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的说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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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北楼里今天又是人满为患,不为别的,客人们都是奔着葛三爷来的,听着侠骨柔肠的江湖故事,再与至交好友小酌几杯,一身疲倦便也一扫而空,乘兴而归。
葛三爷在天津卫那是出了名的说书先生,这自打日本鬼子入了北平城,这些年里天津百姓们也就缩着脑袋过着日子, 明面上的反抗那是不敢,平日里只能去望北楼喝喝闷酒。
葛三爷四十多岁,半辈子没有成家,无儿无女,只收了一个可怜的孤儿徒弟,说是徒弟,其实也是当儿子养的,每次葛三爷在望北楼说书时,腼腆清秀的葛清儿都在一旁伺候着,免不了被酒楼当中的那些老油条拿来逗乐子,少年也只是红着脸挠挠头不去计较,所以这孩子在大家伙眼里也是分外讨喜。
望北楼的老板程书林是葛三爷的好朋友,也就只有在老程的望北楼里葛三爷才会每周说上几场书,那在天津城老百姓眼里,葛三爷这说书人,也是一角儿!
葛三爷一把摇扇,一方木桌,桌上一块醒木,一碗清酒,身旁一位少年,就这样在天津卫说了十年的江湖众生,铁马河山。葛三爷生的相貌堂堂,一双丹凤眸子时常醉意朦胧,说到兴起之时尤为快活肆意,故事更是精彩绝伦,叫人免不了浮一大白,所以这老程的望北楼里的生意尤为红火。
葛三爷从屏风后面走出,一袭青衫,轻轻摇扇,酒楼内见葛三爷出来,一片叫好,葛三爷拱手对着楼内众人行了一礼,慢悠悠地坐在木桌前,楼内依旧人声鼎沸,天津卫自打来了日本人,便没有多少快活去处,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说不出的烦闷,众人都心照不宣,却偏偏又无可奈何,借酒浇愁的人一多,这葛三爷的说书故事更显得重要起来,葛三爷环视楼内一圈,大袖招摇,这才拿起那方醒木,在方桌上重重一拍:“上回说到那岳飞手持双锏,直贯敌营,将那金兵杀的丢盔卸甲…”
老程在二楼围栏那听的津津有味,旁边的许小河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老程,看那边,宪兵队的孙翻译,就这还有脸来听葛三爷说书,我呸!”
老程顺着许小河的目光看到了面目阴鸷的孙翻译,老程皱了皱眉,觉得有些不对劲
葛三爷也正说到兴起处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诸位,山河飘摇,乱世之际,一寸山河一寸血,大丈夫在世为人当如那岳鹏举!若是不然,即便是独善其身也切莫行那苟且之事!”
手中醒木重重一拍,众人胸中都呼出一口浊气来,大声叫好,顿时酒楼内热闹非凡
孙海环视周围,冷笑一声,手往前一挥,顿时几个人将葛三爷团团围住,有食客看着奇怪,上前欲阻拦,被孙海一把推开,露出腰间的手枪,微笑看着众人
“大家都别激动嘛,以和为贵”
葛三爷慢悠悠端起酒碗,葛清儿帮他收拾好了物件,双手紧紧攥着背着的包,紧张的站在葛三爷的身边,葛三爷摸了摸他的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葛三爷双手一拱,也不见弯腰,对着孙海的一个大大的笑脸
“孙翻译,不知葛某人何德何能,让您请出这么大阵仗啊?”
孙海依旧笑容依旧
“三爷,您这是说的哪的话呢,这天津卫谁不知道望北楼的葛三爷的铁齿铜牙,说书那是一绝,今日孙某是来替人请葛三爷的。”
葛三爷望了望孙海别在腰间的手枪,再看看把他围在周围的人,双手一摊
“这就是孙翻译的请人之道?这要是吓着了我的小徒弟,可就不太好了吧”
孙海盯着葛三爷,笑容慢慢冷了下来
“葛三爷,今天已经是给您面子了,宪兵队的藤井先生十分期待你口中的故事,特别嘱咐我来请您到宪兵队小住几天,他会好好款待你的,请葛三爷务必赏脸!”
葛三爷收了笑容,正欲说些什么,程书林噔噔噔地从二楼下来,哈着腰拱着手笑容灿烂地对着孙海问好
“呦!今儿什么风把孙翻译请到我这小店里了,孙翻译,您今儿玩的尽兴啊,这楼内吃喝我给您全免喽,快上来人招呼下孙爷!”
孙海不耐烦的对着老程挥挥手
“程大掌柜,我今天是来请人的,和你无关,你就别趟这趟浑水了,没好处”
“您看您这说的哪的话啊,葛三爷可是我这小酒楼的招牌呐,这您要是把他请走了,我这生意得少一半啊!”
“姓程的,别给脸不要脸,你要是想讲道理,那就去司令部和藤井大人亲自讲一讲,顺便提醒你一句,他可没我这么有耐心。”
说完转身看着葛三爷
“葛三爷,您今儿就和我说,是去还是不去”
葛三爷抬起头,紧盯着孙海
“我要是不去呢?”
孙海露出阴险的笑容
“那这天津卫十街九巷里可就没您爷们二位的容身之处了”
葛清儿气的涨红了脸,上前一步却被葛三爷拦了下来,对着他摇了摇头
“那我就陪着孙翻译走一趟,去给藤井大人助助兴”
孙海那张阴鸷的脸上这才又绽开笑容来
“好嘛,这不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葛三爷,您请!”
