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
星辰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是我听他吟的第一首诗，也是改变我人生轨迹的一首诗。因为在念完了这首诗后，我终其一生仰望的人对我说，还算是个有胆识的，那就留下吧。日后，你的名字便唤作星辰。
这便是我和他的初识。他是少爷，而我是被卖进府的粗使丫头。即使我已在他身边伺候四年有余，初见时的惊为天人依然在我心头萦绕。即使我不再是当初那个灰头土脸的野丫头，也无可能做被他仰望的那颗星辰。
街知巷闻，严家的小公子严沐云为当今宰相最宠爱的儿子，也是他唯一的嫡子，这样高贵的人，却又无那些娇奢的性子，平日里只醉心读书。唯有一样，那便是他的吃穿用度，乃至身边伺候的人，必是拥有一副好皮相的。简单的说，严公子是怕污了他那双仿佛藏着大海的眼睛。是的，这位天之骄子有着一副能让姑娘们脸红心跳的好皮囊。而我，却在明知他不讲人情他任性他眼高于顶的情况下。为他动了心。
但是那又何妨，拜倒在公子的石榴裙下的也不止我一个。我知道伺候公子洗漱的大丫头，还有打理公子每日膳食的二丫头，她们心里都偷偷的爱慕着公子。哦，对了，她们的名字公子是记不住的。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那句话，好看的人总是好看的相似，而丑的人却丑的各有特点。因此，我是唯一一个公子能叫出名字的丫头。也是沐园里唯一一个长得难看的丫头。
其实凭良心说，我长得并不难看。只是左脸从额头盘踞到眼睛的胎记让我看起来有些可怖。我想，这也是当初我被卖了三次却依然砸在牙子手里的原因。严府，是我的第四个买家，我知道，也是我最后一个机会，因为我听见牙子说如果再没有人要我这个小怪物，他就要把我卖给瞎了一只眼睛的老鳏夫当娘子。然而严府的管家还没有给我一个展示我自己是多么机灵能干的机会，就残忍的对我说。走走走，这样的人可不能出现在我们小少爷面前的。
接下来便是我和严暮云的初遇。我始终觉得我们的相遇是个奇迹，要不然，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怎会来到下人们的偏房？也庆幸当时的自己并没有被他的美色迷花了眼。可能是对嫁给鳏夫的惧怕，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捡起来地上尖锐的瓦片冲向了严暮云，在大家还未反应过来时说出来自己的心里话:是！我是长得难看！可你们当中的哪一个，又不是父母赐予你们的长相？你们凭什么又瞧不起我的相貌？
众人一片惊愕，尤其是管家，身子都颤得如同风中的芦苇。他颤抖着对我说，放…放开少爷…你想要什么…我嗤之以鼻。明明我只是想要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我都想好了如果严家要我，我一定为他们做牛做马，可是为什么……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怀里的小少爷说话了，不就是想当丫鬟吗，行，就来暮园吧。当时的我还不曾知晓这位公子的脾性，竟没有瞧见大家诧异的神情只顾着给他磕头谢恩。随即他带着笑的声音传来:还是个有胆识的，自去领了杖责15，养好伤搬来沐园吧。
后来我想过，是不是因为小公子顺风顺水的人生中不曾见过我这样的无赖，所以那样在意外貌的他，留我下来。
因我做了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沐园里的漂亮姐姐们并不爱搭理我，只是我生来善于厨艺，尤其一碗芙蓉羹做的出色，普通的鸡蛋香油在我的手中便成了舌尖上悦动的精灵，向来挑剔的小少爷也因这道菜渐渐的离我不开，仿佛每晚日暮之时，为作画的他端上一碗芙蓉羹已经成为一件不可或缺的事情。其实随着伴随着少爷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也明白他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冷漠拒人千里，他有的时候甚至很可爱，会给我分享他今日又读了哪些书，又梦见了那个他从不层看见过正脸的姑娘。当然，这一切都只会发生在我的芙蓉羹令他大饱口福之后。因为这道芙蓉羹，我成了公子难得愿意讲述心事的人，他告诉我，他自小便会梦见一个女子，只是他从来不曾见过她的正脸，但单单只看背影，都能让人似乎看见本人的风华。
后来回忆起来，每每替他收拾碗盘，他不自觉抬起头对看我，微笑如水的样子，竟是那样让人忍不住弯了眉眼的画面。
