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记忆中我的爷爷似乎戴着一顶老头帽，但又好像没有戴。时至今日，连他的脸都有些模糊不清了。毕竟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就去世了，是自杀。

在我仅存的记忆中，他总是眯着一只眼睛看我，行动迟缓，拖着半个身子走路。还有一次最深刻的记忆是在爷爷家的炕上和堂妹一起做游戏，我们两个你推我搡的站在一层又一层的被子枕头上试图把一个东西挂在屋顶的钩子上，脚下没站稳，脸颊磕在了窗台上。我嚎啕大哭过后，发现爷爷一个人埋头躲在炕梢抽泣，抬起头的时候，泪水像蚯蚓一样爬了在他的脸上。

其他有关爷爷画面几乎没有，最后一眼应该是他一个人躺在火炕下的地上，我和堂弟堂妹跪下磕头，他面容宁静，没有一丝不安。那一天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我记得爷爷被放进一个白白的棺材中，我记得我们每个人都要吃一个难吃的生的面饼，我记得我和堂妹两人端着盆子站在路口，我记得奶奶放声的大哭，我记得我父亲手上举着一个白幡，口中一句一顿的说着“爸，你走好”，生凭也是唯一一次，我看到了父亲的眼泪……

爷爷的离世，当时并没有给我太多的触动，我只是记得了一样东西，叫卤水。因为，它不仅可以做豆腐，还永远的带走了爷爷。我应该是在初中三年级学化学的时候，知道了卤水的主要成份是氯化镁，它可以导致蛋白质凝结，从而致命。但一切的知识都来得太晚，纵使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奶奶在事隔多年后还会叨咕当时爷爷去世当天的事情，她去不远的二叔家看堂妹中午是否放学回家吃饭了，她要爷爷在家看门，下午要叫人帮忙做豆腐。她来回不到二十分钟，中途和前院的嫂子说了一会话，回到家里看到爷爷躺在炕的一端，蒙着被子在睡觉，后来看到爷爷口吐白沫在炕上翻滚……唉，这个苦命遭心的老头子啊，从小没了亲爹，又没得善终，一辈子就这么完了。我怎么当时就没有快点回家呢？我为什么和他嫂子说话呢？唉……我也是从奶奶的口中得知，爷爷的亲生父亲，就是我亲太爷爷抽大烟，败了整个家业，最后我太奶奶，带着我爷爷改嫁，来到了我的后太爷爷家，亲娘改嫁，还随了后太爷爷的姓，连本姓也都没有了。随太奶奶来到后太爷爷家中的，还有爷爷的一个亲哥哥，不过，据说，后来生病去世了，想来当时农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在奶奶的口中，爷爷可以称得上壮举的就是把家从山外驾着马车搬到了现在住的地方，一个标准的山沟，十几里的山路蜿蜒曲折，小时的我记得每次只能靠脚走进来走出去，一走就是一个多小时。而之所以要搬家，是因为爷爷本被拉去当炮兵，可是后来逃跑回来，不敢在外面住，只好举家迁居。爷爷在我心中最终就定格成那样一个样子，小心缓慢，老太龙钟。

初中和高中的日子如流水般过去了，奶奶仍旧是坚持一个人自己住在爷爷去世的屋子里。我呢，少年心性，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回奶奶，见了面也是火急火燎的又走了，很少能耐心听她讲点什么，现在想来只记得她会偶尔叨念起爷爷，说爷爷一辈子只留了一眼井给她，人虽走了，井却仍能压出水来。

高中毕业，踏上了异乡求学的路。年纪渐长，每年回家乡的次数虽只那么一两回，可是却能静下来和奶奶聊聊天了。也是在那期间，知道了爷爷当年是个的车把式，挂着一驾马车十里八乡的走，说来当年也颇有些名气。原因是车把式是有些外快可以贴补家用，所以爷爷在自家的院子里打了一眼井。当时十几里山沟中打得起井的人，屈指可数。可天有不测风云，有一次驾车，马受了惊吓，把爷爷从车上摔了下来，成了半身不遂。可在我的头脑里，那个跃马扬鞭的爷爷和那个步履蹒跚的爷爷却总是很难融为一体。

学校毕业，初入职场，感到了很大的压力和不少的不平衡。自叹自己不能和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相比。也曾自嘲“祖上没有为共和国流过血，父辈也没有为共和国流过汗，所以，我要努力奋斗，让自己的儿孙含着金汤匙出生”。时而也会异想如果爷爷当年没当逃兵，没准还是共和国功臣呢！

换了几座城市，也换了几家公司，年岁增长，不再像当年那般狷狂了。几经辗转，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大都市里，我也娶妻生子买房买车了。岁月使人沉静了下来，深感在这世道上，做一番事业不是说说就能成功的，倒觉得过好自己的一生，并照顾好妻儿老小就应该算是挺大的成功了。太平年代的年青人都是如此辛苦，而那战火纷飞的时代更是不易了。历史永远不会记得那些所谓组成历史洪流的小人物，也没有人会去太多的关心他们的喜怒哀乐。在战争年代，能活下来就是万幸了，才华横溢的日瓦戈医生至死都不能保全他的妻小，而中国又经历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家破人亡。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爷爷来，在那乱世之中，他居然能只身返乡，能周全妻小，还能驾着他的马车举家搬迁。我想，当时奶奶的心中，能每天看到躺在炕上的爷爷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吧！宁为太平犬，不作乱世人啊，尤其不能作乱世小人物啊。

想得越多就越想了解爷爷的一生，我读了县志，看了史书，也四处打听，怎奈年代久远，奶奶连是哪年都不记得了，只记得爷爷似乎是下小雨时征兵离开的家，秋收时回来的，是下着大雪时驾着马车搬家，连爸爸是否出生都没有印象了。不过，爸爸倒是告诉了解我一些他记得的东西，爷爷从马车上摔下来过两回，第一次是摔断了腿，在家里躺了近半年。后来，一再坚持着又去重操旧业，第二次摔下来之后，成了半身不遂，并且一只眼睛失明了。爷爷从此彻底告别了马车，心情郁郁了好久。而他自杀前不久，是发现，他的另外一只眼睛也失明了。那么刚强坚持的爷爷应该是不想让自己成为整个家庭的负担，选择了一种他认为更体面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他深爱的为之付出了一生的家……

我明白了奶奶的话的意义，什么叫爷爷一辈子可以称得上壮举的就是把家从山外驾着马车搬到了现在住的地方。我也似乎明白了奶奶为什么这么些年一直坚持自己一个人住处在爷爷去世的屋子里了。当夜深人静，虫鸣山谷时，奶奶的梦中一定会有那个跃马扬鞭意气风发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