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面试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黄媛在第一眼看到“云讯科技”总部大楼的时候，还是被深深地震撼到了。笔直的楼层拔地而起，直通云天，然后又凭空消失在云端。大楼的外墙壁光洁无暇，像是一个整体，圆柱状的设计极具科技感，没有广告的渲染，也没有人来人往的喧嚣，显出一种庄严、肃穆之感——这是所有向往科学、向往未来的朝圣之地，聚集了全世界最优秀的科技人才，拥有着全世界最庞大最权威的科学智囊团。

在绵延数千亩的“云讯科技园”里，总部大楼是绝无仅有的一座真正的“云端”大楼，高1795米，用媒体的说法，是“离星空最近的一座大楼”。据说“云讯”的科研大厦集中在地下，这种一天一地的极致设计，也让这座伟大的科技帝国有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感。

黄媛做梦也没有想到毕业后真有一天能够到“云讯”上班。她研究生主修的是《模式识别与智能系统》，虽然在当前这个年代，从事智能模块开发的人才多如过江之鲫，但她还是不能免俗地选择了这一主流学科。事实上，在她本科生刚刚毕业的时候，这类人才就已经严重趋于饱和，不再是热门专业了。所以当她收到“云讯科技”的面试通知书的时候，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

黄媛有意选离约定时间还有十五分钟的时候上前敲门。刚到玻璃门前，门上的玻璃便成了一块电子屏幕，一个温柔的女声提示：“请录入身份信息。”黄媛将右手往门上的识别区域上一放，大约过了三秒，屏幕上“滴”的一声，显示出黄媛的信息，包括了姓名，身份ID，籍贯，毕业院校等。那个智能女声说道：“欢迎您，面试者黄媛女士，请跟随绿色箭头，前往257楼B5739室等候。”这时，玻璃门自动开了，在地板上出现了一条绿色的指示箭头，黄媛知道，这指示箭头是根据每个人的身份ID智能显示的，只有她才能看见。而此时，她什么都不用去想，只需要跟随箭头的方向走就行了。

很快，箭头在一座电梯前停了下来，前面电梯的电子屏幕上显示“请等待，电梯到达还需1分47秒”的字样。很快，电梯到了，“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黄媛刚刚踏进电梯，智能语音便及时提醒：“欢迎黄媛女士，您将于4分19秒以后到达目的地257楼。”

一路上黄媛都在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但内心还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就算不能面试上，能在“云讯”大楼里走上这么一遭，也不算亏了。在周围大咖云集的世界里，她显得那么黯淡和稚嫩，电梯里偶尔有人向她投来微笑，她也只能略带羞涩的报之一个善意的眼神。

终于到达257楼了。智能系统为她选择的是最接近B5739室的电梯，刚出电梯，就能看到一排排小会议室安静的分布在走廊两旁，黄媛跟随绿色箭头拐了两个弯，就看到B5739室房门头顶上闪着绿色的光，这时，智能语音提醒：“您已顺利到达面试地点，祝您面试顺利。”黄媛知道目的地到了，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

要进办公室还得录一遍信息。黄媛进到里面，发现办公室里很干净，一个白色的圆桌，中间放了一盆绿色植物盆景。在圆桌四周摆放着三四张凳子。凳子也是圆形的，像一个个洁白无瑕的玉盘。

黄媛刚进办公室，门自动关上了，在她前面的墙壁上出现一个屏幕，另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道：“面试者黄媛女士，您好，现在由我来给您面试。请坐，并填写以下基本信息。”黄媛到凳子上坐下，她不知道她现在面对的是智能系统还是系统背后的真人，但她丝毫不敢放松，坐好后，圆桌上出现一张个人信息表，屏幕是触控的，在旁边有触控笔。黄媛认真填写完毕之后，那声音又道：“接下来请完成以下试题，时间：60分钟，现在开始计时。”

圆桌的一角便开始了倒计时。桌面上出现了一张试卷，黄媛看了看，基本都是上学学过的内容，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便聚精会神的开始了答题。黄媛做得很快，整张试卷全部完成时，时间才过了一半，黄媛又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在结尾处点了“交卷”。

这时，意外发生了。桌面上闪了几下红色，试卷的界面开始模糊，紧接着，弹出一堆错误信息，不是弹窗式的，而是那种最原始的命令行的错误代码，黄媛的心登时凉了半截，难道活该自己就这么倒霉？她立即起身大声喊人，但是没有一个人回应。对面屏幕也忽然沉寂，与墙壁融为一体。

黄媛准备出门喊人，但是发现门被反锁着，打不开了。这一刻，黄媛陷入了深深的绝望。难道说，自己生平的第一次面试，就要在这样的情形下结束吗？黄媛无奈的坐回位子上，看着屏幕上不断闪现的错误提示，内心也跟着一上一下，陡然，她脑中一阵光亮一闪而过，她忽然想到：“云讯科技”这么庞大的科技力量，怎么会容许面试系统这样的小模块轻易崩溃呢？难道这也是面试的一环？考验自己处理紧急情况的能力？

想到这里，黄媛不由得使自己冷静下来，桌面上的报错信息还在不停地闪着，她努力从这些错误代码中捕捉自己能认识的信息，很快，就发现了“stack-smashing”这个关键字曾反复出现过很多次，她大致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便调出虚拟键盘，按“Ctrl +  C”中断掉错误显示，她发现这时她竟然处在后台终端的操作界面，这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事！