想来开始的我，仅是因为他眉眼动人，他给了我留下的机会才对他有了爱慕之心，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浅浅的爱慕，竟扎根与我的血液之中?是他给了我动听的名字?还是他对我厨艺的赞赏?其实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喜欢的，从来不是那个光环加身的少爷。我喜欢的是那个笑起来干净的少年，是那个会对我说他以后一定要娶一个他真心喜欢的女子。她可以没有显赫的家世，可以没有倾城的容貌，但，一定要是他心里的那个人。
只是符合每个俗套的故事，哪怕我只想在他略感疲惫的时候，为他端上一碗芙蓉羹，这样简单的愿望，却也没有办法得到实现。只是那时的我也不知道，让自己的愿望化为泡影的并不是他，而是我自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我渐渐开始不满足于仅仅为他洗手作羹汤，可我心知不论怎样，我也无法成为和他匹配的那个人。我心目中最好的公子，哪怕是最尊贵的公主都无法与之匹配。又何况，一个连普通人都不愿再看第二眼的我呢?人啊，是多么贪心的动物，从前我只想留在严府当一个下人，后来，我想永永远远的为他做芙蓉羹，看他露出满足的微笑，而现在，我竟妄想能成为与他匹配的人。想来也是可笑。可惜当时的我并不懂这些，一意孤行的认为我们之间最大的距离是因我脸上的胎记。
像我这样的人，身无长物，唯有一身孤勇。凡事我认定的事情，便一定要去拼一把，正如那年我拼命要留在严府，如今，我也要拼了命离开严府，等我成为了可以有勇气正视他的眼睛的人，再回来。
我之所以一定要离开，是因为曾经听老人们讲过，江南住着一位神医，在他的手里，没有什么是无法解决的，只因二十年前他倾心的女子家世显赫，两人私奔失败后女子的家人强迫女子成亲，那位性情刚烈的小姐竟在出嫁当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从此神医不再理会世事，逃到了和小姐说好要一起度过余生的江南，从此没有任何人再见过他。
我甚至不知道那位神医的故事是真是假，但我也唯有一试。我不能让自己连幻想的机会都不能拥有。终于，在他又一次给我看他幻想中的女子的样貌时，我提出了想要离开的请求。或许是当时我想要变成他梦中的人得欲望太过强烈，我竟忽略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舍。
但，公子始终是公子，又怎会开口挽留一个丫头?即使我是一个陪伴他从年少至今的丫头。沐园里的丫鬟从来都是如花朵般娇艳的年纪，过了二八年华的丫鬟是无法伺候少爷的。唯有我，是一直留在他身边的。只是今天，我也要走了。或许，早就该走了，我略有自嘲得想着。
只是我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不说走到江南，我甚至都没有走出京城。看来严府这些年的生活实在让我有些不知人间险恶。这是我被两个精壮的男人逼到无路可退时唯一的想法。我紧紧的抱着我手中的包袱，我并不在乎严家给我结的银钱。我只担心我偷来的画卷被他们抢走。没错，我偷来了公子梦中的佳人，当然是背影的那张，只因我不愿看到他幻想中的那个人是别人。
许是我的长相并不能惹人怜惜，争抢之中男人直接用手中的利器砸向了我的脑袋。温热的血瞬间迷花了我的双眼，包袱脱落的瞬间我还下意识的护着散落的画卷，还好男人抢走银钱后，并没有拿走我的画卷，想到此处，我满足的闭上了眼睛，我感觉自己慢慢的没有力气，此时的我觉得有些后悔，或许静静地看他吃我做的芙蓉羹也是一种幸福。
我以为这次我肯定会死，却不料睁眼时自己正在一个茅屋，里面有一位老者，他说是他救了我，并告诉我他怎样也无法在我昏迷的时候把画卷从我手中拿开。是心上人画的吧?老人问我，我重重的点头。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我才能光明正大得承认，他，严沐云，是我的心上人。是我，心尖上的人。
老人告诉我，他不是本地人，住在江南，他本不会经过这个无人的悬崖，只是那日是他祭奠亡妻的日子。他为了节省时间，才因错阳差的救了我。听闻老人住在江南，我心下大喜，连忙询问有关神医的踪迹。老人告诉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听说过神医的踪迹了，但他也是行医多年，或许也能解决我的问题。听闻至此，我自嘲的笑一笑，问道，那您是否能祛掉我脸上的胎记呢?看着老人瞬间的呆楞，我洞悉了他的回答。我告诉老人，等我伤好，我要同他一起回江南，我绝不放弃寻找神医的踪迹。老人笑说，你这性子倒与我的妻子毫无二般，只是你如此坚持改变容貌又是为何?
