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忍的捍卫:《礼拜二午睡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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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睡时刻会发生什么故事呢?
《礼拜二午睡时刻》的第一句是这么挑起我的阅读兴趣的:
火车刚从震得发颤的赤褐色岩石隧道里开出来,就进入了一望无际、两边对称的香蕉林带。
赤褐色岩石隧道,有着浓烈的色彩和坚硬的质感,而火车就这么不管不顾隧道的震颤,一头就穿入了一望无际的香蕉林带。这里有煤烟气、狭窄小道、牛车拉着的青香蕉,有光秃秃的空地、装着电风扇的办公室,以及红砖砌成的兵营和住宅。显然,故事背景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偏远小镇,而它的慢慢悠悠的宁静必然伴随着火车这一工业化的庞然巨物的入侵而发生某些冲撞和变化。
故事其实的时间正是上午十一点,天还不太热。
主人公是带着十二岁小女孩的女人。她们的生活相当贫困。坐在简陋的三等车厢里,随身物件仅仅一个塑料食品袋和一束用报纸裹着的鲜花,着装是褴褛的丧服,午饭很简陋。母亲的外貌是被贫穷折磨得超乎真实年龄的苍老:她的眼皮上青筋暴露,身材矮小孱弱,没有一点儿身体曲线,衣服空荡得像件法袍。
但是与之鲜明对比的,是她们的姿态严谨高贵。女人的坐姿端庄,她直挺挺地背靠着椅子,两手按着膝盖上的破旧的皮包,神情是安贫若素的人惯有的镇定安详。贫穷不掩她的高贵教养。
接下来,我看到了这位母亲对女儿严格教养的细节描写。十二点,天热起来了。小女孩脱掉鞋子,然后到卫生间去,把那束枯萎的鲜花浸在水里。当火车行进到快离开种植园边界了,她让女儿穿鞋、梳头、整理仪容。这一切叮嘱自然从容,显然生活中已经进行过千百遍。然后她温和然而郑重其事地告诫女儿:
“你要是还有什么事,现在赶快做。”女人说,“接下来就算渴死了,到哪儿也别喝水。尤其不许哭。”
原来午餐都很简朴的母女省下钱买的这束花,这束小女孩特别珍视的、快枯萎的鲜花,竟是用来祭奠她们的亲人的。可是既然是至亲之人,到了墓前,又怎么能忍得住不哭呢?但是小女孩毫不意外地点点头。在到此为止的人物刻画中,这个女人的坚韧顽强的气质令人肃然起敬,而她对子女的严格的家庭教养也从点滴的细节描写、寥寥几句对话中显露无疑。
在火车上看到,炎炎烈日下,乐队正在演奏一支欢快的曲子。镇子的另一端是一片因干旱而龟裂的平原。这表面的繁荣欢乐下,掩盖不了贫困百姓的生活拮据艰难。这享受欢乐曲子的应该是随火车带来的现代工业化进程受益的种植园主人,这干旱而龟裂的凄凉平原就是传统种植园农民在层层盘剥之下,千疮百孔的生活写照吧。
在望得见小镇的全貌的时候,前期铺垫已经完成,故事情节正逐渐发展到矛盾冲突阶段,这时候是八月的一个礼拜二,小镇上阳光灿烂。
小女孩用湿漉漉的报纸把鲜花包好,又稍微离开窗子一些,目不转睛地瞅着母亲。母亲也用温和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这无声的对视和沟通,暗示着这个贫苦的家庭,亲子关系良好,没有任何叛逆或是怪异的情绪土壤。
火车到达时快两点了。标题的《礼拜二午睡时刻》就是此时。镇上的居民都困乏得睡午觉去了。从上午十一点起到下午四点,商店、公共机关、市立学校都全部关门午休。只有车站对面的旅店、酒馆、台球厅以及广场一侧的电报局还在营业。
在沉睡的小镇上,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高潮呢?
母女俩很轻很小心地拜访目的地点,尽量不去惊扰别人午睡。
“我要找神父。”她说。
“神父正在睡觉。”
“我有急事。”妇人坚持道。
她的声调很平静,又很执拗。
受到轻慢的接待,仍然平静、温和、隐忍、坚持。作者仅仅用几句对话,几笔就勾勒出这个贫苦女人更加立体生动的人物形象。
小女孩坐下了,她母亲愣愣地站在那里,两只手紧紧抓住皮包。除了电风扇的嗡嗡声外,听不到一点儿其他声音。
开门的那个女人从客厅深处的门里走出来。
“他叫你们三点钟以后再来。”她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他才躺下五分钟。”
“火车三点半就要开了。”母亲说。
她的回答很简短,口气很坚决,不过声音还是那么温和,流露出复杂的感情。开门的女人第一次露出笑容。
再次被拒绝后,继续然平静地坚定地求见神父,语气和态度在逐渐加强、逐渐上升。让人看到了她因为亲人而生发的勇气和无畏。
故事核心至此展露无疑,她要找神父要到公墓钥匙,去祭拜儿子。而她的儿子就是上礼拜在这儿被人打死的那个小偷。
故事高潮就在女人与神父的对话中展开。
“谁?”
