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叠山书院不遇
寻访叠山书院不遇
在弋阳，人人皆说谢叠山。
那天下了高铁，一脸是汗的邹晓平主任开自己的小红车来接我，说: 我们弋阳是谢叠山和方志敏的故乡。
谢叠山？我念叨了: 是不是南宋那个谢枋得？
昨天小组随谈，各报家门，十几个教师，除我来自甘肃酒泉，其他都是弋阳人。好像好几个都说来自“叠山学校”。我重复强调，他们就使劲争辩。最后才弄明白:有的，是“谢叠山小学”的，有的，来自“叠山学校”，有的，则是叠山区学校的。
寻访叠山书院不遇
我于是抽空一访叠山书院。不料，那儿正是个工地，又让我满怀的风骚吃个闭门羹。
上大学时读冯沅君先生编的《中国历代诗歌选》，似乎就有谢枋得一首。我每次翻那本书，找写一幅书法的材料，总会选了这个绝句: “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说不清什么理由，这个调调很适合我。就好像我总觉得晚唐诗，晚宋诗，都让我读起来对劲。
后来发现，书法家写个斗方，四尺半张横幅什么的，多喜用谢枋得的句子:
《武夷山中》
十年无梦得还家，
独立青峰野水涯。
天地寂寥山雨歇，
几生修得到梅花。
学会写行书了，想歇一歇了，要抽空子抹两笔喜悦一下，像这样的句子，总能安顿自己——
《花影》
重重叠叠上瑶台，
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
又教明月送将来。
这就是文人的调调。花晒太阳，照个影子在地上。夜里明月在天，花影变剪影。都有味道。云破月来花弄影。相比之下，张先的句子还是太讲究词语，叠山先生的，随口白话道来，从白天到夜晚，花儿的影子，有点顽皮，又有点娇贵。素淡的妩媚，无意的有意，俗常的雅趣。潇洒，安恬。这样的四句，濡笔舔墨，挥洒一番，舒坦得一时之间不想当皇帝，只有一点想当马云——有他那么一大堆钱，然后在弋阳龟峰后崖下弄三亩三分地，种小白菜，茄子辣子西红柿，听满山蝉唱，听“天地寂寥山雨歇”，看一窝子绿树，中间圈着一片绿茵稻田，一汪荷塘，三五间粉白马头墙的房舍，在青绿山水中，明灿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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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洒自在的诗人谢枋得，其实是个勤学勤政、情绪激烈的人。小时候读书厉害，弋阳人视为神童，才名随年愈显，成为读书人的神话——“每观书五行俱下，一览终生不忘”。这个不可信——这么看书，脑满头肥，叠山先生还怎么写可爱的小绝句？他当官，和一切胡作非为，胡日鬼的家伙合不来。这可信——真正爱读书的，绝非大猾头，儒雅加机灵，哪儿都讨巧。宋人高考作文写“对策”，叠山就在考场上撰文痛批当朝丞相董槐、宦官董宋臣的腐败，高才被压，仅取二甲第一名。与他同为江西老俵的文天祥，是他同科状元。仅这点看，古人应试，取功名，表达范围、能力、权利、性情，与当今高三少年比，都牛得多。后来，叠山又跟贾似道一伙矛盾重重，总为对抗这号人，或外放，或贬斥，或弃官，或卖卜，或教书，写诗为文自乐。不过你读他的诗看得出来，他骨头硬，敢来真的，是因为高官厚禄那一套儿，他没怎么放在心上。一个人说桃源就神往，看花影就入迷，时刻准备钻入桃源逛一万年，自然你就能高声大气，骂看不惯的事儿，随随便便从庙堂里走出来，回老家去教孩子，算两卦养活自己，写几首诗让自己高高兴兴，玩。
南宋末年，叠山倾尽家产，组织武装力量跟蒙古人干仗。宋完蛋后，蒙古人金戈铁马伺候，从老家把他请去大都，答应他当宰相。他死也不干，一顿饭也不吃，饿死了自己。
谢枋得跟文天祥的经历特别相似，都是江西人，同一年中的进士，都是能文善诗的才子，为官都刚正，都是还乡后起兵抗元，都是被元朝捕送大都后殉国的。文天祥号文山，谢枋得号叠山，故江西人自豪: 我们赣人，史有“二山”！
可文天祥名头太响，世人都说《正气歌》，你听几人提起谢枋得？小学娃娃，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张口就来，有几个今天的读书闲汉，如我，能诵出叠山先生这一段气压山河之语: “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
好在，江西不忘此男儿。我行南昌大街，见路标有渊明路，嗯，老陶是赣人呐。永叔路，子固路，让人想到八大家欧阳修，曾巩，老家都是江西哎。象山路，陆九渊也是个红土地上的老俵。阳明路，使人忆起王阳明。天佑路，那自然是詹天佑。中山路，那还用说？此三人虽非老赣，但，南昌这么取名字，文气多多。子安路，那肯定是在他们江西留下最大一篇文章的才子王勃了。如此，叠山路，正在省城！
下午小组讨论会上见了那么多与叠山相关的教师，我岂能无动于衷？下午五点，天热得要命。回到冷气沁心的宾馆，躺不住——无论如何，要去逛一逛叠山书院。滴滴约车，立马就来。司机笑容爽朗:弋阳出租可不好打，我刚好到这北辰楼！
七拐八绕，从新城区到老城区，从江北入江南，两过信江，好久，司机一指窗外:就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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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丛飞檐，粉白墙，乌瓦。可明摆着，这儿是一个大工地！
我不甘心，下车问，果然——正在维修中。
又一个不遇。
这几年出门逛，游园不值，寻访不遇，渐渐多了。
