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酒
父亲很喜欢喝酒
小时候的我感觉爸爸吃饭很快,呼啦呼啦沿着碗口一口气用筷子送到嘴里的饭,可以去掉一大半碗里的饭,我好奇爸爸的嘴巴怎么可以塞下那么多米饭,而菜吃得很少。后来影响深刻的便是父亲每日不间断的喝酒了。
那时下酒菜很少,一碟咸菜,一个咸鸭蛋,一小碗炒黄豆,一元钱一小袋的奶油带皮花生米。村上吆喝卖熟菜的走过,招呼一下:来一点猪头肉,一个猪舌头,或者一片猪耳朵,来段红烧猪大肠也行,每次两三元钱,是奢侈的下酒菜了。
爸爸喜欢喝白酒,经常村边小店去买,有时差遣我去买,粮食白酒,汾金亭、汤溝大曲,那时只要二三元一瓶。
分田到户,有了地,父亲总是留几分,种上糯米稻,等秋收了,十一月底或十二月初,买来酒曲,自己做酒喝。
做酒的那天,一大早,父亲喊来朋友帮忙,母亲则把提前一天泡在水里的米粒,捞起来放在蒸笼里在土灶上猛烧,等生米煮成熟饭,便倒入大缸里,趁着热乎,爸爸撒入酒曲,双手不停地翻弄米饭,米饭和酒曲均匀地混合,如此,烧上七八锅,最后在中间挖个饭坑,再倒入含有酒曲的凉开水,然后在缸面盖上稻草编的盖子,压上一床棉被,就算完成了酿酒序章。孩子们则吃着第一锅盛出的硬邦邦的糯米饭,加点白糖和猪油,那是一个 “香”啊!
收拾完酿酒的家什,母亲便忙着烧几个菜,父亲和朋友,再喊上其他二三朋友,喝起了老酒,酿酒的辛劳在大家热闹的喝酒谈笑声中渐渐消散了,我看到了爸爸脸上满足的神色。
几天后,甜甜的酒酿除了自己享用两天,其他就送人了。接着便是米酒。喝了一阵米酒,父亲又会叫上烧烧酒的师傅,在屋前支起一个大炉子,事先买几十斤煤炭,准备盛水的大缸,又忙乎大半天,把米酒烧开后通过蒸汽管道中蒸馏水冷却滴入酒坛,就成了烧烧酒(也是白酒),做成几坛烧酒后,此后的日子,父亲天天两顿老酒,不断呼朋唤友,还要送这人那人,不出几个月,全光光。父亲又开始买酒喝了。
七八十年代,农村人住房非常紧张,常常是几代人兄弟姐妹们住一起,有了经济条件,大家纷纷买砖头水泥开始建房,除了一两个泥水匠,运砖拌水泥等简单体力活可以叫一般年轻力壮的男劳力干。父亲很热心,经常歇了生产队的农活,免费帮人家造房子做衬工,报酬就是所谓“无工钱白吃饭”,一般是劳动结束后回家洗个脸换件干净衣服,晚上便在人家那里喝点酒。记得爸爸经常带上我,去到人家饭桌旁,坐个小矮凳,端个小碗,爸爸夹些小菜给我,农村里俗称“垫台脚”,后来我都有点难为情了,虽说欢天喜地跟着去。因为干活能干出力,村上人朋友们都喜欢喊父亲帮忙,母亲颇有微词,歇了工分帮人干活,背地里有人却说他是为了喝酒,最后这话传入父亲耳中,加上他的火爆脾气,不时要怂人家,最后竟弄了个里外不是人,郁闷了在家里喝酒就经常发牢骚,妈妈不经意的话就引来他大声呵斥,火气大时,摔掉碗筷,一片狼藉,成了一地鸡毛。
不知道是喝酒影响了他,还是他心情不好要喝酒。父亲年轻时从外面喝酒回来,经常醉醺醺的,东倒西歪地一头栽在床上,母亲守在床头,等父亲要呕吐,便匆忙递上痰盂凑上去,在满屋子难闻的夹杂着酒气腐酸味中,爸爸有时还号啕大哭,一改他平日高大威武的模样,还反复说着几句委屈的话,像极了受欺负的孩子,小小的我站在床边,不明所以,觉得爸爸似乎比我还小了,让我顿生怜惜。母亲则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没有一句怨言,第二天,他好像什么都忘了,什么事都没发生。
随着年龄渐长,父亲很少喝醉了,但一天两朝,是雷打不动。
一喝老酒,父亲的话特别多,天南海北,年轻时的事,别人家的事,别人对不住他的事就要不断重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做人要有诀窍;字不识不要紧,不识人寸步难行。这话从父亲嘴里说出来,想想着实有点好笑,他完全可以说是一个反面例子了。他一喝酒,不管天皇老子,都要怼。不过从他被人排挤,被干部穿小鞋来看,他的话也是他的经验教训。他的直言不讳,他的肝胆侠义,再加上他的认知局限,他最后都只剩酒肉朋友了。
爸爸耿直倔强的性格大概从小就养成了,俗话说“树直必空、人直必穷”,而这样的性格,必将树敌无数,真正理解他的人可以说没有,包括家人,普通百姓自己的情绪根源都不明白,怎么会明白一个动辄发火的人,他内心真正的渴求是什么。他郁闷的心情大概也只能用喝酒来消解了。
晚年的父亲还是喜欢喝酒,有一阵子,竟一早出去喝早酒了。当家人们劝说他高血压不能多喝,他直接怂人:一把年纪了,死了又怎样!什么中风不中风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终有一死,不用多担心。 最后的日子爸爸就是在中风后,倔强地不配合中离开了。
性格即命运,我想,爸爸的性格是永远不服输、不服软,他对人热情、豪爽,乐于助人,但因为不讨喜的性格,最后也活成了自大而卑微的样子。而喝酒,是他与自己内心、和他人最简单直接的联系了,虽然有限,但不可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