“卡洛斯·森特诺。”女人重复了一遍。
神父还是不明白。
“就是上礼拜在这儿被人打死的那个小偷。”女人不动声色地说,“我是他母亲。”
神父打量了她一眼。那个女人忍住悲痛,两眼直直地盯着神父。神父的脸唰的一下红了。他低下头写字。一边写一边询问那个女人的身份信息,她毫不迟疑、详尽准确地作了回答,仿佛是在朗读文章。神父开始冒汗。小女孩解开左脚的鞋扣,把鞋褪下一半,脚后跟踩在鞋后帮上。然后又把右脚的鞋扣解开,也用脚趿拉着。
面对儿子不但被枪杀,而且被污名冤枉成小偷,这位母亲强抑悲痛的高贵节制,远远比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更加令人感动,也更加令人尊敬。我感觉到,这位母亲从出现在神父面前开始,虽然口头上一个字没有为自己的儿子申辩冤屈;但实际上她早已经用自己磊落坦荡的眼神、高洁克制的言行举止无声地为儿子翻案成功。看到这里,不管是神父还是读者,在这位母亲坚定的眼神直视下,从她严谨得体的应对中看来,谁还去相信有这样素养的母亲教育出来的儿子会是小偷呢?
在这场暗暗地较量中神父已经败下阵来。
这个被当做是小偷、被人开枪打死的穷孩子,神父甚至已经忘记了他的姓名。
这个死者的母亲坦荡地直视神父,平静地坚信自己儿子的人格品质的时候,神父脸红、出汗的心虚的态度已经暗示了这次非正常死亡另有蹊跷。
两把挂在在柜门内侧的钉子上的大钥匙,上面长满了锈。而在小女孩的想象中,在女孩妈妈幼时的幻想中,甚至在神父本人也必定有过的想象中,圣彼得的钥匙就是这样的,它原本应该有着不容亵渎的神圣,然而似乎也因为神职人员的疏漏,而锈蚀了它的神圣的光辉。
作者用插叙的手法讲述了寡妇雷薇卡太太枪杀男孩的过程。整个事故的经过,就没有给过男孩出声辩解的任何一点机会,事后的描述也只是小镇居民当事者的一面之词。
卡洛斯·森特诺深夜出现真的有恶意吗?在母亲和妹妹简洁地描述中,这个辛苦赡养全家的年轻男孩子,应该是个家教良好的年轻人,他过去宁可当拳击手,哪怕被人打得不得不把牙齿拔完,宁愿过这样艰难的生活,也从不去偷穷人家的东西的人,被杀那晚他怎么可能去雷薇卡太太家偷东西呢?
其实,神父从这位母亲身上,从母女俩的言行举止上,已经意识到这个母亲教养的儿子被误杀的可能性很大。这个死去的男孩不可能是真正的小偷。因此神父对待母女的态度悄悄地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最初对待小偷家属的轻慢,渐渐变成了对待一位有教养的女士应该享有的尊重。
在这个钟点,大街上通常没有人。可是,现在不光孩子们在街上,巴旦杏树下面还聚集着一群群的大人。神父一看大街上乱哄哄的反常样子,顿时就明白了。他悄悄地把门关上。
“等一会儿再走吧。”说话的时候,他没看那个女人。
神父劝阻她们,也是保护她们,避免被误导的小镇居民无知地聚集起来为难这两位死者家属。
“怎么样?”他问。
“人们都知道了。”神父的妹妹喃喃地说。
“那最好还是从院门出去。”神父说。
“那也一样。”他妹妹说,“窗子外面净是人。”
从这对话里,神父已经渐渐清除了自己面对的是犯罪者家属的潜意识;而是认为,她俩都是值得保护和尊重的上帝的子民。但是女人的态度,已经从最初的对神父的敬重,渐渐变为对他职业的神圣感失望、信赖度下降。
这位母亲维持着冷淡的基本礼貌,谢绝了神父俩兄妹回避人群的建议。她透过纱窗往大街上看到聚集的人群对她们存在恶意之后,她仍旧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坦然面对,她从女孩手里把鲜花拿了过去,就向大门走去。女孩毫不迟疑地跟在她身后。
这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毅,这个母亲是一个英勇的母亲,一个无所畏惧的保护者!这个小女孩是一个英勇的妹妹,一个忠实信仰的追随者!
文章的结尾是开放式的,留白的,让人去猜想女人走上大街后的种种遭遇,事情是会变得更坏呢?还是更好呢?
但是无论结果怎样,当女人拿着鲜花坦荡地走出门去面对的这一步,无疑就是对自己儿子的生命和尊严最严肃地捍卫!也是对自己的体面和教养最庄严地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