感冒。
爷爷说,我奶奶就是被恶鬼召走的。那时候我才6岁,都不太记得奶奶长啥样了。只知道她特别和蔼,满头灰发,失去了应有的光泽。没想到奶奶比爷爷岁数还大,这在以前倒是不常见。
我们村有点奇怪,居然还会有狐狸。说实话,我自已都没见过狐狸,不过小时候总是听见狐狸叫。有时候晚上被吵醒了,外面有什么动物的叫声,深更半夜,在那种小村里,怪瘆人的,当时我们小孩回家都睡得早。被吵醒了,大人们就说,那是山上的狐狸叫呢,给咱们驱赶坏人的。我们村不养狗,这倒是很奇怪的,我看好多村都会有好几只看门的大黄狗,半夜乱叫。我们村只有狐狸叫。是不是狐狸也不清楚,反正大人这么说,说狐狸是从庙里跑下来的,是有灵性的,能给我们带来平安,等什么时候狐狸都不叫了,我们村估计人都没了。
所以小时候,我反而想听到那个叫声,好像让人心安。可我从来不敢出去看看,那个声音似乎弥漫在全村的空气里,根本分不清是从哪儿传来的。不过它也不是整夜整夜的叫,只是有时候。在奶奶去世那年里,狐狸叫的次数仿佛比往年多好多。
这天晚上,狐狸又来了。隔着薄薄的纱窗,我好像听见了一群动物的脚步声,窸窸窣窣的,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紧张感,笼罩着我。这时候我爸妈正在外打工,就我爷爷奶奶带着我。
山村的夜有种特别的静,在山里,虫鸣像是下大雨,蛙鸣就像是噼里啪啦的春雷。可是那晚,我却听了一晚上的狐狸叫。月亮大的出奇,照在我的窗子里。我就那么躺床上,又想开灯,又害怕得要死。窗外总有什么东西走来走去的,虽然知道是显灵的狐狸。但是爷爷又说过,千万不能去看,看了就不灵了,会大祸临头,甚至给全家带来霉运。
爷爷给我举了河对岸一家的例子。那时候他们家的一个小男孩,唉,也是命该如此。那时候他也是睡在窗户边上,刚好那晚狐狸来了,月亮就把影子映进了它的房子里。他实在是没忍住,就趴在窗台上瞄了几眼,第二天就成了一个傻子,啥话也不会说了。你说奇怪吗?这个故事实在是太吓人了,因为对岸的二傻子我们都知道,成天乐呵呵的,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我们小孩从来也不跟他玩,而且觉得他很恶心,连裤子也不会穿。原来还有这么一件事。面对狐狸,我们只能听,绝对不能看。这就像是如今的法律,不能犯,犯了倒不会抓进牢里,但是会变傻,这是天罚。
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一阵叫声,这个叫声再也熟悉不过了。就是上面跟你说的我的一起玩水的一个小伙伴,他们好像在叫我,让我跟他们一起去。我没忍住,我多怕他们被抓走啊,他们走了,下一个肯定轮到要抓我了。我就迷迷糊糊地开了门,要往外走。
这时候还是奶奶出来拉住了我。在门外,并没有看来什么狐狸在叫,可是声音明明四周都有,我却一点儿都没害怕了,只不管不顾地往外走。爷爷急得直跺脚,却没出门来。奶奶就在门口的大坪上紧紧抱着我,不让我走。
直到天快亮了,我发现自已已经躺在了床上。
爷爷奶奶都还在家,看着我,又怕我乱跑。
直到下午的时候,我们才接到消息说,我的那三个玩伴都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了。村民们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水库里不知道泡了多久了。
按理来说,水鬼已经消失了,可为什么他们还是在水里去了呢。
奶奶成天吓得要死,连忙到庙里求了一对手镯,说要锁住我的命,还求了一包香灰,泡水给我喝。我喝得难受,根本记不得是什么味道了。她还遇神就拜,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奶奶这么信神,可是神没有保佑她。也就是在那年,奶奶也离奇地去世了,刚好在她80岁那年。