我看着老人，坚定的回答，因为我也想和我心里的那个人白头偕老。老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嘴里喃喃自语，白头偕老，好啊，好啊!看着老人的转变，我知道我可能提到了他的伤心事，让他想起了亡妻。于是我不再说话，可谁知此时老人目光灼灼的看着我，他问我，那个人就对你如此重要?重要到你能为他放弃生命?我看着老人，反问到，难道您不愿意为了你的妻子放弃生命?好!好!好!老人一连回答三个好字。随即他告诉我，他虽没有神医神通广大，但对于驻颜换脸的法子还是知道不少。只是我这胎记面积太大，唯有十分凶险的断肠才才能与之相生相克。可这断肠草实为剧毒，虽不会马上致死，但剩下的寿命最多也只有一年。
是变成他梦里的那个人与他过一年，还是看着他和别人在一起过一辈子。我很快的做出了选择。老人没有让我失望，经历来无法忍受的痛苦之后我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像书中所写，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哪怕静静地不动，也美好的如同一副画作。有了这幅容貌，我想我终于能直视他似乎装了大海的眼睛。
对我而已，接近严沐云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我只需去他每月十五必去的断崖边排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必定能够如往昔一般去往他的身边。果然，严家的家丁轻而易举的赶走了我请来的流氓，我只是红着眼眶告诉他我孤身一人来京城寻亲，不料路上遇到了骗子，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当我说到小女子不知如何报答唯有为公子做牛牛马常伴身侧的时候，他只是怔怔的看着我，仿佛又是在透过我看别人。
但无论如何，我终归是如愿的留在了严府，回到了沐园。我告诉他我叫花颜。是的，有了如今这样如花的相貌，我再也不愿想起属于星辰的记忆。我不再作羹汤，只陪他读书写字，他告诉我我们似乎认识了很多年，甚至他自小变夜夜梦见我的背影。我问他如何认出我来，他说只消一眼，他便知我是他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我想我很快乐，即使这快乐是有代价的。可能像今日这般堂堂正正的陪在他的身旁，可以不加掩饰爱意的看着他的眼睛，与我而言，又是曾经多少次午夜梦回的场景?我不后悔，哪怕我再也不能说起我陪他长大的时光，哪怕我再也不会在落日时为他端上一碗芙蓉羹。可我依旧是陪他长大的那个人，我会在他读书时吟诵他最爱的诗，会在他作画时找到他最满意的那一副，我喜欢看他发现我们的相似之处的时候惊喜的眼睛。虽然有些卑劣，但我知道，我已经成功的在他心里占有了一席之地。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可后来我渐渐的发现他会对着我的背影发呆，又会在我转身之时露出失望的神色。我曾问过他，莫非是小女子的容貌不及公子梦中之人?而他只对我说，花颜，我有没有说过，你很像一个人。我笑而不语，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我安慰自己，他只是念旧而已，曾经人人避之不及的星辰，如何比得上今天的花颜?
我以为我不会后悔，可那日相府宴客，不胜酒力的他靠在我的身上，含糊不清的问我，花颜花颜，你会做芙蓉羹么?我曾经认识一个人，她会做天底下最好吃的芙蓉羹，她有这天底下最美的眼睛。里面就像…就像藏着满天的星辰。
一瞬间我感到有些脱力，我有些不可置信，这真的是他的想法吗，那我所付出的这么多又是什么?如果当初便能长久的陪在他的身边，我又何必选择这短短的一年?我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去找救我的老人，他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
当我回到断崖附近的草屋，却发现草屋早已易了主人。屋里的老大娘告诉我，老人已经走了，但他留下来一封信给我。我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可我没有想到，信件的内容竟是让牵扯到了二十年前的一桩旧事。
老人，其实并不是什么老人，他告诉我老人是他，无心也是他，而我到处想要寻找的神医，就是无心。他在信中说，无心本有心，不过自他爱的姑娘殉情，他遍成了无心。二十年前，他与爱上了一位千金小姐，小姐与他情投意合，可小姐的家人却看不起空有一身医术却无一官半职的他，强迫小姐嫁与他人。这故事我早已听过，却不知当年小姐的兄长竟是今日的丞相大人。无心说那日看见画卷的题字便知那画出自丞相之子之手，他见那背影像我，便心生一计想要报复丞相。原来，自始至终，蒙在鼓里的唯有我一人。无心说改头换面的方法有很多，可他偏偏选了最凶险的一条，他自知对不起我。余生将继续悬壶济世不收分文。只是让我不要寻他。他说这是债，注定要在严沐云身上还的债。
我无话可说，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我自诩是最了解他的人，却偏偏，从来没有看懂过他。可我心知，我自己把他的星辰丢了，换来了一个假的花颜，一个只能陪伴他一年的花颜。
我是失神落魄的回到严府，为还没有醒酒的他做了一碗芙蓉羹。看见他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我告诉他，这是我偶然遇见的一位女子做给我尝过，因为我觉得味道十分鲜美，故而询问了做法，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做给你吃。今日我寻找依旧的亲人已有了音信，也到了我该走的时候了，承蒙公子照顾多时，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献上一碗芙蓉羹聊表谢意。
我以为他会挽留我，谁知他只是抓住了我的手问我，那位姑娘此时身在何处?过得可好?我苦涩一笑，告诉他，那姑娘也是可怜，我前些日子打听她的消息，才知她借宿的茅屋不知怎的失火了，听说，无一幸免。说罢我退了出去。
听着身后碗盘摔碎的声音，我没有回头。因为我知道我一旦回头遍再也舍不得离开他的身边。可我知道早已经没有了资格。无心在信的最后写到，说什么爱他，连一生的寂寞都留给了他也配叫爱?
是啊，我不配，把有血有肉的星辰换成了今日的花颜，是我的过错。可终究，这以后的日子，是没有人再会如我一般，一心一意的爱着我的小公子了。
我走到了断崖边，看着星辰生命结束的地方。我只觉得有无尽的寂寞缠绕着我，我只想去陪陪星辰，陪陪那个爱了一生，却始终没有看清他的心的傻姑娘。
在掉落的瞬间，我似乎又看见了年少的他，对着一个面目有些可怕的姑娘念着，昨夜星辰昨夜风。从这样的角度看上去，姑娘强装镇定的眼睛，倒真的像藏了一方星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