黄媛心子“砰砰”直跳，知道这次自己可能猜对了。于是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时间宝贵，容不得她有丝毫的浪费。她发现该系统的内存混乱不堪，堆和栈的混乱无序性就像精心设计过的，让人无从下手，她试着结束掉一些无用进程，然而自己的权限不够，只好设法绕过权限，hack到超管权限用户，刚开始她还有点手忙脚乱，慢慢的进入状态，全身心投入到其中，她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把所有错误都解决的时候，忽然，屏幕上出现一个人的头像。那是一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的黑人，眼神慈祥，脸上满是褶皱般的皱纹，那人看着黄媛，不由得点头，露出赞许的目光，说：“不错，你超出了我的预期。”

这人说一口流利的英语。黄媛没想到自己真的还能和真人“面对面”的交流——如果这样算面对面的话。黄媛忐忑不安问：“这……真的是测试吗？”那人却微笑不答，自我介绍道：“我叫本·戴维安，是‘云讯科技’的首席技术官。你在所有的面试者中，成绩是最优秀的，也不枉我亲自推荐你。”黄媛心中奇怪，自己能来公司面试，竟然是眼前这人的推荐？他是谁？为什么要帮我？我认识他吗？

黄媛还在吃惊中，戴维安问道：“听说你大学期间还自修了《世界文明史》？”黄媛惊慌慌点头，说：“是的，我打小就对人类的文明发展历程很感兴趣……”戴维安点了点头，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觉得现在的社会文明，与一个世纪之前比，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黄媛一时吃吃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道：“我，我……”戴维安笑开了：“你不用紧张，我看过你写的那篇论文，阐述人类文明与科技发展之间悖论的，觉得十分有意思，你说科技在一定时间段会反映社会的文明程度，但科技的上限会反过来制约文明的发展上限。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黄媛顿时冷静了下来，说道：“从人类文明发展到当今社会，几乎都是一步一个台阶向上的，而科学水平也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步提升的，所以很容易给人们造成一种错觉：科技等于文明。几千年来的人类文明史似乎也证实了这点，但我觉得，单纯这样来看是比较片面的，人类文明进步，对科学的掌控能力自然会加强，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但一定是文明为主，科技为辅。一旦科技的发展速度超出了人类文明的发展速度，人类接触到了当前文明不能掌控的科技，这时候科技反而会制约文明的进步，甚至造成文明的退步。”

“请继续。”

黄媛认真地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我觉得，从上个世纪20年代开始，人类的科技发展就已经领先文明了。”戴维安沉默了一会，问：“现在社会上很多人呼吁废除‘黑名单’方案，对于这一点你怎么看？”

黄媛心中“咯噔”一下，知道这是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不止对于云讯科技，还是对于整个人类社会。所谓“黑名单方案”，是半个世纪之前就已经普及在人类社会的一种方案。自从“云讯科技”横空出世，人类在智能系统及电子通讯领域的发展空前迅速，逐渐出现了一种可以将人类所有身份信息集成在一小块芯片中的技术，这块芯片直接连接到“云讯”的云端数据库，详细记录了每个人的身份信息，银行财产，消费行为，教育信用等。这块芯片便代表着这个人的一切，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只用扫描一下身份芯片，就能获取到这个人的一切。人们出门再也不需要携带钱包，携带手机，携带行李箱……出行成了一件十分惬意的事。后来随着技术的升级，这块芯片可以植入到人的体内，这种身份识别技术开始被各国政府所采用，彻底替代了旧时代的身份证。

而“黑名单”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应运而生的。对于那些扫描不到任何身份信息的黑户，或者因为有重大犯罪记录的身份ID，都会被纳入黑名单的行列。这些人没有信用，不能从事正规的工作，不能贷款，不能享受教育，甚至在饭店吃饭都会因为无法付款而遭唾弃，总之，一旦被加入了“黑名单”，就成了这个社会所抛弃的人。

近年来不断有人呼吁废除“黑名单”，主要是一些“人权主义”的群体，认为“黑名单”的出现，是对人类这类特殊群体的歧视，在全世界国家都在废除死刑的时候，却用一种极其残酷的手段判处了这群人的死刑。

黄媛看着戴维安的眼睛，老人的脸上露出诚挚的殷切神情，不知为什么，黄媛觉得这个老人让人感到一种莫名亲切，便打消了内心的顾虑，坦白说道：“我觉得黑名单的初衷是好的，但在实际的实行过程中却逐渐偏离了方向。黑名单如果真的能减少不文明的事情发生，起到群众间互相监督的作用，那么现在的社会肯定不会还有这么多不公平的事了。很多上了黑名单的人，他们并没有做过多么十恶不赦的事，但却剥夺了他们正常生活的权利，剥夺了他们繁衍后代的权利，他们每天忍受着人们的歧视，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先生，这不是文明，这是屠杀。”

戴维安沉默了。黄媛一口气吐完心中所想，心中扑通直跳，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所面对的是创立“黑名单”方案的组织的最高CTO，它的背后是一个庞大的科学帝国，是数百个国家政府。她说这些话时脑中什么都没想，这时候，忽然感到一丝后怕来。

“孩子，你相信上帝吗？”戴维安忽然问。黄媛不由微微一愣，戴维安老人和蔼的声音似乎一下子击中了她柔软的内心，让她的顾虑荡然无存，黄媛强作镇定，说道：“我是无神论者。”

戴维安眼中满是悲悯的神色，语重心长的说道：“孩子，很不幸你是对的。文明正在死去，但神无能为力。”紧接着，屏幕暗下去了，房间里空荡荡的，又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

黄媛一直咀嚼着戴维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两天后忽然从新闻上看到著名科学家、“云讯科技”首席技术官本·戴维安自杀的消息，她才陡然意识到，那竟是那个和蔼慈祥的老人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