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酒了凡心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李敬泽在演讲的说了这样一句话:诗,不在于背多少,背得少不要紧……而是你一定会在你人生百感交集的某一刻,一定会有一句诗在你心中,脱口而出!
那一刻我震撼了,对啊,中国人没有不爱诗的,没有不被诗虏获的心灵。异国他乡羁旅之思,多少人会仰起头沉吟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情窦初开,夭折于红尘,多少人又会发出:“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悲歌慷慨;小时候吃饭掉米粒,不珍惜粮食,一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不识字的外婆却也能随口嗔怪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久之,在我心里,诗是唯一跨越阶级,跨越情感,跨越时空的不死艺术。我爱诗,诗的本质早已融入我的血脉之中,让我英雄主义似的发出慷慨誓言——有生之年,我必致力于中华文化的传承发扬,成为一名优秀的文化传播者,一名普通又不甚普通的语文老师。
我有时候会突然思索,以今日青年之才能,之所以未能出“李杜”那样的伟大诗人,并不是我们智短才竭,不能引经据典,若相比古人,我们能信手拈来的典故应该多出许多,而是这个社会不若盛唐那样人人爱诗,唱诗,吟诗……
把诗歌当作当做饭圈儿文化里的酒,无论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的独饮;还是“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的对饮;不管你是“烹牛宰羊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的豪饮,还是“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的夜饮……醉即一挥而就,醉即信手拈来,醉即歌咏沉吟,醉即儿女家国……
无论哪一种醉,都应该把我们百感交集的一刻所凝集成的诗倾诉于悠悠苍天,让当世乃至百世之人感受中国人是如何以自己特有的绝美的表达方式诉说自己的人生际遇,悲苦欢乐……那样。盛唐诗歌便不再一家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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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在浮躁得不能自己的年代里,就像一针安慰剂,短暂冷却膨胀、盛放不下欲望的野心,不时让超负荷的功利,悄悄卸去三分铅华,让那颗沾满尘世污浊的心灵,仍有些微缝隙安放,回归质朴,安于平凡。
我是一个武侠爱好者,拜读金庸学生的《天龙八部》,我曾对自己提出过这样一个疑问:“天山童姥和李秋水俩人,到底谁更爱无崖子一些?”黄日华版本的影视剧,个人觉得编剧改编得超越了原著。原著里天山童姥是没有名字的,该版天山童姥有了一个名字——童飘云。
我觉得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天山童姥本来就形似孩童,且称谓里都有一个“童”字,前后呼应。“飘云”二字,十分符合“逍遥派”“逍遥”二字——飘云无定,无拘无束,是谓逍遥。
剧情里讲:大师姐天山童姥和三师妹李秋水共同爱上了二师兄无崖子,而无崖子则悄悄喜欢小师妹齐御风(这里也与原著有出入,原著里是李秋水的小妹,没有名字)。
天山童姥二十六岁时修炼道家最高威力的“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有所成就,就在练功最为紧要关头,李秋水乘其不备,在她耳畔大喝一声,童姥受到惊吓,以至于真气逆行,身形永远只能停在五六岁,像个女童模样。天山童姥则在李秋水被无崖子抛弃,伤心欲绝下嫁西夏王大婚当日,在水酒里动了手脚,迷晕李秋水,用匕首划破了李秋水吹弹得破的容颜。
二人均认为无崖子之所以移情别恋,都是因为对方所致。于是相斗了一生。在生命最后一刻,二人精疲力竭,真气耗尽,从虚竹处得到无崖子所作——自己一生最心爱之人的画作。二人均以为是自己,结果是小师妹齐御风。天山童姥当即哈哈大笑:“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李秋水当即伤心欲绝,悲从中来,“是她。是她……”
我当时就极度震撼,不正如陈世骧写给金庸的信里说的那样——有情皆孽,无人不冤吗?