4
这个故事讲完,王尧终于领着快到他老家了。我一直没说话,这个时候似乎说什么都不太好。此时已接近正午,阳光穿透云层漏在这座村落里,土砖堆砌的房子似乎缠着一圈又一圈的光晕,充满着神秘色彩。我对古村落向来没有好感。我对那些特别偏远的山村,有种可怖的印象。这大概是由于在年幼时看过的恐怖片所致的。在那部片子里,山村里的水成了传播致人变异的剧毒。我每次去到人迹罕至的村落,都难免会想起其中的一些情节,还有它当时给我带来的战栗。从这一点看,人们真的要少看恐怖电影,虽然它想象力丰富,不过那些导演们强大的艺术渲染能力会给人带来一生的阴影。
终于见到王尧的爷爷了,跟想象中的老人家不一样,爷爷他虽然年纪大了,但是精瘦地很,两只眼睛十分神气地盯着我们。说实话,我被盯得很不舒服。似乎他不太认识这个孙子了,好像是个陌生人。
“爷,爸喊我来叫你出去住。这里住着不好。”
我有些疑问他爷爷的年龄,没成想正是要跨入80大寿的日子,虽然对于“恶鬼”的传说不怎么信,不过我总觉得,不能低估民间信仰对于老一辈人的束缚。他们甚至会为了莫名其妙地信仰而选择结束自已的生命。不知道他爷爷会不会相信那个诅咒。
“你爸还相信那个说法啊。亏他还读了书的,这也想不明白。现在村里都没几个人了,还有哪只鬼有手有脚抓得我走?”说他爷爷声如洪钟也不为过,这几句话似乎震得整个山谷都在响,也只是怪这山谷太近了。我们坐着喝茶,似乎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劝动这位老爷爷了。可爷爷,却讲出了另一番令我们都合不拢嘴的故事,也是有关王尧的奶奶。
“你奶奶那时候根本还没80岁,才73岁,别人不知道我还会不知道么。这个村里一直以来的传统就是这样的,大家都觉得,活到了80岁就好了,再长下去就只是受苦受难。年轻人都出去了,有些过年过节也难得回一次。之前也发生过老人家在家里死了两三个月才被发现的事。以前大家还比较自觉,到了80岁的时候就跑到山尾的庙里去住,住到死也就好了。后来大家活得越来越长,全部都不太想死那么早了,还没活够。村里的那伙不想养老人的败家子就想了个办法,强行送老人到庙里住,扔人家在那里就再也不管了。有些不听话的,还要打要骂,更残忍的是把老人家弄残废了就走不掉了。庙里的僧人看到这种情况也不敢说话,只是把他们养着,会做的就做点子活。
你6岁那天晚上的事,根本也不是什么鬼。那晚一伙年轻人在找一个逃跑了的老人家,不知道他跑哪去了,要把他送庙里去,他不肯,就一直在外面哭叫。没想到吵醒了那几个小孩子,就把你也引过去了。那伙人就是丧心病狂了,说那三个小孩子看到了传出去不好,就想带出去扔到水库。你奶奶就跟他们抢,我也跟他们抢,抢又抢不过啊。你奶奶就说让她代你去,求他们放过你,一直求,说你还小肯定记不到这些事,大了也不会说出去。他们也就不想搞出麻烦来,就同意了。怕我们会说出去,你奶奶还是遭了他们手,也是对我们的警告。
现在那伙人也都出去了,离开了这个村,哪有什么鬼还会来捉人了。”
王尧也没再强求,要从这里出去,必须老人家愿意,我们是搬也搬不动的。吃过了简单的便饭,我们就启程返航。回去的一路上,我依然想着这个村里的事,突然特别想到庙里看看,既然大家都走了,庙里还会有和尚吗?
这座山谷越来越空荡荡了,我跟王尧的步子越走越快,我也不再问他想什么,想必今天的事也够得他想的了。
可之后不久,我便听王尧说到他爷爷去世的消息,也是过了好几天才发现的。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度过了余生。可是恶鬼已经消失了,为何这个魔咒却依然生效了呢?
大概现实的恶鬼消亡了,可人心里的恶鬼却纠缠不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