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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疯子何其多,风骨谁追章太炎

2017-08-31  本文已影响173人  余远环

01

那天在杭州西湖荔枝峰下,看到一块指引牌:章太炎墓。

可惜时间匆忙,错过了去瞻仰他。

想起他,眼前就像浮现两个人:

一个有着邹容赴死、陈天华投海般的悲愤与从容,怒发冲冠的革命家形象

一个身着长袍马褂,清瘦,左提一壶老酒,右挟一沓古书,俨然大学问家。

他革命不输孙中山,学问比肩王国维。

谈民国绕不开他。

他叫章太炎(炳麟),其人学问渊博,性情怪异,特立独行,常有非常之举。

1890年,21岁的章太炎到诂经精舍去深造,成了朴学大师俞樾的弟子。在那里的8年间,他遍览群章,博学精深,著有50万字的《春秋左传读》。

不足30岁的章太炎,其学问已然是大师级人物了。

然而,太炎的骨子里,流趟的是热血,想的是经济天下。因而在大潮翻卷之时,他应运而起,加入革命。

他将生死置之度外,用笔杆子,用自己头颅,去撞击大清朝冰冷的墙垣。

生命有无数种形式,活法不止一种,太炎这一种是最独特的。

30岁那年,太炎在《国民报》上发表了《正分仇满论》,笔下热得滚烫,批判光绪皇帝与清政府,认为不经过革命的立宪道路,是走不通的。

两江总督刘坤一密令捉拿他,幸得朋友及时报信,他急忙逃往日本。

三个月后,他又返回上海。

两年后的1903年,邹容写成《革命军》,太炎为其撰序,并写下《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发表在公共租界的《苏报》上,文章旁征博引,健笔如橼,写得气势磅礴,慷慨激昂,极具感染力和说服力。

顺带骂了当时的皇帝光绪“载湉小丑,不辨菽麦”。

这要摆在满清早期,直接是个凌迟或腰斩的死罪。

章太炎大胆至极,他太牛13了!

邹容、太炎这两个青年人,两个文章,把满族人、大清国、皇上,太后、康党一通臭骂,把革命道理一一道明,那真是石破惊天,一鸣惊人。

引起清廷的极大震怒。

这就是著名的苏报案。

案前,《苏报》老板陈范逃走,主笔蔡元培、章士钊等人闻听风声也相继跑路。

蔡元培、邹容曾劝太炎躲躲风头,他笑一笑说:“小事扰扰”。

当友人气喘吁吁跑来说“巡捕马上来,快走!”时,他一边摇头一边说:“革命必流血,吾之被清政府查拿,今为第七次矣。”

此等从容风范,直追戊戌六君子之谭嗣同。

也许对他来说,理想和追求比生命更重要。

一志既立,生死不顾,虽刀山火海吾往矣。

随之邹容也来投案。

二人被捕,全国关注。清政府和租界打起了官司,非引渡此二人杀之以立威,上海租界却坚持按租界法律办。

当时指控他们的罪名是:“大逆不道,煽惑乱党,谋为不轨”。

经审判,章太炎被判了三年监禁,邹容两年。

不幸的是,邹容死在了狱中。

之前,革命者熬过无数的不眠之夜,想着如何启蒙,民众却鼾声如雷。

但章太炎这惊天一骂,笔扫千钧,加之邹容的《革命军》,唤醒民智,改变历史的走向。

从此,热血青年纷纷倾向革命,革命渐成历史的方向。

加之太炎主持《民报》多年,言论影响深远,后人评论

“革命虽重实行,不重空言,然理论足以复实事生,则今日革命军赫赫之功,亦当推源于文字……而功者章炳麟得其第一。

太炎一支笔横扫千军。

民国初,为章太炎的授勋而公布的请勋原文说:“窃以章炳麟之功,有非寻常所可比者,中邦古以专制立国,君权之说,深入人心,不得不归功于十余年来之言论。至言论之中坚,则当以章炳麟称首。”

