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看戏》
《看戏》昨天发表在《安徽日报》黄山副刊头条的位置上,去年也发表在铜化集团的《五松山下》副刊头条。这篇文章中爱唱戏的是真人真事,只不过唱戏的是个男人。
记不清在哪个群里,一百多号人,每天发链接的人多,真正冒泡的不多。但有个人例外,不发链接,话却又最多,尤其是晚上八九点这个时间段,估计他大多数晚上都爱喝几口,酒一上头,嘴里的话就像忘记关的水龙头,汩汩流淌,他好像特别憎恨丢下链接就跑的人,说交流应该有交流的心,有时说着便会骂人。没人理他,警告几次的是群主。我自己也是发链接的人之一,所以没好意思问他的名字。
没人理他,他就自言自语,自弹自唱,说自己的经历,那时我才知道他曾是一个剧团搞后勤的人,布置灯光,收拾道具,心里特别喜欢这一行。平时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都默默纳入到心底,但没机会走到聚光灯下,走不进观众的视线中。
听他每天的唠唠叨叨,群主终于忍不住踢了他。直到那时我才后悔没加他的微信。
《看戏》初稿是2020年6月份写的,写完首发在《同步悦读》的平台上。2012年我将它投到铜陵铜化集团的《五松山下》副刊,没想到发在头条。据说报纸喜欢千字文,我这篇2200多字。看样子,字数多少也不是绝对的。
今年是五月八号,我将《看戏》稍作修改,又投到《安徽日报》黄山副刊。作为一个作协会员,发省报,央报,是一个心愿。我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投稿的,到七月六号刚好两个月。投的时候没想到能发表,因为没信心,写个人简介时连省协会会员也删除了,怕丢人。现在真的发在省报,且是黄山副刊,还在头条的位置,心里还是挺开心的。我曾经和文友交流时说,检测文章好坏,最好的方法是投纸刊,那些编辑都是专业的,且有三审过关制度,能发表,质量不会差。
我这篇文章有二千二百多字,从投稿和发稿的文章对比,编辑没修改几个,形容也是得到了认可。
一篇文章写完不是终结,确确实实需要打磨,多次的,不其厌烦的。与主题无关,再美的修饰也得忍痛割爱,顺着一条藤蔓可适当延伸出一些枝头,但切莫让伸出的枝头繁茂。
看戏,印象最深的是《荞麦记》。
出生在黄梅戏之乡,自耳根子有了听觉便熟悉了《天仙配》《女附马》、还有《打猪草》的韵味,就像熟悉村庄的声音。我家门前那位小姐姐,走路、锄草也都哼着黄梅小调;家里那台“红灯”牌收音机,只要有戏,声音肯定调到极限。后来有了黑白电视,视觉和感官上有了更深的印迹。
而《荞麦记》则是在电影院里看到的。
老洲是个乡下小镇,土地到户两年后,区政府将原来的大会堂改成了电影院,从此夜的寂静被欢乐延迟了。我第一次进电影院不仅仅觉得里面视野开阔,空间高大,还有明显的斜坡,进门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演戏的是县黄梅剧团,平常只演给县城里的人看,乡下的泥土路戏鞋踩不稳,正月那几天来应付几场。乡下人老早看到了通告,心里就痒了好一阵子,那年头能看到戏实在是种很稀罕的事了。
还记得是正月初二,一个喜庆的日子。那年我读初中。
尽管年代久远,我仍依稀记得一些不怎么齐全的内容:戏里叙述的是徐、王恩爱夫妻,生有一子,家境虽然贫寒,却相亲相爱,互敬如宾。男的白天上山砍柴换点零钱度日,夜晚攻读诗书,期待赶考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年女的爹妈二老六十大寿,嫌贫爱富的王老夫妇,对有钱的大女儿,二女儿前来拜寿,十分殷勤。而贫穷的三女儿无奈将家中仅剩的荞麦粉做成荞麦粑,携儿前往娘家庆贺二老大寿,却遭到王老夫妇的百般挖苦奚落。
最清晰也最难忘的一幕是仆人端上一碗汤给三女儿的孩子,王老爷却要仆人端过来他自己要看看,一瞅,忙命仆人端回后厨,说是汤上面油太多,穷人的孩子喝了会坏肚子,应该将上面的浮油撇掉再端过来。看到这里,台下唏嘘一片,年少的我早已是泪眼婆娑。
经受了几次灾难的王老夫妇,由一个百万家财的富翁,变成了沿门乞讨的街下囚。而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女婿终于中了头名状元。三女儿不记前仇,奉劝丈夫接受王老夫妇的恳求,收留奉养。
回家谈戏,却被母亲一顿臭骂,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孬子。她没看过戏,收音机里的也不听,她的脚步根本就停不下来,耳根边回响的都是禾苗拔节的声音。
