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 第35章 成功男士
等到上午11点半，陈绍终于被通知纪晓昀回来了。
预约的是上午10点，到这会儿这位微博大V才姗姗出现在律所，架子果然大。陈绍跟着纪晓昀的秘书从接待室一路走去他的办公室，沿途留心观察着整个律所的布置。
跟B所这样坐落在国贸写字楼的外资所不同，这位全国知名的法学专家纪老师的律所，是在北京皇城根下的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四合院里。大门进来先是一面古朴的照壁，转到中院时走道两边摆着类似故宫文物的小型石雕和颇具文人气息的大型根雕。进到作为纪律师办公室的内院时，门口竟有一尊比真人小不了多少的羊脂玉弥勒佛。陈绍暗暗想这如果是真的上好玉料，就是活生生地拿上千万人民币把门呢。她咽了口唾沫，暗想纪大V这一手露富真是玩得直白，就像她当年刚进外资所时精心置办的“见客户专用”万元西装套裙，或者老陈刚办公司时咬牙买的奥迪A4，都是龇着后槽牙告诉全天下别小看了老子。
进到办公室，纪晓昀正看着电脑屏幕。秘书说了声“陈小姐到了”正要退出去时，他追问了一句：“我有多少时间？”
“您中午约了xxx集团的张总吃饭，11点45分需要出发，只有15分钟。“
“知道了，出去吧。“纪大 V云淡风轻地一挥手，又把目光转回到电脑上操作起来。
陈绍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几年职业化训练下来，守时和面对客户时100%的专注已经成为了刻进骨子里的习惯。这位迟到了90分钟还毫无愧色的同行已经成功地给她留下相当糟糕的第一印象。趁着对方盯着电脑摆出日理万机架子的当口，她忍不住又打量了几眼这位在微博上有几百万粉丝、恐怕是中国最有名的大V律师：45岁上下，略显圆润的脸满是严肃自矜，努力留长的两鬓头发忠心耿耿地支援着有些油亮的头顶，捍卫着一个中年人执着的自尊。中等身材，虽然不算胖，但明显隆起的松垮肚腩显然不像他们律所里那些合伙人，拥有着长期锻炼才具备的健康体魄，象征着有钱有闲有毅力的成功中产身份。
虽说陈绍一直想要说服自己外表不重要，看人看内涵，可惜理性战胜不了天生的颜控。在百无聊赖的等待中望着眼前这位成功人士出神，她忍不住想到自家韩医生到了这个岁数会不会变成个中年油腻男。那个清风朗月下低头认真做题的少年的侧影不经意间出现在她脑海，陈绍满意地想以一天两三台手术的劳动强度，估计韩医生到45岁也还是个挺拔的帅大叔。
纪大V终于处理完了电脑上的事，转过头来正看见陈绍对着他笑得一脸桃花。
“老邵叫你来找我？说吧，有什么事？”
陈绍回了回神，赶紧大致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背景，又搬出想好的说辞：
“我打算从香港调回北京office。跟邵律师沟通的时候，他推荐我来拜访您，要我向您请教国内的市场环境。”
“这样啊……“纪大V摸着下巴，仿佛在捋着不存在的胡须，用不甚标准的普通话开始恨铁不成钢地指点：“我看你的读书和工作经历，名校+海归+外资所，一看就不接地气。老邵说得对，要回北京工作，的确需要先进行一下市场的教育。”
正说着，先前的秘书敲了敲门：“纪老师，该出发了。”
纪大V这次显然不想再迟到，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以一种不容质疑的口吻说：“既然这样，今天中午你跟我去吃饭，我带你认识一下国内的老板们。”
坐在纪大V的车上，陈绍忍不住有点傻眼。一来因为这辆车牌号为京A86xx的奥迪A8实在太容易混淆视听让人错以为是某部委高官的座驾，二来她也从来没遇到过被同行带去跟自己客户吃饭的情况。都说同行是冤家，唯一解释只能是在纪大V的眼里她这小小的外资所律师根本算不上竞争对手。