邹容以《革命军》一文追授上将军。

02

章太炎才华过人,笔扫千钧,他的脾气横行国内,谁的帐都不买,喜欢骂人,而且专找大个的骂。

清末民初的名人,几乎都被他骂遍——慈禧、光绪、袁世凯、段祺瑞、曹锟、孙中山、黄兴、宋教仁、康有为、杨度等等。

他敢做敢为,不惧一切,磊落坦荡。

由于太炎骂人太多太狠,得平生最传神的一个绰号:章疯子。

太炎每次骂人,京城报刊便一字不落照刊不误,只是题目特别:骂自己阵营的人,报纸便登:“章疯子大发其疯”;骂到反对党头上,报纸便登:“章疯子居然不疯”。

苏报案出狱后,章太炎去东京,加入同盟会时,即席发表演讲:

“大凡非常的议论,不是神经病的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亦不能说,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精神病的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为这缘故,兄弟承认自己有精神病,也愿诸位同志人人个个都有一两分精神病。”

你说他有精神病吗?这样的人,有精神病才是怪事。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装疯之中,既见傲骨,也有不羁,还有着点可爱的真性情。

细想,在政治黑暗、军阀独大时,书生玩政治,似乎也只有半疯一条路了。

1913年,他北上看袁世凯,外间传言袁世凯欲称帝,章太炎就对袁世凯说:“夫非能安内攘外者,妄而称帝,适以覆其宗族,前史所载则然矣。法之拿破仑,雄略冠世,克戡大敌,是以国人乐推。今中国积弱,俄日横于东北,诚能战胜一国,则大号自归;民间焉有异议?特患公无称帝之能耳。”

袁世凯我行我素,没有听他的。

二次革命失败,革命党纷纷作鸟兽散,独他一人书生意气。

“时危挺剑入长安,流血先争五步看。”这是太炎写给新婚妻子的诗。

其实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哪儿有什么长剑?不过一腔热血罢了。

他再次北上见袁世凯。

这场戏更精彩。据当时的《申报》(1914年1月14日)记载,章太炎手持团扇一柄,下系勋章,足踏破官靴,大嚷着要见总统,承宣官(传达)挡驾,则“疯言疯语,大闹不休”。

野史记载更好玩,说门口警卫问他要名片,他白眼一翻,大叫:“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我是在上海坐过三年西牢的‘章神经’!”

他在接待室中踱来踱去,眼见国务总理熊希龄谈过了,副部长向瑞琨谈过了,还没轮到他。一下怒起骂道:“向瑞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见得,难道我见不得?”

袁世凯手下的大红人,人称“小总统”的财务部长梁士诒,亲自出来对付章太炎。

没想到,章太炎连招呼都没打,就说:“我要见的是袁世凯,见你做什么!”梁大怒,拂袖而去。

章太炎径直往里闯,警卫阻拦,双方起了冲突,章太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掀椅子,翻桌子,甚至操起桌上的花瓶朝大总统画像掷去。

一边砸,还一边喊:“袁世凯名为总统,实欲称帝,真是包藏祸心,天欲诛之!天不诛之,我诛之!”

此时又来了一个人,总统府的警卫处长陆建章,他向章太炎鞠了一躬,笑呵呵地对太炎说:“你老真牛,走吧,去见总统。”太炎满意了,迈方步坐上了陆处长的马车。

袁世凯惹不起他,才不愿意见他呢。

然后,开始好吃好喝的两年多的软禁。

后来,章太炎被移往龙泉寺软禁,陆建章亲自骑马在前开道以示恭敬。

人们都感到奇怪,没见过如此礼遇一名囚徒。问之,陆答:他日太炎若能为我草一檄文,则我可少用十万兵马,安得不尊重。

软禁期间,他处危不惧,骂声更甚,在墙壁、窗户、桌子上遍写“袁世凯”三字,每日以杖击之,称为鞭尸。

直到1916年袁世凯死后,才被释放。

1915年,章太炎被袁世凯软禁期间,被迫写“劝进书”:“某忆元年四月八日之誓词,言犹在耳。公今忽萌野心,妄僭天位,非惟民国之叛逆,亦且清室之罪人。某困处京师,生不如死!但冀公见我书,予以极刑,较当日死于满清恶官僚之手,尤有荣耀!”