天山童姥爱无崖子,但她后来的人生,错把对三师妹李秋水的无比痛恨当成了对无崖子刻骨铭心的爱。在爱的路上她早已被愤懑、怨恨遮蔽了残破的双眼,更被以长自居的傲慢和恣睢蒙蔽了残破的心灵。她爱自己的情绪超过了爱所有人,她的报复和憎恨远远超过了爱慕……所谓“怨憎会”之苦,应如是也。
而李秋水,一个一生“求不得”“爱别离”的悲剧,为爱而作恶,为爱而接受来自童姥的全部恨意。不管是否属于自己的,强加自己的,都统统收下,因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爱无崖子比她多一点。这种畸形的恋爱法则,被她一生一以贯之,是可敬呢还是可恨呢还是可怜呢……
但不可否认,这一哭一笑中,答案已经出来了,李秋水爱无崖子远胜于天山童姥。
最后二人弥留之际,用最后一丝力气和解,童姥那一句:“师妹,我们这一生为了一个不爱我们的男人斗了一辈子,糟蹋了……”此刻这是一个再无戾气的九十六岁老人对另一个油尽灯枯的八十多岁老人所说的最后一句话,瞬间让我泪流满面,不觉在心里吟起了李白那首《秋风词》: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是啊,如果她们不认识无崖子就好了;如果她们不一起认识无崖子就好了;她们是那么的风华绝代、冠绝天下,但她们的人生又是那么的凄惶苍凉、不堪回首……
到底是任何文字的叙述都不如诗歌的魅力,直戳心肺,入骨入髓入相思。
正如那个花季少女为情所困,性情丕变的李莫愁,杀人之前嘴里总沉吟——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也许当初的风花雪月,如今的杀戮孽债,都在这“一尺深红蒙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的诗里,埋藏不堪过往,伪装堕落如今。
前段时间在读高阳先生的鸿篇巨制《胡雪岩》,被这个传奇红顶商人起伏跌宕的一生深深震撼。
胡雪岩从一个店伙计到大清首富,二品大员,整整花了三十年,但从首富到倾家荡产只花了三天:
出身寒微,幼年以放牛为生;
到“信和”钱庄当学徒;
帮助王有龄起步官场;
借助王有龄之力开办钱庄;
王有龄升任浙江巡抚大力鼎助胡雪岩;
太平军进攻杭州城,王有龄殉职,胡雪岩失去靠山;
投靠名臣左宗棠;
协助左宗棠开办“福州船政局”;
帮助左宗棠西征筹措军费;
成立“胡庆余堂”;
助西征有功,慈禧御赐黄马褂,赏二品红色顶戴;
垄断丝市,发起中外大商战;
私价大跌,钱庄周转不灵倒闭,慈禧下令革职抄家;
去世,埋于杭州西郊乱石堆中……
当真如程砚秋《锁麟囊》唱的那样:“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也如曹公看得通透,《红楼梦》里不正是揭示了这个道理吗——好一似食尽鸟投林,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这也让我想起了大清朝另一位炙手可热的权贵和珅,乾隆朝叱咤风云的“二皇帝”,在权力和自我中迷失,最终锒铛入狱,三尺白绫终其一生,弥留之际没有任何可以让他带走的金银财帛,古玩玉器,那个他生前无比迷恋的铜臭味儿此时已然烟消云散,留在他身旁的,除了对死亡的恐惧,就只剩下那一束透过大狱直愣愣射在心口的月光,和五十年宦海沉浮凝聚一刻的诗了,于是他对看守他的狱卒要来纸笔,写下来他最后的感慨,留在这流连的人世间:
五十年来梦幻真,今朝撒手谢红尘。
他日水泛含龙日,留取香烟是后身。
一个位极人臣,钟鸣鼎食,看透世间百态的不二权臣,在生命的最终一刻,陪伴他凄惶内心的唯有诗,他一生谋取的权势、财帛,也都没有如愿以偿的留给他的子孙百代,留下来的仍然只是诗。唯一没有令他利令智昏的是,保全他孩儿的,正是诗中脱俗的清冷韵味,没有让丰绅殷德和他一样沾满铜臭,可见其一生兴于诗,止于诗;荣于诗,毁于诗。令人唏嘘浩叹,只不过为历史平添几分凄凉……
诗啊诗,几家欢喜几家愁,有“朱门酒肉臭”,就有“路有冻死骨”;有“粒粒皆辛苦”,就有“何不食肉糜”,荒诞中透露出百代更替之秘辛,世间万事万物,任其何种纷繁变化,暗藏波云诡谲之机,在历经千百代而传唱不衰、灿烂不朽的诗歌中,仍然有迹可循。
那一年,阿杰带着不甘和愤恨离开巴渝蜀地,远赴中州豫地,年少轻狂,不甘落败,却又未届满责任、磨难的考验,任性的撒手离开。那一刻,他觉得全世界都在与他为敌,都在冷眼旁观他的生死茫茫,以至于后来他回忆起那段孤寂不能自己的日子里,总觉得世间再无友情……倘若彼时他心中有诗,一定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没有君劝,他便自己劝自己,自饮自酌,自影自怜。
这一别就是整整一年,当他舔舐好曾经的伤口,准备回到故乡,那个曾令他魂牵梦萦的旧地,一时之间又近乡情怯了。是啊,近的是“乡”,怯的是“情”。故梦如昨,分明心心念念,但桀骜的少年,岂能输却一着,于是颇有“大鹏一日因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凌人傲气,给我发来短讯,谴责我未尽友情。
我终究还是辩解了,当我历数阿杰走后,我之作为,如何在或明或暗的批判讽刺中自我批评,从中斡旋,为阿杰的归来做好一切铺垫。那一刻,阿杰应该哭了吧,他应该哭,他应该用泪水洗涤过往曾经,用泪水浇灌现当下未来,那一刻他才明白过来,他之前所吟咏的诗错了,他一直都在被爱包围,他应该喟然长吟——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即使是他出走的那三百六十五天的风霜凄苦日,仍然有一颗正在饱受穷冬烈风的倔强心灵,纵然相隔千万里,仍然比邻而居,感受着他的感受,原谅他的过失。所以,还有什么不能释怀呢?