午餐地点距离律所不远，十多分钟的路程里纪大V又大致问了问陈绍的情况，譬如年纪多大，老家哪儿的，父母做什么工作，本科读的什么大学。除了一两句问到她当前主攻的业务类型，其它更像是长辈打算介绍相亲对象。
很快到了餐厅包厢，里面几位总已经济济一堂。做东的张总起身迎接，介绍着他的几位国内某名校的EMBA同学。见到著名的微博大V，老板们大有粉丝见明星的劲头，一连声夸着“法学泰斗、为民发声”涌上来握手递名片。在老板们的簇拥下，纪大V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主人旁边的贵宾位。陈绍不甚明白这种商务宴席里的座次规矩，干脆站在一边静观其变。主人张总也明显注意到了这位跟着来打秋风的神秘女子，笑吟吟地询问了一句，纪大V方才从万众瞩目中想起她来，轻描淡写地介绍道：
“各位，这位是小陈律师。大家不要看她年轻哦，大～～才女！P大法学院毕业，又在哥伦比亚大学念的法学硕士，现在在国际著名律所里当律师。厉害吧？她是我朋友的师妹，所以我朋友让我带带她……“
随着纪大V声情并茂的介绍，尤其是说到那些著名学校时刻意放缓的着重语调，陈绍感觉房间里看向她的眼神都炽热了起来。张总赶紧安排她在纪大V旁边坐下，啧啧感叹着看不出来这位美女原来这么厉害，简直就差夸一句色艺双绝了。
刚刚在车上还被纪大V嫌弃，此刻又被同一人捧上天，陈绍有点受宠若惊。要知道她的这些学历在top外资所里实在是稀松平常，面对邵师兄那样哈佛耶鲁第一梯队毕业的JD，她这第二梯队的哥大LLM还隐隐在鄙视链下游。不过面对这些腰缠万贯的老板们，她辛苦工作一年的年薪可能只是人家的“一个小目标”，到底这番吹捧有几分真诚，她就懒得去分辨了。听话地坐下来，她顺着已经上了凉菜的桌子略略一环视，却见她对面也有一位女士。虽说看起来比她大了七八岁，身上时装颜色绚烂，兼上烈焰红唇身材丰满，比起穿着拘谨的浅灰色职业装的她真是高下立判。她一愣，赶紧报以友好的微笑，对方也笑吟吟地端着酒杯隔桌向她致意。
一轮寒暄酒喝过，老板们开始向纪大V询问当下政法界的走向。热议着最近热议的周滨案和即将召开的主题为“依法治国”的十八届四中全会，老板们对政策风向的关注度，竟然远超陈绍这个专业法律人士。低头夹了几口凉菜的陈绍禁不住老脸一红，赶紧停下筷子来听纪大V剖析时局。
热菜开始流水一般上来，纪大V的指点江山也越来越激昂。不仅提起国家主席、常委们的想法如同亲见，对于接下来的施政方向也斩钉截铁。这种饭桌上的高谈阔论对于陈绍无疑是新鲜的，一方面她对这种谈论高官如自家兄弟的吹水席嗤之以鼻，另一方面也忍不住想到以前她跟老陈常常向往的那些“金樽清酒斗十千”的饭局上，李白是不是也如面前这位唾沫横飞的大V一样，举杯畅谈国是，睥睨天下英雄？这位正陶醉在众人追捧中意气风发口无遮拦的纪大律师，到底是正娴熟地磨刀嚯嚯向韭菜，还是真的在这烟火红尘中行走半生，仍葆有一颗容易激动的少年之心？
谈论完反腐运动对政法商届的未来影响，又预测完中国未来5年经济走势之后，饭局走向渐渐变成了推杯换盏。陈绍没想到午宴也可以喝得这么豪放，顿时深悔一开始怎么没有拒绝红酒换成热杏仁露之类女性专属示弱饮料。客人们纷纷放弃座位围在张总和纪大V身边敬酒。在等待前面的人絮絮叨叨的恭维和来回拉锯式的客套时，顺便礼节性地来向坐在一旁“陈小姐”表示一下仰慕。
陈绍对于这类饭局完全没有经验，只好谨记基本规则——尽可能地把杯子放得比对方低，并且嘴上不断告罪说自己不会喝酒，然后象征性地在杯子里抿一小口。尽管对方翻来覆去感叹着“厉害厉害，年纪轻轻就名校毕业”时，陈绍却从他们似笑非笑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深意。这种让她颇感不快的揣测在她注意到刚才那位同样号称是EMBA班同学的美女开始娇嗲地与老板们勾肩搭背敬酒，却有意避开对纪大V上下其手时，上升到了一种像吞了苍蝇一样的恶心。
终于坚持到饭局结束。趁着在门口等司机的当口，陈绍向纪大V小声告假说要赶回律所处理工作，希望自己打车回去。话还没说完就被大V一脸不满地打断：