袁世凯见后,盛怒。继而又自嘲说:“彼一疯子,我何必与之认真也!”

时称章太炎为“民国之祢衡”。

袁死后章太炎说:袁世凯还是很不错的人,我戳着他眼珠子骂他,他熟视无睹。

傲骨铮铮。天下疯子何其多,风骨谁追章太炎?

03

章太炎人称国器,如果仅仅是会骂人,那当不起这称呼。

太炎弟子门人众多,在20世纪中国学术史上,“章门弟子”占半壁江山。

他学问博大精深,胡适称他是“清代学术史的压阵大将”。

10年前,中国曾经评选过百年来的十大“国学大师”,其中章太炎是唯一一位没有争议的人。

刘梦溪说:“回观整个二十世纪,如果有国学大师的话,章太炎先生独当之无愧。”

1929年,上海《时报》搞过一个类似水浒一百单八将的模式,弄个文坛大排名,第一名天魁星为章太炎,第二名天罡星为陈三立。

几年前胡文辉的《近代文坛点将录》,排第一位也是章太炎,不过列为旧头领托塔天王晁盖,天魁星给了胡适。

《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晁盖是反皇帝的,也甚恰当。

梁启超评价章太炎:“其精义多乾嘉诸老所未发明,应用正统派之研究法,而廓大其内容,延辟其新径,实炳麟一大成功也。炳麟用佛学解老庄,极有理致,所著《齐物论释》,虽间有牵合处,然确能为研究‘庄子哲学’者开一新国土。盖炳麟中岁后所得,固非清学所能限矣,其影响于近年来学术界亦至巨。”

他最精通的是经学,最出色的是佛学。

有意思的是,有人问章太炎,你的学问是经学第一,还是史学第一。

章太炎笑了笑,说都不是,就像齐白石称自己诗最好一样,太炎说自己是医学第一。

太炎的确懂医,他是中医世家出身,他著有《猝病新论》和《霍乱论》。

上医医国,下医医民,他都做到了。

太炎自认其长于论政,更在其学问文章之上,“学问文艺,只是失意时的消遣”。

这样说,他的弟子都不服呢。比如弟子王仲荦就曾回忆说:“老师本是学者,而谈起学术来昏昏欲睡。老师本不擅政治,但一谈政治则眉飞色舞。”

但就其在民国历史关键时刻,太炎的策论,确实一语足定天下之安危。

举两个列子——

民元时,中国军政势力有三个中心,除北洋外,尚有黄兴任留守的南京,黎元洪坐镇的武汉。

太炎上书袁世凯,教之“以光武遇赤眉之术,解散狂狡;以汉高封雍齿之术,起用宿将;以宋祖律藩镇之术,安慰荆楚”。

希望获得真正的全国统一,进而使中国“复一等国之资格”。

以当时袁世凯无人能比的威望,若就其策略,处处是切实可行的要着。

但当时各政党皆顾及派系私利,袁世凯没有听他的,致民元时大好局面,迅速被破坏。

革命党负有相当大的责任。

“九一八”之后,当日军对华北威胁时,太炎给蒋介石献策,建议将北方之中共力量“驱使出塞,即以绥远一区处之。其能受我委任则上也;不能,亦姑以民军视之”。盖“与其使察、绥二省同为日有,不如以一省付之共党之为害为轻也”。

想想,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而共击日本,最合当时现实和国人期望。

从国民党的角度看,若中共得绥远,即处对日之最前线,为自保也不得不与日寇死拼。国民党既可省下“剿匪”的兵力以对外,而日军亦必因与中共的交战而受削弱。

倘若中共不愿去前方,在国人面前没法交待,其号召力就会大大削弱。

这一策略实在高明,堪比隆中对。

可惜蒋介石没有听他的,这个笨蛋的蒋介石。

1936年章太炎病逝苏州,国民政府颁发“国葬令”。

有一副挽联:

高名仰北海,传经难忘郑公乡;

遗志托南屏,谋国岂逊张阁学。

对联用郑玄和张苍水,比拟章太炎在国学和革命上的成就,可谓精准独到。

太炎死后10天,鲁迅抱病写道:“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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