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的房东
史老师是我的房东,三年前租房子时认识的。之所以叫他史老师,是因为他看起来跟村里的其他村民不太一样。
史老师60岁的年纪,个子不高,1米6的样子吧,很瘦,看起来也就百十来斤,瘦削的脸己经作了腮。
他总爱穿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除了夏天最热的那几天会脱下来,其他无论什么时候见着他,永远是穿着中山装的样子。天热的时候中山装里只穿一件白色跨栏背心,衣服像是挂在了身上一样。天冷了在中山装里套上一件毛衣,衣服仍然不会被撑满。
有一天出门倒垃圾正好碰上他,忘了当时是聊起了什么话题就聊到了他的中山装上,他一边伸着头一边用手捂着半边嘴跟我说道:“不瞒您说,这件衣服我穿了三十多年,衣服一直没穿坏,就一直这么穿着,没穿坏干嘛要扔呢,您说是不?”
三年前的冬天,大概是是11月初的时候,我来小堡村找院子,开着车钻了几条胡同之后,突然在一张斑驳的绿色油漆的大门上发现了一张房屋出租广告,广告是用宣纸写成的,上面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着“出租”两个字,纸的下方是一串手机号码。
我拨通了电话问是不是有院子要出租,电话里传出了一个细声细气的中老年男声:“是呀,您在哪儿呢?”
“我就在大门口呢!”我回答道。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史老师,不知为什么,看到他的第一眼让我想起了孔乙己。”是您想租房子吗?”
“是呀。”我说。
随后他拿出手里的一个小钥匙开了门。
院子看起来有些破败,迎面朝南的四间瓦房,镶嵌着绿色的窗棱和红色的房檐,东边有个装杂货的棚子,西边是个脏兮兮的厕所,院子的角落里堆放着已经落满了灰尘的油画框。
“您这院子多少钱一年?”
“三万五。”他嘎嘣脆地说出了这个数字,接着他问我租这个房子干嘛用,我跟他说作画室兼自住。
“自住可以,干其他的都不行。前几天有个做餐厅想租我没租给他,做餐厅太脏,还闹腾。”
考虑了半个月之后我又来到史老师家,来之前还担心院子别是租出去了,但车进了胡同,远远地我就看见那张“出租”的字条还挂在门上,与村里那些墙上贴的到处都是的小广告形成了鲜明对比。
史老师带我走进了他的家。此时我才发现我要租的这个院子跟他家的院子是个套院,这个院子临街,他家的是后面的那个二进院。
他家的院子很大,大概有100平米,是个正规的四合院。四间正南房之外,还有东厢房和西厢房。院子里堆放着的杂物和蜂窝煤,墙角的一个小房间的外墙上工工整整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公厕”两个字。
史老师把我带进了东厢房,他老婆张姐过来跟我打了声招呼,随后三个人围着一个煤炉子,坐在了小马扎上。我跟史老师说我想签5年合同,而且我想把整个院子重新装修。
史老师听完后说道:“装修可以,只是窗户不能拆,我爸爸不让拆窗户,怕影响了风水。”
“不让动窗户怎么装修啊! 您那个窗户不行,四处漏风。”
“我们家都得听我爸爸的,我也没办法。”说着史老师给我讲起了他的家族史。
他们家是正宗的旗人,上好几代都是当大官的,祖上都是西山八大处那边的家,后来犯了事皇上要满门抄斩,他们这一支才偷着跑了出来,一直往东跑到了通州的小堡村。
“我们家上好几代都是读书人,后来没办法,到我们这儿没落了。”他说他爸爸当过兵,他哥哥是个警察,他以前在城里的工厂打过工,后来学了裱画这手艺,现在天天在家给人裱画。
他老婆张姐说起话来也温温柔柔的,帮着丈夫裱画的同时自己也学着画工笔。她压着嗓子跟我说道:“老头儿脾气倔,我们都得顺着他。”
签完合同之后的大半年我一直在装修,窗户也让我给拆了,拆窗户那天我特意叫史老师过来看看,他捂着嘴低声说:“行,你拆吧,别让我爸爸看到就成。”
后来我在街上第一次见了到史老师的爸爸,老头儿也穿着和儿子一摸一样的一套深蓝色中山装,身板很硬朗,八十多岁的年纪还天天骑着个自行车出去遛遛弯儿。
他背着手进了我刚装修好的院子转了一圈儿,看到那排落地大窗户后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出去。
后来我时不常地在下午两点总是看到老头儿骑着车出去的背影,也时不常地在晚上六点总是看到史老师两口子吃完晚饭出来遛弯儿的背影。
一天,我的一个朋友来我家玩儿,因为没地方停车就把车停在了史老师家门口。两个小时以后出来时,看见车窗上贴了一张纸条,上面用钢笔整整齐齐地写着几个字:“你个王八蛋,你眼睛瞎呀,没看到门口不让停车吗!”随后,他还发现他的两个大车灯上也被贴了纸条,还用浆糊粘了个结结实实。
从那以后,史老师再见着我时总是有意躲着我,我也当是什么也没发生,碰着面还是礼貌地打一声招呼:“史老师,您遛弯去呀!”
今年到了交房租的时候,我如期过去交钱,史老师以为签了五年的合同已经到了期。他细着个嗓子跟我说:“我正好要跟你谈谈合同呢!”
我听了有点儿发懵,“谈什么合同呀,合同还有两年才到期呢。”史老师狠狠地看了张姐一眼,张姐马上说道:“是呀,是还有两年”。当我把钱交到他手上时,他憋红了脸,使劲抿着嘴什么也没说。
大概一个月之后我出门倒垃圾,恰巧碰上史老师刚从他家出来,他拦住了我,小声跟我说道:”跟您商量个事儿啊,我家这个房子吧,它不全是我的,一个是我的,一个是我哥的……”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我专注地听他往下讲:“如果哪天我爸爸死了,我俩就得分家,您那个合同呢,就得重新签。”
我想都没想冲口就说了句:“您爸爸身体不是挺好的嘛!老爷子今年......”
“八十六了,哎,好是好,可毕竟上了岁数,谁知道哪一天呢,都没准儿,您说是吧,谁也不会盼着自己爸爸死呀。”
夏天,我终于看到史老师脱去了中山装,穿上了一件夏威夷风格的大花儿衬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