说着侧身给葛三爷让出一条路来
“慢着,去给藤井说书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您说”
葛三爷看了眼葛清儿,后者攥着他的衣袖紧紧的咬着嘴唇。
“我这人嘴巴刁,每天早上都得喝我徒弟亲自给我熬的白粥,不然一整天都打不起精神来,我在宪兵队的日子里,我要我徒儿每天早上给我送粥来喝,就是如此”
孙海松了一口气
“没问题,葛三爷,我们也不是那不通人情的人,就让这小子每天早上给您送粥来,无妨”
葛清儿站在原地,眼角闪着泪光,目送葛三爷远去
葛三爷临出门前眼睛往老程那瞥了一眼,老程对着他悄悄做了个手势,葛三爷隐晦的点了点头,便大跨步走了出去
酒楼内的食客大都愤懑不平,对着孙海众人远去的身影议论纷纷
“这宪兵司令部是什么地方啊,葛三爷这一去,还不是落入了虎口,能不能平安出来那都难说啊,怕就怕天津卫以后再也听不到葛三爷说书了!”
“是啊是啊,葛三爷这一去,凶多吉少啊!”
许小河站在老程身边,使劲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呸,姓孙的只不过是宪兵队养的一条狗而已,给日本人当狗还当的津津有味,给他神气的,早晚有一天这家伙会遭报应!葛三爷也真的是,大不了弃了天津卫,就凭他的本事,还是不是海阔凭鱼跃,何必受这鸟气!”
老程拍了拍许小河的肩头,背着手走进楼内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葛三爷讲过那么多江湖世道,早就看的透了,有些东西啊,比什么都来的重要”
许小河留在原地挠了挠头,想不明白老程是什么意思,叹了口气转身回去了
葛清儿每天早上都站在司令部门前翘首以盼,直到看见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把那碗温热的白粥端,再放上两碟小菜,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葛三爷吃完,葛三爷每次都会摸摸他的头,让他安心,葛清儿每天也只是默默收拾碗筷,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
只是那天有些不一样
吃完后葛三爷端碗的手有些颤抖,把空碗放入食盒中时,他看着葛清儿,对着他向望北楼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结束时冲着葛清儿笑着挥了挥手,那一瞬间葛清儿泪如雨下,因为他知道了,这位不是父亲却尤胜父亲的人已有死志。
葛清儿到望北楼找到了老程,将碗底的油包交到了老程手里,老程瞳孔微微一缩,他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收拾好东西,临行前看着孑然一身站在门口的葛清儿,黯然的叹了口气
“孩子,回去收拾东西吧,明天晚上在码头等着我,至于葛三爷…唉,看他的造化吧。”
葛清儿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扭头奋力朝街上跑去,老程看着葛清儿逐渐消失的背影,昏黄灯光下已经年过半百的他只能摇了摇头,额头上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次日傍晚,共产党地下组织突袭天津宪兵司令部,对其布防点了如指掌,摧毁武器弹药库,宪兵司令部措不及防下损失惨重,藤井重伤,汉奸孙海被击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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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三爷那天晚上坐在房间里,听着外面响起的枪炮声,心里没由来的一片平静,要说放不下的,也就是那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方桌醒木,还有那个腼腆的孩子,他相信身后事老程会为他料理好,只是觉得,有些遗憾,没有见到葛清儿出师,没有见到他娶妻生子,妻儿恩爱,没有见到太平盛世、天下安稳,没有如愿以偿啊
火光透过窗户映在他脸上,葛三爷打着拍子轻轻哼着曲儿
辕门外三声炮响声雷震,
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头戴金冠压双鬓,
铁甲的战袍又披上了身。
那一夜过后,葛三爷生死不知,望北楼的程掌柜也不知所踪,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少年葛清儿,气愤的日本人将望北楼里外砸了个遍,人们心里都明白了葛三爷和老程是什么样的人了,满心的佩服与遗憾,许小河经常在空无一人的望北楼里发着呆,仿佛这里依旧还是那个热闹非凡的好去处,只是物是人非。
天津卫最有名的说书先生从此消失了。
后记
1945年10月6日上午9时,天津日军受降仪式在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三军团司令部门前广场举行
老程回到了望北楼,老食客们奔走相告,这间酒馆在老程回来的第一天就恢复了生机,老程依旧笑呵呵的,许小河赶到时正看见老程在擦着二楼的围栏,他眼眶里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要流出来了,在那之前,他上前一把抱住了老程
“臭老头,我可太想你了,你不在,我都瘦了好多”
老程拍了拍他的肩膀
“结束了,以后我就不会再走了。”
许小河重重点了点头,望向楼内,这才发现酒楼里多了位年轻的说书先生,人们都聚精会神的听着他的故事
许小河惊的合不拢嘴
“他、他、葛清儿!葛清儿!”
老程笑着点了点头,许小河疯了一样摇着老程
“葛三爷呢!葛三爷呢!他一定还活着对不对!”
老程只是向葛清儿那边扬了扬下巴
“话说这葛三爷进了宪兵司令部这凶险之地,在内里是如履薄冰,行差踏错一步那便是万劫不复的境遇啊,终于,在那天早晨…”
葛清儿将那天的故事娓娓道来
“天边夕阳残如血,火光映目升满月,葛三爷一曲罢了,无愧于口中山河,无愧于手中醒木,无愧于家国大义,更无愧于这乱世春秋当中天津卫的数十万百姓!”
说完酒楼内一片叫好,不少人都在大声问道后来葛三爷的下落,已褪去青涩的少年嘴角一翘,将手中醒木重重一拍!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天津卫多了位最会说书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