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豆瓣。ID：花叔。文责自负

他沿着河边的沟渠，见到了那条鱼。一路跟着他，一直到他走过桥，他感觉那鱼都在看着他。他一直都很纳闷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鱼。在市场买好了妻子最喜欢的苦瓜，预备做烧肉。妻子刚换到一家私企上班。每天总是很神秘。问她在干什么，她始终说不过是在处理一些杂事，写写PPT，填填表格而已。但他了解她，他很难想象她只是在做这样的事儿。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肯定会发疯的，而不是每天哼着歌回到家，往家里的水瓶里插一枝玫瑰（有时候是一枝雏菊）。他们结婚七年了，这样的事情还是最近才重新出现的。而且，早餐也是丰盛的，牛奶，鸡蛋，玉米，红薯，牛油果，南瓜，碎米粥。他想起有一次妻子把粥熬糊了，怪自己不提醒她。他们为这个小事儿竟然大吵了一架。他恨她，那个时候看她扑簌簌地掉眼泪也不觉得心疼了。现在想想这些事儿，都觉得恍如隔世。一切都改变了。就好像空瓶子里每天都有玫瑰了。他无法想象那些没有花儿的日子了，无论以前还是以后。

妻子现在干什么都是哼着歌。擦洗，扫地，把衣服一件件晾起来，把四面门窗打开，放着音乐跳舞。他看着，心里慢慢充满欢喜。好像七年前的春风刮了一圈又回来了。他有时试探地问她怎么了，她睁着眼睛，不解地说：

“一直都是这样的啊。”

他也不愿意去拆穿。如果这是个梦，也让它持续下去吧。他想起妻子最喜欢苦瓜，就绕到菜市场买了苦瓜。他就在那里，看到了那条鱼。“那条鱼跟着我回家。”他想。但这种奇怪的想法，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到家扭动钥匙，开了门，他听到里面在哔哔剥剥油锅爆炒的声音。妻子已经在准备晚饭了。他过去抱了抱她的腰，把苦瓜递过去。她看了看，皱起了眉头：

“啊？你喜欢吃这个啊。”

他不仅语塞，半天才说：

“你不是喜欢苦瓜么？”

她睁着眼睛，不解地说：

“我一直都不喜欢苦瓜啊。”

她看着他，眼睛里好像一层迷雾。他心里也起了迷雾。但是妻子已经转头过去哼着歌继续炒菜了。他狐疑地看看她，以为她恶作剧。但好像她真没有。他一直看着她，盛出了饭在客厅吃，直到她的一阵笑声把自己的思绪打断。电视里在放郭德纲的相声。他对她说，你之前不是不喜欢看这个么。她又皱着眉头：

“怎么会，这个超搞笑的啊。”

她皱眉的样子还是和之前一样，甚至夹菜的时候，也和之前一样要先抖一抖，好像要抖掉什么一样。她好像被盯着窘了，笑了起来：

“你最近怎么了，老问我一些奇怪的话。”

他不再说话，吃完饭就在旁边看书，用眼瞄着她。她边看电视边削苹果，然后切成小块，用竹签一个个摆成小猪的造型，再把它们逐个吃掉。后来电视让她厌烦，她瞄了一眼他，也跑到书架上去翻书，一边翻一边哼着调子。她好几分钟都消失在书架中，直到又噗嗤笑出了声。他问她怎么了。她拿着一本书跑过来：

“你看你看，这是你写的哎。”

那是一本短篇小说集，里面有一篇他参加比赛的获奖作品，是他模仿王小波写的中篇。她就窝在他身边读那篇小说，边读边笑出声。她显然兴致勃勃。七年前刚认识她的时候，他就给她看过这篇作品。她也觉得写得不错，但她那时的笑是浅浅的，不像现在兴高采烈。他心里也在慢慢开出了一朵玫瑰。真好。他想。

她一直读到两点钟才读完。他那时候已经很瞌睡了。她推推他，问他还有没有别的作品。他推说困了，明天再说。其实七年来他断断续续写了一些作品。妻子之前不怎么读书，每次逛书店，不到十分钟，妻子就想出去。她喜欢音乐，还去报班学了小提琴，但她对读书兴趣索然。第二天他打印了一些自己的短篇给她看，她看了之后，赞不绝口，觉得蛮有意思的。

“但是，”她皱皱眉，“总觉得写得不够洒脱。”

