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那段因乞而来的婚姻(飞花令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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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蒋冬来,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他这辈子吃了别人八辈子的苦。这句话一点也不假,他从小是个孤儿,四处讨食,吃着百家饭长大。他甚至没有名字,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生的,似乎自有记忆以来就拿着个破碗在村里走家窜户。他生来要饭。村里的老辈人心都很善良,总会赏给没父没母的他一口饭吃。
一九四二年十月的一个早晨,蒋冬来到一个老辈人家,这次是顺道讨饭,主要是来问一个一直纠结在他心里的问题。因为和他一起的赖仔们说他是从狗洞里挖出的,叫狗生。他不信。
他问老人:“爷爷,村里人都说你见识最多,你认得我爹我妈吧?我是啥时候出生的?我的名字叫做啥?”
显然,蒋冬来一下子问了太多问题,而且问题难度过大,老人拍了好长时间脑门,才说道:“你爹妈应该是村头逃难来的吧,他们生了你没多久就死了。你出生在冬天,嗯,就在11月19日吧。冬天生出来,你的名字就叫冬来,蒋家村的冬来,就叫蒋冬来!”
蒋冬来想了想,拍了拍脑袋,又想了想,问道:“可是我是哪一年出生的呢?”
老人盯着蒋冬来,上下打量着又黑又瘦的他:“1936年?还是1937年,不会是1938年……应该就是1937年!”
蒋冬来很高兴,欢欣跳跃。
老人拍着蒋冬来的脑袋说:“记住喽,你叫蒋冬来,1937年11月19日出生的!”老人识字,还给将他的名和出生日期写在了纸上,塞他衣兜里随身带着。
一个月后的11月19日,蒋冬来用讨来的米饭和着从鸡窝里掏来的鸡蛋,给自己过了生平第一个生日,五岁的生日,也庆贺老辈人记得并给自己找回了名字,蒋冬来,嗯,好名字。
蒋冬来后来又去老人那儿求证了好几回。他心里不踏实,好像老人不多说几次,他的名字和生日就会长了腿跑掉似的。
后来,蒋冬来把名字的来历告诉唐湘玉,也就是我的母亲,的时候,唐湘玉笑得腰都快弯到了地,笑着笑着眼角还挤出了泪。
唐湘玉家里条件在村里算是好的,属于贫农,又比一般贫农略富一点。村里人大多还穿草鞋时,她就已穿上了花布鞋。
十二岁时,村中供给蒋东来口食的几位老人都相继去世,他便拿着破碗一路流浪。十六岁那年,蒋冬来在宁远县琵琶公社琵琶村邂逅了唐湘玉。
唐湘玉第一次看到蒋冬来,正巧他站在刺眼的阳光下,抻手端着碗,混身上下像从煤里捞出来一样黑乎乎的。唐湘玉想,他该是生下来就没洗过脸吧?赶紧给他打了碗饭,把将他打发走。蒋冬来发现唐湘玉家饭好要,便准时准点拿着碗在她家门口候着。时间一长,唐湘玉就觉得烦。但没办法,该来的还会来,吃饱肚子是天下最大的事。唐湘玉爹娘要下地种田,还得她面对那张黑乎乎的脸。
后来邻家的堂哥唐中华来解围,对蒋冬来说:“小叫花子,你这样成天要饭,也不是长久的办法,不行你就跟我挑盐到广州去卖吧!”于是,蒋冬来改了自己的乞丐形象,把长得像鸟窝且打了结的头发剪了,捡了一件带补巴但还算是干净的衣服穿上,把脸洗净,收拾完毕,除了脸黑身瘦,整个人还算利索。
唐中华借给蒋冬来本钱,带领着他一路到从衡阳到广州肩挑着去卖盐,再把广州的小东西挑回衡阳来卖,搏小差价。单趟十天左右,挣得是辛苦钱。那时全国刚解放,很少有火车,各地物资十分匮乏,靠人拉肩扛挣差价的小贩并不鲜见。
蒋冬来可以养活自己了,还有了闲钱,就给自己换了一身还算体面的行头,再把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一丝不苟。
到了二十来岁,蒋冬来竟然显得很帅气,他本来底子好,脸型方正,浓眉大眼,脸上皮肤经过几年保养也恢复了白润,是那个年代美男子的标准。
爱美是任何时代都不变的天性,有几位姑娘看上了精气十足的蒋冬来,托人向唐中华代为提亲。蒋冬来拒绝了所有向他提亲的人,反而托人向唐湘玉家提亲。唐湘玉长相只能说相当凑合,她问蒋冬来:“你该不是报答我从前的一碗饭的恩情吧?”蒋冬来也不避讳,点了点头答道:“我就是喜欢你心好善良。”
唐湘玉就嫁给了蒋冬来。说是嫁,其实是蒋冬来倒插门儿,住到了唐湘玉家。他们去公社领了张带毛主席语录的结婚证,买了十斤肉,请了两桌亲朋好友。蒋冬来无父无母,拜堂时就只拜了唐湘玉的父母。嫁妆是一个木柜和两床被子,贴上大红的双喜字,倒也算得喜庆。拜堂结束,酒足饭饱,两人就住到了一块。
因为蒋冬来的乞讨出身,又倒插门到了唐家,相对富足的唐湘玉一直有着强烈的优越感。她常常对蒋冬来说:“我不嫁给你,谁嫁给你呢?我不嫁给你,你不就打一辈子光棍了?”
