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伦

01   里奈子

我曾有个想法，装一天哑巴。戴上口罩，不借助文字，只用眼神和肢体去传达自己的想法。可终究没有勇气去做。但我曾有过失语的经历。

那是小学的事情了，偶然间在电视上看了某段相声。便痴迷于所谓的说学逗唱，可周边的小朋友们没人愿意陪我一起说相声，于是自己拿了两个玩偶，就这样一唱一和玩了一下午。到了晚上，我的嗓子便彻底哑了。就这样我失去了语言。简而言之，为了逗笑别人，我失去了语言，放肆的笑也收敛为浅浅的笑，甚至感到了痛苦。那时候，我第一次明白逗笑别人的人是会承担痛苦的。

里奈子从小就不会说话，她的眼睛很漂亮。她常常大笑，在我看来，更多的笑会弥补失去的语言。所以，她有很多朋友。尽管她的朋友们多数时候是把她当倾诉者，将脑瓜里有的没的全一股脑灌输给里奈子。她们都清楚，里奈子从不会说不。她也从来不用手势来表达不。里奈子只是笑着，把那些情绪全收集起来，沉甸甸的心事便由朋友转移给了她。她又把心事转移给什么呢？

里奈子也有自己的倾诉者，那是一只棕色的熊。熊的脖子上系着红色领结。里奈子偶尔会把熊装进包里，在没有人的时候，把熊放在她的对面。面对面，端坐着。

熊在对面的时候，里奈子就会有很多话想说了。熊不会说话，里奈子也不会。区别是里奈子掌握手语，熊则笨得多，它不会手语。里奈子比划着说着今天的天气，今天的心情，今天的自己有什么变化。

变化是什么呢？或许是里奈子恋爱了。不，或者说是单方面爱上了某位男生。那位男生发短信给里奈子，在每次课间有意无意地。但我知道，那不过是惯用的手段，他并不爱里奈子。

里奈子收的短信里最多的句式是：喜欢你的什么什么。比如喜欢你的笑、喜欢你的眼睛、喜欢你的白色裙子。可并没有说喜欢你说话的声音。里奈子真正需要的或许是那句没有说的赞美，里奈子并不擅长表达。就笑着默默接受了那些千篇一律的赞美。从那时起，那位男生叫她笑笑。

笑笑。

后来，我再见到里奈子的时候，她变得不再爱笑，小熊玩偶不见了，白色裙子也多了些褶皱。据说那位男生爱上了别人，那位女生的声音很好听。

里奈子站在我对面的车站，周边的人们互相交谈着，用着不同语调的言语。我冲里奈子挥了挥手，她笑了，和那时没变。她等的那辆公交急匆匆地停下，按下了她笑容的中止键。

后来里奈子寄给我的明信片里，出现最多的句式是：我说今天的天气真不错，我说那首歌真让人感动，我说我自己真傻。

我说。

02   短尾猫

短尾猫卡布是齐先生为了缓解同妻子糟糕的关系带回家的杂色小猫。

齐先生同他的妻子是什么时候出的问题呢？无人知晓。于是有人猜测说存在背叛，有人说工作压力过大，有人说因为没有孩子，有人说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觉得他们俩过的不太开心。

我提议他们去旅行。通过旅行去缓和夫妻关系，可这个提议一出来，便没了下文。我给齐规划了一系列路线，他只是默默听着，最重要的是时间，下周休假去吧，人少，天气也不错。齐没有回应，他只是默默看着自己的手机，齐的妻子没有参与，据齐说她最近在追剧。

那卡布呢？卡布过得怎么样？

齐告诉我，应该把卡布接回去。我们俩都不喜欢它。

我接回卡布的那天，齐准备了一个小笼子，示意我把卡布放在笼子里。齐的妻子并不赞成笼子，说卡布从来就不需要笼子，它不爱乱跑，对人也不警惕。看来他们俩对卡布的了解并不一样。

他们俩也曾很恩爱过，作为恩爱时期的见证人，我深有体会。为什么以至于今天这种冷暴力局面呢，我也很好奇。齐只是对我说别担心，总有摩擦。齐的妻子说法却完全不一样，她说的最多的就是离婚。

我想从他们俩口中都得不到正确答案，只能求助于卡布了。我早上醒来，卡布会安静地待在我的工作台上，从它的视角正好能看见熟睡的我。它确实很安静，很温顺。或者说太过安静，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陪着我。寸步不离。