那一瞬间他觉得，她真的成了知音。他也朦朦胧胧觉得自己这些年写的东西有些琐碎，不像最初的天马行空，意气风发。他一直惦念着这句话，在下班的地铁上，他又想起了那条鱼。那条跟着他回家的鱼。他心里面埋了七年的种子好像一瞬间萌发，他突然想到一个故事。故事里，他变成了那条鱼，从家门口的那条河游进了大海，变成了人形，过上了另外一种生活，在全世界航行，历险，结了婚，生了一对儿女，晚年思念那条河，想要回去，却再也记不起那条河流了。他怕思绪跑掉，赶紧用手机记录下来。地铁到站，他几乎是跑着冲过闸机，冲下楼梯，一路狂奔到家里面。他奔到卧室，打开电脑，迫不及待地把在脑子里冒出的句子敲下来。妻子中间叫了他好几次吃饭，他都没应。他一直忙到了九点，才把所有的句子排列好。当天敲完最后一行字的时候，他才觉得饥肠辘辘。他对妻子说：

“我又写了一篇，我觉得这是我迄今为止最好的作品了。”

他让她去看，然后厨房热饭。他吃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抖，他不知道是饿的还是激动的。他一边吃一边想着妻子看这篇小说该是什么样的神情。他急不可耐地想要知道这一点。但是妻子没发出任何声响。他吃完饭，没有收拾，就去推卧室的门。妻子听到声响，转头看了看他，一颗眼泪从脸上滑了下来。

“奇怪。我怎么哭了。”妻子去擦脸上的泪水。

他呆在门前，不敢进去。妻子也没再说什么。他本来期待的欢呼雀跃和她在他脸上的一吻都没有出现。当天晚上，他失眠了。妻子睡着了，他不敢翻身，怕吵醒她。他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夜这么静，但还是感觉不到她的心跳。他只能听到外面夜归人的车声，此外黑暗里什么都没有。他失眠了不知道多久，在半梦半醒中，他听到一声啜泣。那是妻子发出的。他扭过头，看到一颗眼泪从她脸上滑了下来。她在梦里又哭了。

可是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妻子哼着歌，已经把早饭准备好了，正在给玫瑰换水。他在她脸上找不到昨夜的哭泣。好像是他自己做了一个梦。他不敢再提那件事儿。整个白天也提心吊胆。晚上回家的时候，他没有再看到那条鱼。到家的时候，他没有听到熟悉的哔哔剥剥炒菜的声响。屋子里一片黑暗。他打开灯，才发现妻子坐在餐厅的椅子上，脸上还带有泪痕。他过去抱住她，问她怎么了。妻子哭了出来：

“我老觉得现在是一场梦。你，我，这个房子，都不是真实的。我的世界在另一边，那边有另一条河，另一栋房子，有另一个你在等着我。”

他安慰她没事的。然后抱得更紧了。这次他听到了她的心跳。这心跳七年来在这一夜跳的最大声。他发誓再也不写这样的东西了。第二天，他想着早请假回家，做她现在最喜欢吃的红烧牛腩。绕到菜市场买了牛腩的时候，他在河边发现了妻子坐在河堤上。他心里一惊，叫出了声。妻子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像看一个陌生人。他赶紧去河堤上拉她，说这里太危险了。其实妻子游泳比自己好，如果掉下水，反倒要妻子去救。但他现在对这条河有抵触，不敢离它太近。他拉着妻子的手回家。这是七年来他拉得最紧的一次，好像自己再也不会松开。到了家，他让她安坐在沙发上，今天什么都不要做，就看他的。然后就去了厨房忙活。炒牛腩的时候妻子过来查看，气色好了一点，还指着说牛腩这么炒不对，要加香叶和八角。他撒娇一样假装生气把她推出厨房的时候，妻子还笑了一下。晚饭的时候，他打开电视，找出郭德纲的相声放着，她也瞄两眼，抖包袱的时候，也跟着抿了抿嘴。她还是那样夹完菜抖一下。那一刻他觉得有些放心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又握起了她的手。她任他握着，一直到他睡着。

说不上来是什么声音把他惊醒。他只是觉得异样。醒来的时候他才知道那是什么。他的手里空了，他旁边也空了。妻子不在床上。他叫了一声，洗手间也没有人回答。整个屋子都是黑的。找了一圈，四处没人。他赶紧穿上衣服，跑出去。他的目标只有那条河。夜晚的风从水面上吹来。他看到远远的一道影子。他喊了妻子的名字，可是不敢奔过去。那影子回头看了一下自己，好像在留恋什么，又好像下定了决心，扎进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