前几日在南昌八大山人纪念馆，临门守挫。写小诗小文自嘲，朋友好心调笑: 居然不识哈里曼大叔！三传两递，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一层层荡开涟漪，目前，鄙人进不了朱耷家的事，已经风闻于江西省委啦。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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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溽热中，我从成都独访眉山东坡故居，也正值维修。绕墙，踮脚，伸脖子，啥也看不着。坐在老苏家地盘儿外面喝茶解闷，看了几十页托尔斯泰，明白了:苏子瞻，非三顾，岂可一见神仙脚印？不遇，就对了。
司机带我原路回弋阳，跟我解释: 刚才两过信江，绕一大圈，是因为，本可让我在大桥下车，下桥就是叠山书院。可又担心我找不到下桥的地方——维修，不一定有台阶，所以绕两大弯子，两次过桥。
其实，我那时盯着手机导航，亦生一丝疑惑:绕我，当我是个外来客么？现在，自己观察地形，确如司机言。又一瞥——这个杨师傅，金牌五星司机，笑容坦适。叠山先生乡人，正当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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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出租司机带我去龟山，问我:叠山书院去了吗？天黑了，我从龟峰出来，搭一个当地人的车回县城，他叽叽呱呱，用我百分之九十九点八七都听不懂的江西普通话跟我念叨景区管理的不合理，然后说了一句我能听懂的话，反驳了我的误读: 弋阳没有叠山，只有龟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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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快在手机上查，这才知道，谢枋得自号叠山，乃是因为他跟我一样，也是个东坡粉丝。东坡《自兴国往筠宿石田驿南二十五里野人舍》曰:
溪上青山三百叠，
快马轻衫来一抹。
倚山修竹有人家，
横道清泉知我渴。
芒鞋竹杖自轻软，
蒲荐松床亦香滑。
夜深风露满中庭，
惟见孤萤自开阖。
谢先生深喜“溪上青山三百叠”一句，故自号叠山。我呢，因弋阳城里可见周遭有红褐石山，山顶一片葱林，误以为那就是他以家山为号之由。今日长了知识——文天祥号文山，也是曾过云南文山县之故。
还有一得: 东坡这一首，我不曾读过，但味道神似他的《新城道中二首》。“横道清泉知我渴”，怎么看，都跟“东风知我欲山行”，一码子兴致。两个“知”，都是东坡牛哄哄的气派，可爱，风神——这世界，知我，爱我，服侍我。清泉横过来让我喝可口可乐，东风“吹断檐间积雨声”，让我上山玩高兴。“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这儿的“自”，跟“芒鞋竹杖自轻软，蒲荐松床亦香滑”中的“自”，“亦”，长得多像啊——万事万物，这个“自”好，那样“亦”美，全都自觉拿出好样子，款待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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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再玩味，“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身世悠悠我此行，溪边委辔听溪声”，还有“细雨足时茶户喜，乱山深处长官清。人间岐路知多少，试向桑田问耦耕”，这种情味，应当直接影响了谢叠山。
你看叠山小诗，跟东坡一样喜欢着乱山深处，人间桑田，指望自在，自由，与青山流水相依:
《秦人洞》
来避秦人万事休，
鸟啼花落几春秋。
洞门深锁无人到，
山自青青水自流。
《赠秋山道人》
晒衣台上草春深，
天遣诗人近士林。
宇宙中间千万变，
长歌收拾付闲心。
殉难24年后，谢叠山的门生在弋阳城建起了叠山祠，即叠山书院。我不知现在叮叮咣咣热烈施工的这一大片地方，广场，牌坊，小街，文化搭台的架式十足，里边，有没有宋末的，或元明清的老屋子。但，就现在的崭新样子，我不太想进去——水泥砌的院子里，肯定没有“山自青青水自流”、“长歌收拾付闲心”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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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脉碧水
在好汉的筋脉里
流出层层叠叠的传说
敞开大门
让我参观忠魂闲读的院落
青山，草，村庄，鸣蝉和花果
整个朗朗世界
都来摆成书院内的陈设
信江边，花洒下影子
使劲诱惑
规定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外带
每一天十二个时辰
四个季节
全天候对我
开放所有的婆娑
我来了
每一把铁的、铜的、电子的锁
都牢牢守住自家风月
处处捧出
珍存的婀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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