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莫问归路
第三次定亲没过多久,我爹带人抬着男方的聘礼,退了亲。
第三次了,我还是没能嫁出去。
我听到奶娘的二儿媳同奶娘闲聊,“这苏小姐可别是招了什么邪,才嫁不出吧,这都第三个了。”
奶娘轻声呵斥,“主子的事少议论。”
但她也没说错,确实是第三次了,不过我很确信,我没中邪,但很可能跟我身边这只鬼有莫大的联系。
嫁不嫁人,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哥哥也说了,大不了养我一辈子。但是爹娘着急,我寻思着还是把这个问题解决一下吧。
我叫苏月朵,我爹曾是战功赫赫的苏将军,阿娘亦是将门之后,今年十七岁,有一个比我大四岁的哥哥。
平日里家人相处还算和睦。
不如意也有,比如哥哥执意从文,我吧,文不成武不就,女儿家该学的东西一样也学不好,也就性格还算温和,爹娘十分忧心我因次嫁不出去。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从很小就在我身边的一只鬼。身量和阿爹差不多,应该是只公……啊不,男鬼。
起初,我以为是幻觉,可我真的能看到他,也亲眼看见他偷偷弄坏我的凤钗——生辰时,阿娘送我的。相看时偷偷使坏,令男方出丑……
而且,其他人看不见他。
话本子上说,人是看不见鬼的,除非这鬼和你有莫大的关系。
我仔细回想了这十几年,确信我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伤人伤鬼的事。
况且,他刚来的时候,我才刚记事。
他时常在我眼前飘来飘去,偶尔嘀嘀咕咕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更多的时候只是看着我,看着我读书写字,抚琴作画。
我觉得他好像透过我在看什么人。
我有时候想,或许,我上辈子得罪了他?挖了他家祖坟之类的。
能看见他这件事,我没告诉任何人,大多数时间也当他不存在,一来他从未伤害过我,二来实在太无聊了。
原来,他也不知道我能看见他。
我问他,“前辈,你到底为什么破坏我的婚事?”
坏人姻缘,有点缺德啊。
那鬼不说话,捏着手里一个荷包,红色的,绣的额……两只歪歪扭扭的鸳鸯,猜也知道肯定是他心上人送的,看手艺跟我差不多,也不怎么精通刺绣。
哥哥嘲笑过我许多次,但是刺绣这种事,是要经过长期训练的,鸳鸯这种复杂的图案,如果不是很爱很爱的人,谁会费这么大的功夫绣两只莫名其妙的鸭子,嗯……在我眼里和鸭子没什么区别。
我忍不住开口问他,“她一定很爱很爱你吧?”
“什么?”
“送你荷包的人。”
他抬头看我,我也才看清楚他的模样,剑眉星目,嘴唇很薄,目光有些阴沉沉的,长发过腰,但毫无疑问是个男人,啊不,男鬼。
有些吓人,可我莫名觉得他生前应该是个将军,手握重兵,战功赫赫,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个眼神清澈,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吧。
他看着我,目光柔和了下来,声音温和地问我,“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指了指他手中的荷包,“鸳鸯,很难绣的。不要觉得女子就该懂得刺绣,绣得好的,自然不会觉得难,可是你看,这只荷包的主人显然不擅长刺绣,如果不是非绣不可,她完全可以用别的代替,但她还是绣了,而且还有很多修改的痕迹,若不是深爱,必然不会如此……如此大费周章。”我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为什么要这么看我。
他看我的眼神太奇怪了,温和又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我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他的心上人该不会是我吧?尤其这刺绣手艺真的很像我,难道我前世刺绣手艺也这么差?我不禁有些郁闷。
我想了想,不排除这种可能,但还是赶紧问我想问的,“前辈,您是觉得我的未婚夫婿不好?”
“他们与您有过节?”
“那倒没有。”
我暗忖着,果然症结还是在我身上。我看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要不您讲个故事?”
画本子上都是这个套路,我有预感他的故事一定很精彩。
他似乎被我逗笑了,“好。”
如我所想,这鬼生前的确是位血气方刚的小将军,生逢乱世,满心都是保家卫国。
然而,正值婚龄,又生得一副好模样,得诸多窈窕淑女爱慕。
可小将军谁都不爱,也拒绝任何姑娘接近。
唯有一人例外,那个姑娘,同样是意气风发,骁勇善战,风头与他一般无二。他俩的名字也常常放在一起,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他都还记得她的模样,不笑的时候,眼神很冷,商量决策的时候,目光坚定,笑起来却出乎意料的可爱,看他的时候,眼睛里好像有小星星。
他知道她的爱慕,那种眼神太熟悉了。
她总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像所有喜欢他的女孩子一样。
他那时候满心都是征战沙场,总觉得儿女情长都应该放在一边,可是,她把荷包递给他的时候,他却接过来了,虽然荷包丑得不像话。
那时候他想,如果日后天下太平,他要成家,她还会是个不错的选择,但现在说这个还不是时候。
他什么都没有说,却暗暗下了决心。
他后来想过,他为什么会喜欢她,或许是因为,他们之间棋逢对手。
他很相信她,觉得她无所不能,
可也是这种信任,让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抛下她。
而她也只是个小姑娘啊,她才十八岁。
彼时,他驻守定陵,而她在百里之外的枫江,副将守在同样是百里之外的阳睍,几处都是极险的关隘。
枫江发来求救信号的时候,阳睍也正逢大批敌军突围。
他想也没想地赶往阳睍,他想,先解了阳睍之急,再往枫江也来得及,毕竟守在枫江的是她,她有能力多守一刻,一刻而已。
可是,就是这一刻,枫江已然失守。
他赶到时她正被吊在城门上,那一刻,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他救下她的时候,她声音沙哑地问他,“将军可曾看见我的求救信号?”