三天后，齐的妻子打电话告诉我，想把卡布带回家。我说，齐不是不同意吗？她说，那现在不是他的家了，是我和卡布的家。

终究还是离婚了。卡布代替空缺的齐，陪在了她的身边。两人端坐的小木桌，对面的木椅上停留的是一只杂色小猫。

齐说想要一个孩子。我和齐倒在河堤旁，身边是杂乱的空酒瓶。一个孩子就能缓和我们之间的关系了吧，我们之间的纽带需要一个孩子。对齐来说正解是一个被天使吻过送往人间的孩子。

我笑了笑，放过那无辜的孩子吧。

后来一个雨夜，我撑着伞在街上默默走着，一只杂色猫自围墙跳下，看那神态像是卡布，我朝猫的方向喊了一声，卡布停了下来，这时我看见卡布脖子上系着一枚钻戒。

齐的妻子离婚后不久搬离了这座城市，没有同任何人提及。齐偶尔会找我说起，说的最多的还是那个未出生的孩子。

03   异乡桥

我和他说的最多的就是那座桥。或者说他愿意同我说的话题就是那座桥。

长途货车司机通常是一车配备两人。分白天夜晚轮流驾驶。他还年轻，所有的夜车都是他来开，这辆车时常远行，离他故乡时远时近，最远的一次是开往长春。跟随着百度地图，一路向北开着，看着高速路单调的风景开始有了变化，气温也告诉他是到了北方。

中途服务区，负责白班的司机吃了饭，便交了班。时间是晚上十点。补好水，稍作调整便继续出发。他是个寡言的人。用来搪塞的理由是不太会说普通话，嘴也笨，不会说话。同行的另一位司机像是他的发言人，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从永州的风土人情可以说到迈阿密的阳光沙滩。而他只是默默睡在驾驶椅后设置的床铺上。

有时会没有货装，货车便停在仓库旁等生意，无聊的司机们会聚在一起打牌度日。而他从不参与，他笑笑，摆摆手，无声地拒绝了。我也觉得无趣，便不太想同他说话了。

偶然间一次跟车任务，途经一座大桥。夜色路灯照耀下的桥显得给外的美丽，从货车的车窗往外看，周遭的轿车无比娇小，缓慢的上升速度像是爬往天上一般。

这座桥真像家里的桥哇。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主动发言。显得突兀，但又真挚。

虽然他的话口音很重，但还是能稍微理解一点。他的父亲也是一位司机，不过是在家乡开出租车。家里除他还有一个姐姐，姐姐早早辍学外出打工。年幼时，母亲带着他晚上出去务工，父亲则早晚都在外奔波，家人约好的相聚的时间是母亲晚班结束时。

工厂在江边，沿着江边往上便是一座桥，母亲拉着他的手，随着星光和昏黄的灯光，慢慢地，一步步地，踩着泥巴路，走上桥的另一端。那时还没有手机，全靠约定。每次刚上去，父亲便停着车在等候了。车灯亮着，父亲靠在车门旁抽烟，说着今天的生意，此外只有草丛里的蛐蛐在悉悉索索的叫着。

我总是刚上车还没过完那座桥便会睡着。醒来的时候，桥已经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那时候总觉得那座桥好长好长，可父亲从来都是等我们，我们却从来没有等过他，尽管那座桥是那么长。

他边开车边说着这段故事。不知不觉间我们已过了这座桥的三分之二，我往侧边窗看下去，壮阔的江面停着悬浮灯。

后来，父亲走了。我再过那座桥的时候是搭上外出务工的客车，母亲送我到车站，说别让母亲等太久。我答应她说一定按约好的时间回来，不会让她等太久。嘴上说着，心里面却想逃离这座大山，这座破旧的桥，逃得越远越好。

那您母亲呢？

还没到约好的时间，便提前离开了。那座桥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没有人在等我了。

打开窗户，夜风吹了进来，桥也过去了。

车背离故乡越来越远了。

他也继续沉默了。

04   巴别塔

据《圣经.旧约.创世记》第十一章记载，当时人类联合起来修建通往天堂的高塔，称之为巴别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着不同的语言，使得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也因此失败，自此人类各散东西。

创11:5　耶和华降临，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

创11:6　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作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

创11:8　于是，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

创11:9　因为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别（Babel)。

我同他们一齐坐在教堂的正厅座椅上，桌子下摆着一本圣经。有位女士在台上演奏钢琴，钢琴声在此刻有些沉重。这种气氛让人平静，前座的叔叔一直在低声祷告着什么。事实上，这儿也鼓励大家祷告，将心事传达给上帝，祈求某种安慰。

或许上帝能理解我们的语言。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随手翻开桌下的圣经，里面有张纸条，潦草地写着：

Set me as a seal upon your heart, as a seal upon your arm .

——《圣经.旧约.诗篇》第42章

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

望着受罪的耶稣十字架，我低下头开始祈祷。

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