从来,诗都不只属于达官显贵,王侯将相。他可以是我们任一的普通人。是诗让我们情感共鸣,是诗让我们悲欢离合,是诗踽踽前行让我们终究在羊肠小道再次相遇,路始终只有一条,不和解携手,同行大道,我们还能怎么样呢!
后来我们酩酊大醉了一场又一场,后来我们又不再多喝,因为“诗酒且图今日乐”,但青年有志却不能不问“功名到底几时成?”。
诗酒了凡心,正所谓:
茅庐矢志谁与朋,凌云又问何以标?
三分春色花尤俏,一炉红梅迎雪开!
人生百味,所记忆者不过酸甜苦辣;人生百态,所铭心者不过悲欢离合。每个人口味不同,选择自然不同;选择不同,走的路自然不同;走的路不同;看过的风景自然不同;看过的风景不同,为人处世的原则自然不同;为人处世不同,才有了喜、怒、哀、乐的点不同……
人生是一顿大锅饭,有缘才能共享一桌,理解、宽容、迁就或许是人与人相处的不二法门。“红莲白藕青荷叶”,只有源出一脉,心往一处,终究殊途同归。
那一年,部队归来的阿土,学做生意,扎根在贵州的大山里,一待就是四年。女朋友是高中同学,高中就在一起,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女方的家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严格意义一个小白领都算不上,却极力反对女儿和一个做小生意的男生来往,并以异地不便为由,多番从中作梗,言语讥讽。
其实老家驱车到阿土做生意的地方不过五六个小时,而且阿土也渐渐要往家的方向发展。做生意的几年,阿土的性子被形形色色的人磨出一种境界了,根本不在意女朋友父母的冷嘲热讽。但最终他们还是分手了,我永远难忘一向豁达倔强的阿土给我半夜发短信,打电话,流泪不止……
一个男人最受伤的永远不是觉得自己付出了多少而没有得到最终满意的结果,而是抛洒出一片真心终究抵不过三两句谗言碎语,那一夜,阿土是否有“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的无限凄凉呢?
不到一年,阿土就基本实现时间自由了。生意越来越好,连锁也越来越广,除了进货需要亲自前去打理,其余时间都是在全国各地来往穿梭,找门市,扩张商业版图。又或者极热极寒之时,索性待在老家寻几个老友喝喝茶酒,觅觅风景,逍遥自在,令人堪羡。前女友就开始来找寻阿土了,可再怎么也涟漪不动阿土的内心,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怎不叫人感叹人间世事,有常无常。
兴之所至,我当即为阿土的故事写了一笔,聊以遣怀:
踏遍青山觅江风,笑看缺月人不同。
那年伊人拂袖去,岂料今日蟒袍红?
这悲伤而又略带滑稽的过往,唯有诗才能表达出那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心境。这诗是怀喜含悲的灵物,终是可读可感但任谁也不愿成为诗中主人——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诗酒了凡心,诗让人爱之恨之,却又在大喜大悲之时无可替代,即便是在波澜不惊的时光里,诗也温润着我们孤独的灵魂。我们那么平凡,却因为诗而和哲人相拥一感一思;我们那么伟岸,却因为诗和普罗大众一样拥有喜怒哀乐。诗是无阶级,无阻碍的灵魂表达,诗是唯一神圣而又普通的结合产物。
诗酒了凡心,知我如春风。
吹落屋上瓦,此瓦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