他说,“我看见了,可是……”
他忽然想起,阳睍兵力是枫江数十倍,以她要强的性格,若非到绝处,从不求救。
而那场战役中,她除了失败,几乎一无所有,他后来才知道,她所有的亲人都在那场战役中战死,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心腹将领一个一个死在自己面前,而她本人也受尽凌辱。
第二日,她起了重病,病中神志不清的时候反反复复地问,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为什么?
她在问他,他回答不了。
她病好之后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几次想同她道歉都开不了口,一句道歉又如此苍白。
在他开口之前,她先同他说了,“后会无期。”
她是笑着说的,“我不怪你了,可是,我上不了战场了,但我还能写能算,我会去云都,让你们战场厮杀之余,亦无后顾之忧。”
“将军保重!”
而那便是她同他讲的最后一句话。
再后来,天下终于太平了,他又遇见了她。
她嫁人了。
丈夫是个普通人,膝下有儿有女,他们看着孩子们在院子里嬉戏打闹,相视一笑,她的眼睛里有星星,但她眼里已经没有他了。
她过得很好。
我很想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但我看着这鬼如此伤怀,便有些说不出口。
那鬼笑了笑,“小姑娘,你同她有些像,可偏偏你那三个未婚夫都不太靠谱,不忍心,便出手帮你搅了局,不好意思了。”
那真是谢谢您了,我直直的看向他,“那您可否帮我找个靠谱的?”
他很意外,“你很着急嫁人?”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几次退婚,我爹娘只怕我嫁不出去,不忍看他们着急。”
“嫁谁都可以?”
“是。”
他定定地看了我很久,回答,“好。”
我终于如愿嫁人了。
听阿娘说,对方是个才华横溢的读书人,相貌堂堂,重情重义。
上花轿前,那鬼对我说了一句,“你这一生一定会很幸福的。”阳光下,身影逐渐消散。
“我会的,傅景。”我想他没有听到。
我今年十七岁了,爹娘说我一贯是个慢性子,什么话都喜欢憋在心里,越是着急,面上越是平静。
譬如,我早就想起他了,在我看清他的容貌之时。
前生的事便一股脑涌上心头。
我好痛,没有伤口,有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身上,可我还是觉得好冷。
每一次想起来,都心痛地无以复加。
故事同他说的分毫不差,听他说来,如此讽刺。
只是,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
我的的确确喜欢他,深深恋慕着他,因为他总是像天神一样在最危急的时候出现,数次支援,我觉得那就是爱。
我花费了许多时间为他绣荷包,我绣技不好,战时物资紧缺,我缝缝补补,勉强绣出了两只不成器的鸳鸯。我知道战事面前不谈儿女私情,可是我就是想告诉他,我喜欢他,即便他会拒绝我。
我没想到他收下了我的荷包,没有拒绝我。
我想,战争结束后,我一定要嫁给他。
可是,我的天神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没能出现。
我真的尽力了,可是,区区几百人敌不过数千强兵,城中弹尽粮绝,坚持下去不过负隅顽抗,我点燃了求救信号,无比热切地盼望他来救我。
阳睍数万兵马,定陵亦有上千将士,我一定会挺过去的,一定能等到他来。
我眼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又一个倒下,城破了。
……
时间太久了,我早就忘了当初是怎么熬过的那段日子,无数的岁月里,我都刻意回避那段记忆。
我唯独记得我恨他。
可我也明白,这不是他的错,枫江的位置没有那么重要,即便失守也没什么,以他的实力,重新夺回不是难事。
可是,我一无所有了。
我大病了一场,也想通了。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不能恨他,战争无情,我不能怪他,代价是爱也一同消弭。
我不恨他了,却也不能心无芥蒂地嫁给他,我们之前的心照不宣,都不做数了。
傅景,对不起,我不嫁你了。
最好也不要再见了。
后来,我去了云都,遇见了郑彦,他是个平常人,比不上傅景惊才绝艳,却出乎意料的温和耐心。
他治愈了我的伤口,像一束阳光照进我的生命里,我嫁给了他。
后来我们有了孩子,那些伤心往事留在曾经的时光里慢慢褪色。
轮回转世,我今生却遇见了他。
我以为所有的爱恨情仇都伴随着轮回转世终结在上一世,可他却念念不忘。
他为什么要来打扰我平静的一生,今生我已经不是于月莹了,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
你爱过我又如何?我也曾经爱过你的,我们彼此不曾亏欠,为什么要来提醒我。
所以,我是故意的,我故意装傻,故意让他为我择婿,故意让他亲眼看着我出嫁。
我也知道自己太幼稚了。
一切早都过去了,今生的我过得很好。
那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傅景,后会无期了,从前的事我们都忘了吧。
但愿,来世也不再相见。
PS:月朵,白菊花别称,白色菊花的花语是哀悼怀念、真诚勇敢、真挚承诺。通常作为清明节花束,表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