蒋冬来听了,也不言语。他很知足,很幸福,成了家,结束了漂泊不定的生活,成为宁远县琵琶公社琵琶村的一名常住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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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冬来可以说是三喜临门。婚后一年他喜得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哥哥,蒋衡远。又适逢全省范围大面积推行招工,当时招工需所在大队推荐,由于被推荐的人分配的土地要被收回大队,村里够条件的小伙子都犹豫不决。蒋冬来不存在这个问题,而且出生经历最为可怜,大队就把蒋冬来作为其中一个人选,推荐去当了一名工人。
蒋冬来顺利成为一名吃公粮的人,到了衡东县厂矿工作。蒋冬来开始了与唐湘玉的两地分居生活。
人一旦走向更大的天地,见了世面,往往会经受不了各方面的诱惑。蒋冬来也是如此。
蒋冬来四处漂泊惯了,屁股上就像长了钉子一样坐不住,所以厂里晚间给职工扫文盲时,他也不上课,和县城里的职工一起,穿着白衬衣打上领带,到衡东县的舞厅里跳舞。
舞跳着跳着,蒋冬来就和厂里的一个女人擦出了火花。那个女人叫白月娥,名字听起来就有一种狐狸精的味道。那时候蒋冬来认为美女的形象就得有“四大”,也就是个子大、脸盘大、屁股大、奶子大。这些美好特征一个不落地都在白月娥的身上体现出来。
蒋冬来进厂后的第六年,正巧是与白月娥认识的第二个夏天,他吃脏东西连拉一整天肚子,虚脱的站都站不稳。比蒋冬来高半个头的大个子美女白月娥,一把将蒋冬来扛在背上,背到医务所。
蒋冬来被深深感动,回到家和唐湘玉摔盆摔碗要闹离婚。
唐湘玉一辈子哪受过这种委屈?但唐湘玉偶遇过白月娥一面,她心里明白,自己处于明显劣势。处于劣势就要抗争。她反抗的方式和普天下所有妇女一样,也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
唐湘玉首先是哭,大哭。女人最好武器一是哭,二才是笑。唐湘玉扯开嗓子,直哭到整个琵琶村村民都知道,蒋冬来本是陈世美再世。那时候我的姐姐,也就是蒋竹英,也满两岁了。唐湘玉拖上大的带上小的,一起找到了矿领导办公室,陈事实,摆遭遇,直闹到张矿长也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唐湘玉到蒋冬来的宿舍,将他最好最新的白衬衣和两条心爱的领带找出来,用剪刀剪成一条儿一条儿的。
蒋冬来回到宿舍,见自己跳舞的行头,白衬衣和领带都变成了布条,扬起手就要打人。唐湘玉也不示弱,把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的屁股死死拧了一圈,两个孩子顿时鬼哭狼嚎,她再用惊天地泣鬼神的高音,说:“蒋冬来,你这个负心汉,你信不信,我这就带着两个孩子都上吊去?”蒋冬来也不怕硬,他抻着脖子说:“有本事,上吊你就自己去,别拉着两个孩子!”
就在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两名矿领导适时出现了。张矿长首先给唐湘玉出头,狠狠打击了蒋冬来的嚣张气焰。张矿长说:“蒋冬来,你给我听好了,搞资本主义作风问题,你就给我卷好铺盖,滚回琵琶公社!”蒋冬来当时就蔫了,他一辈子最听领导的话。等张矿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将他少年漂泊幸亏认识唐湘玉又与之结合的经历回顾完之后,蒋冬来居然被自己感动,眼冒泪花,脸红自责。
领导走后,蒋冬来给唐湘玉又是赔礼,又道歉,又下跪。唐湘玉是个聪明的女人,得理饶人,顺台阶就下,收了眼泪,挤出笑脸,牵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准备走人。但走到了矿门口时,唐湘玉想了一想,还是觉得不妥,又转过身,将步子迈了回来。蒋冬来很纳闷。唐湘玉这次回来不是兴师问罪的,她笑脸盈盈地给蒋东来约了三章法,一是不准再去跳舞,二是不准再和白月娥以及其它女人来往,三是每月的工资足额上交,唐湘玉再返蒋冬来部分零用钱。
这三个章法处处打到了蒋冬来的软肋。蒋冬来暗骂唐湘玉软刀子杀人,但也无可奈何,还得笑脸回应。
唐湘玉就这样将蒋冬来和白月娥刚擦出火花,掐死在了萌芽状态。白月娥被调到了其他分厂,蒋冬来此生也再未与她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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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娥风波不到一年,蒋冬来也被抽调到新疆伊犁的一个矿山工作,不知是否是对他资本主义作风问题的惩罚。