那场戏徐徐谢幕几十年后,我的心境再也没有了身在台下,却随着台上喜怒哀乐而起起伏伏的感受了。看戏的我一步一趋走上了自己的人生舞台,并成了主角。
外出的快三十年里,让我没想到的是从初次落脚到现在,竟然一直住居在上海的一个小镇,不曾移步,从工棚到出租屋再到自己买的房子,有点《荞麦记》中三女婿华丽转身的影子。
小镇中心有个公园,每当我有点郁闷的时候便进去随意走走,让慢时光消磨些许心中的不快。
公园的心脏是片不大的湖,沿湖建有广场,林带,江南韵味的拱桥。这里植被丰厚,环境曲径通幽。湖边还有两座六角小亭,一东一西相互眺望,如银河系中的牛郎织女星。
我不愿意在广场舞停留,不习惯那里的嘈杂喧哗,我喜欢独坐在亭子边的木条靠椅上,静静地享受着夜的安宁,凉风的安抚。就在那里,我认识了一对老人。
说认识其实只是我个人的一厢情愿。在我为数不多次地静坐当中,发现每晚到八点时,他们都会准时地迈进这个小亭子里。男的肩背架子鼓,手提两只水杯,女的手捏一只羽毛折扇,亲密如恋人,都是七十多岁的样子。进亭,男的找个空余的地方坐下,放好水杯,便旁若无人地轻拍鼓面。女的稍稍含蓄,面朝湖水,像站在舞台上面对无数的观众,双手恭敬下垂,提起,抖开折扇,柔挥手臂如舞长长的袖袍,随着舞姿,嘴里轻吐的竟是戏文,尽管声音清浅低吟,我仍听得出那是熟悉的黄梅腔。
七十多岁的人,声音依旧如童音般清脆婉转,一招一式有模有样,我听不出是那折戏里的唱词。
爱好戏曲的人很多,我想。竖着双耳,仔细分辩唱诗,音调,仿佛坐在电影院里,成为一个观众,只是站的位置太远。
有几次我想问问他们是哪里人,但见夜凉如水,清风徐徐,亭中他们又似站在聚光灯下的舞台上,一个表演,一个伴奏,那种专注,那种忘我的境界让我终究没好意思破坏他们的默契。
前几天,天气正热,晚上散步,脚步越出了小区,踱过纪鹤路,径直从北门迈进了大半年不曾涉足的公园。
月色如银,凉风妩媚。我走近湖边,沿着弯曲的小径,踩着月影,踩着树影,踩着擦肩而过的人的影子,拐进湖边小亭。
然后就看到他们。
我没有一丝的惊诧。我来,不来,他们一直都在,这是他们的舞台,来来往往的都是看客,只有他们自己浸润在不是扮演的角色里,无他,其乐融融。
可我很快就有了惊讶,女的突然收起了扇子,对男的说去趟厕所。让我惊讶的就是这声音,是梦中也不曾改变的乡音,是不需要绕舌,不需要装腔作势、随口就出的乡音,虽然有些土,却瞬间温馨了我的心房。
那天晚上我回家很迟,因为我又看到了一折戏,一折虽不曲折却足让我唏嘘不已的大戏。
男人是我们小县城黄梅剧团的演员,一生命运不济,入戏的都是些小角色,跑跑龙套,一直红不起来,便闷闷不乐,八十年代后期一心想着要跳槽,却遭到妻子强烈反对。他不知道的是,妻子自幼喜欢唱戏,高中毕业后人托人,宝托宝找了很多关系才进了剧团做了个打杂工。他更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在别人演出时,她躲在戏台的一角偷偷模仿戏中人物的走步手势,唱词的一张一抑,这么多年下来,剧团所演的精典剧目,没有她不会的。她一直寻找一个上台的机会,哪怕是跑跑龙套,说一两句台词。
可惜,这样的机会从没出现。
他们的儿子初中毕业后没读高中,开始谈恋爱,与一帮小青年喝酒,打架。没办法送去读了两年职高,分到了市建筑公司。经过了艰苦的磨练,孩子却懂事了,边劳动边自学考了技术职称,后来同事介绍来到了魔都,渐渐有了自己的事业,开了公司。由于有了孩子,忙不过来,他们老夫妻无奈离开了钟爱一生的舞台,来到了陌生的他乡。
白天他们做家务,带孙子。下午五点多,孙子缠着他的父母,他们收拾完厨房就外出走走,一走就走进了公园……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去过老洲电影院,但那天晚上我在四十多年后再一次看到了《荞麦记》:
贫居闹市无人问
富在深山有远亲
我的夫徐文俊读书为本
生下来小细宝一个娇生
今乃是二爹娘六旬寿辰
我心想回娘家庆贺双亲
站在窑前将夫请——
我的夫到前窑妻有话明。
……
林建明,笔名(愚人)安徽省作家协会,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铜陵市作家协会会员,现定居上海青浦。爱好文字,曾在《长白山日报》《铜陵日报》《池州日报》《德州晚报》《西部散文选刊》《今古传奇》《上海散文》《齐鲁文学》《枞阳杂志》刊物及省内外多家微信平台发表文章三百余篇。著有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个人散文集《走出村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