“你是我带来的，分开走像什么话？！一会儿先跟我回所里，我再让司机送你去国贸，反正也顺路。“
陈绍抿了抿嘴，没有再表示拒绝。纪大V喝了不少酒，明显有点兴奋，一路上继续给陈绍上课：
“看见了吧？这就是国内的市场，国内的客户！要回来当律师，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陈绍点点头表示虚心受教。纪大V抬起手来认真调整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型，确保两鬓的长发仍然忠实地遮盖住头顶，然后貌似随意地把肥厚的手掌放在了陈绍的……大腿上。
陈绍愣了愣。面前这个脸已经红成猪肝色的老男人，正不胜酒力般把头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究竟是真喝醉了还是故意？陈绍忍住想要一巴掌呼上去的冲动，双手抬起那只热烘烘正冒着油汗的手掌，端端正正放回了大V自己的腿上。
她想起关于律政界如何黑暗污秽的各种传闻，不知道纪大V是否觉得一个年轻女性被他这样的成功男人撩拨就该心领神会。多年的法律思维提醒她：第一次被侵权时不表明立场，日后就更难明确界限。这位大V是她的大boss介绍给她的，她不能得罪但也不想吃亏。此刻礼貌而坚决地拒绝，尚可保留两个人的面子。如果一味忍气吞声，被人误解为有机可乘，再拒绝时就是彻底得罪了这位名人。
“所以，你是觉得饭局上那些人误解了你跟这个纪老师的关系？“晚上跟韩斌微信视讯的时候，韩医生对陈律师的描述一头雾水。
“我说不上来。“陈绍皱着眉头，一边收拾着第二天的行李一边对着电话抱怨。她自然没敢提纪大V在车上的逾矩举动，只说起那场气氛诡异的饭局，“我感觉他们对于这种中年男人带出来出席场面的、明显不是正牌太太的年轻女人，不由自主地就带有某些猜测。性感花瓶像名车，而高教育女性就像名表，都是中年男人拿出来炫耀的奢侈品。那个纪老师，应该也不是想占我什么实质性的便宜。但能在这些聚会上引起一些心照不宣的猜测，这油水就算是揩到了。”
坐在值班室里，韩斌眼巴巴地等着他的方便面，继续说：“那你现在很生气？我今晚值大班，也不能过来陪你。明天去机场前你还去公司吗？我交完班可以去机场送你。”
韩医生刚走马上任男朋友角色，显然业务有点不娴熟。自愧于总在医院陪不了女朋友，言语间就格外低声下气。
“不用。“陈绍合上箱子，把手机抓过来冲着镜头做了鬼脸，“你明天值完班好好歇歇吧，我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调回北京了。实在想不通邵师兄这样板正的资深律师怎么会推荐我去结交纪大V这种社会老油条。不过有一点纪大V说得倒是没错。”
“哪一点？“
“要回国工作，我对中国市场的了解太少，而我们这些不接地气的外资所对中国法律界的影响也太有限了。或许，我真的应该换回到一个内所来做些脚踏实地的工作。“
韩斌揭开热气腾腾的方便面，一边开吃一边表决心：“你的决定我都支持。你肯回来北京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你晚上没吃饭吗？怎么10点又要吃这么一大碗方便面？“陈绍看着镜头惊呼起来。
韩医生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的碗：“我值班会饿……外科医生是靠体力吃饭的，我就是个蓝领……”
陈绍忍不住回想起今天关于中年帅大叔的幻想。如此看来，自己未来收获一枚中年秃顶油腻男倒是更有可能。
镜头前的韩斌看看陈绍翻上天际的白眼和面前散发的香气的方便面，有些犹豫不决：“你这表情是说，有了女朋友，以后就不能半夜吃方便面了吗？”
陈绍反问：“那你认为有了女朋友应该是怎样？”
韩医生有点委屈地回答：“我以为就是从此有女朋友给我煮方便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