唐湘玉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让蒋冬来将大儿子蒋衡远带在身边,也算是在他身上安了一双监视的眼。
两人又开始了夫妻分居生活,距离拉远反而矛盾很少。蒋冬来半年探一次家,开始谋划着举家迁到新疆。唐湘玉随蒋冬来去了一次新疆后,就将家里的户口本藏了起来。错过这一次集体迁户,我家迁户口就整整晚了八年。
其实唐湘玉心里是不想进疆的,邻居们纷纷劝她,后来她也想通了,随着蒋冬来,带上二姐和一岁半的我,坐着火车去了新疆。当时计划生育政策已放出风声,蒋冬来回家探亲,赶在计划生育线划定的前一刻,急急忙忙将我生了下来。那时哥哥已十岁。1976年冬天,我在去往新疆的火车上还摇摇晃晃地站不稳脚。
新疆计划生育晚。我的弟弟蒋新宁,还是踏准计划生育的线,出生在1977年,差一点就被计划掉了。
因为错过集体迁户,我家在新疆前几年被人称作“黑户”。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也许是因为对新疆水土不服,唐湘玉总想着故乡的青山绿水,她的更年期提前到来。我童年的记忆里,唐湘玉脾气很火爆,我最恼火的就是她生气时提溜着我的耳朵转圈。我一直不明白,那么瘦弱的身体里面,怎么会包裹得住那么大的火气呢。倒是蒋冬来较为温顺,处处忍让,但争吵从未不间断过。
我十岁的时候,蒋冬来和唐湘玉爆发过一次大战。唐湘玉因为家庭琐事,还是像从前一样暴躁,后摔坏了一个碟子。平时很克制的蒋冬来居然挥起拳头,打了唐湘玉。
唐湘玉哭的稀里哗啦的。唐湘玉看我们个个都觉得很烦很讨厌,她就离家出走了。新疆举目无亲,她就去了在十几公里外的火箭公社一位朋友家里。
唐湘玉走的时候满肚子怨气,决定再也不回来了,可不到十天,就在朋友的陪同下一起回到了家。唐湘玉回来的时候笑脸盈盈。蒋冬来也笑脸盈盈。大家和好如初。
从那以后,唐湘玉的脾气180度大转弯,变得温顺而善解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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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湘玉没有工作,是家属。作为家属,她从前的优越感和执拗慢慢消失殆尽。
那些年日子过的苦,唐湘玉总是计划着如何能让全家人填饱肚子。别人都说她速算很好,其实她一天学都没上过,估计也是当时计算柴米油盐醋的时候锻炼的吧。唐湘玉总把自己碗里的面挑给蒋冬来吃,话也不多,只说下井苦,吃饱饭。
唐湘玉常年与邻居家的姨婶们在伊宁市和周边县里去打零工。开春时离家,入冬前归家,就像候鸟,只是期间会偶尔回来。回来时,唐湘玉会都给我们带很多海棠果,或蓬松的面包。
蒋冬来和唐湘玉从前因工作分居,现在不分居了却也聚少离多。后来,很少听到他们吵架,他们会说年龄大了,吵架的力气都没了。
后来哥哥接了蒋冬来的班,正式工作。蒋冬来退休了,父母该享福了。可唐湘玉却因常年营养不良病倒了,得了直肠癌。
唐湘玉又恢复了从前的执拗,说看病费用过高,坚持不去住院看病。蒋冬来就让我们几个子女轮流做她思想工作,他说:“你妈这辈子也不容易,跟着我没享什么福,却吃了很多苦。她一辈子啥也没有,就生了你们四个娃儿,这是她最大的财富了。你们好好劝劝她,让她走好最后一段日子。”
不知是唐湘玉听见了,还是有心灵感应。第二天我们劝她的时候,她居然答应去伊宁市手术了。只是病痛让她万分痛苦,并没有平静地走完最后一段日子。
半年后晴朗的一天,手术后的唐湘玉在蒋冬来怀里安详地睡去。蒋冬来那时候的眼神已年老浑浊,两行浊泪无声落在唐湘玉花白的发间。这是他第一次因亲人离世而哭泣,就那么无声抽泣着,之后人一下苍老了很多。
蒋冬来常常对我们说起从前的日子,以前觉得只是报恩,觉得唐湘玉百般不好,这么磕磕碰碰半辈子走过来,彼此早已习惯,也将对方溶入了自己生命。他说:“其实是你妈,才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真正的亲人。”
前几天给蒋冬来打电话,他今年80岁。年龄大了爱唠叨。他说:“再过几天就是你妈的祭日,你就是到了内蒙,也别忘了给她烧个香。以后就是飞得再高再远,也别忘了你妈叫唐湘玉,我叫蒋冬来……”
我听着听着就落泪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爹叫做蒋冬来,我妈叫唐湘玉。蒋冬来是冬天生出来的,所以叫冬来,他在琵琶公社琵琶村遇见了唐湘玉,为报唐湘玉的赏饭之恩,他们结婚了,生下了我们四个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