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歌
华灯初上,他轻伐晚舟流连于烟波灯影。
身后是万家红盏明明晃晃,道不清的虚空与缥缈。
他手中的木桨划不出灵魂深处的寂寞,在无尽的黑暗中似悲似泣。
他曾站在遥远的庙堂之上,一身青衣眉目胜过远黛。
满腹经纶,温润儒雅是世人谈论他时常用的词阙。
他孤傲,像一只生长在万丈悬崖上的狐。
不喜言语,对世间冷眼旁观。
他常随他的王微服人间烟火,在百态的市集里流连。
王去哪儿他便去哪儿。
人间比不过宫里,后宫比不过烟花柳巷。
王的滥情像长江的水,滚滚而去滚滚而来,绵延不绝。
遇见她是在人间的四月天里,王在亭台楼阁里和歌妓舞低杨柳楼心月,把酒言欢。
他手握横笛,只身一人行走在纷繁的街巷里。
穿过热闹的人群走到南湖的廊桥上,此时他已远离闹去甚远。眼波所及之处是灯影是湖水是清风明月。
他吹奏他的横笛,笛音萧瑟萋萋。如他安静的面孔,波澜不惊。
那时他未曾察觉身后向他慢慢走近的女子,直到他的王派人寻他来,惊扰到他。
他回神,和侍卫低语几句便欲转身离去。
可就是他那无意的一回眸,于万千世人中发现了她。
红衣乌发,面目苍白如雪。似笑非笑的双目美好至极。
他仿似忘记世间万物,眼目里只剩一袭红衣。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在万家灯火尽歇的南湖桥上。
他赶回王身边,埋头作辑。
王说:“可知有罪?”
他皱眉,不知所以。
“你可知方才于你身后的女子是谁?可知王在此买醉是为了谁?”王身侧的歌妓质问他。
他恍然大悟,手中的横笛掉在地上发出碎裂的声音。
迟歌啊迟歌,原来你就是迟歌。
半个月前,王在秦楚馆里寻玩。当时有个叫迟歌的遮面女子舞于众人视线聚焦的圆形舞台之上。
一舞作罢,众人叫好。
叫迟歌的女子却不愿再次舞动罗裙,抱着琵琶匆匆下台离去。
他看见王向上微扬的嘴角,那一刻他便知这个叫迟歌的女子总有一天会被带回宫。
可是没想到会是这么快。
他在王面前跪下,王没有任何责怪。只说了一句话,王说:“你把她给孤带回来。”便搂着身侧的歌妓离去。
空荡的房子里只剩他一人,面色清冷。
第二次见到她,是在三天后的傍晚。她还是一个人流连人群,在南湖的桥上来来回回。
他再次吹起他的横笛,这次换他在她身后。
仍旧是萧瑟的笛音,悲悲切切,甚是有些嘶哑。
她慌慌回头,满目期待……
确实是他。
“我是奉王之命,带你去他身边。”
他低头不敢看她,声音甚是低沉。
她伸出去想要靠近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笑容浅之又浅。
她叫迟歌,生于商人之家。
幼时父亲出海经商遇难,而后家道中落母亲病亡。被亲人卖入歌舞坊,从此卖艺为生。
只到有一天她外出游玩时,在人海中望见跟在王身后的他。
面目清秀,眉如远黛。
似是画中人走来。
只那一次她便记住他的面孔,过之不忘。
有一日,上台之前老鸨子跟她说:“当今的王就坐在人群中。”
她问老鸨子:“王是谁?”
老鸨子在远处指给她看,可是她的视线里没有王,只有王身边的那个人。
眉目如远黛。
上台前她让老鸨子给自己找来了一张面纱,一张动人的面孔藏于面纱之下。
她舞,舞的并不是最好的,于她而言只想早早下台,换衣去见他。
可是舞罢,老鸨子却告诉她王要见她。
她逃,千方百计的逃……
却又在出走的那晚于南湖桥上和他相遇。
她看见王派来追她的人去见了他,她便知一切都逃不开了。
王自是有各种方法抓到她,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她又算的了什么呢。
“我就是在这等你的。”她笑笑,眼神暗下去。
她把手交给他,他却不敢接,委身后退了几步。
“你将是王的人,下臣岂敢造次。”
他始终低着头,不愿抬头看她一眼。
她苦笑,默默无言……
“我跟你去见王。”
……
两个月后,王与迟歌在宫内举行大婚。
场面比任何一个妃子都隆重,惊羡世人。
她在大婚的前一日问他:“可愿带我走,去哪儿都可以。”
他仍旧不愿看她,哪怕只是一眼。
迟歌见他冷漠如此,便也绝望。
转身离去。
他自始至终什么话也没跟她说,从第一次在南湖桥上看了她一眼后,就再没敢看第二眼了。
大婚之夜他远离皇宫,不辞而别。
王任他而去,不加理睬。
王从未责怪过他,一如他从不违抗王……
他与王从小在一起,他的使命便是陪着王为王而活。
大婚那夜,王问迟歌:“你为什么不跟他一起走?”
她吓住,跪拜在王的脚下,一心求死。
王说:“你去吧,或许他还没走远。”
迟歌起身告别,拎着大红婚袍的裙摆一路奔去……
可是她不知道她身后的王,是以一种怎样刺痛的心情望着她的。
他是这个天下的王,在她心上却什么都不是……
后来王跟身边的内管说:“我把自己和整个天下都给她,可这一切竟都不入她眼……”
内管流下眼泪,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王这般悲伤。
他不懂,世人皆爱王,为何偏偏唯独她。
……
万家烟火,华灯初上。
他一身青衣,于这个喧闹的南湖面上渐行渐远。
和当初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一模一样,她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他,听他沙沙的笛音,悠悠扬扬……
小河柳帘春多雨,她一纸红伞看断花败。
故事里江边的河父摆渡流年荒废,一只残破的漆木船桨声已隐没。
六年光阴已逝,黄昏已至,南湖水倒流,等的人他还在路上。
卫国末期,王征兵伐陈,陈败。
王改卫为雁,意为大雁归。
雁国二年,王迎娶邻国郡主夏氏,封为夏渊妃。
大婚前夕满城告示,举国同庆,只是这满城繁华似锦道不尽的凄楚又有何人知晓?
王携内管化身布衣现身南湖廊桥之上,此时此日已不复当年。
万家灯火暖不了春风,华灯不见初上。在王的眼里,是遍地的尘埃,是满湖的荒凉。
八年的时间,整整八年未曾见王笑过。
内管看着身前眺望南湖的君王,看着他静如死水的身影一动不动。
她是不是和我一样在这里等了他八年,就像我现在这样?王说,双手死死攥着桥廊。
内管身子卑躬,沉默......
那一夜,万花萎谢,至此以后再无人见过南湖桥的前身。
婚后三日,驻守边防的探子来报,于费城发现她的踪迹。
他呢?王问。
未见。探子复曰。
一丝忧伤从王的脸上划过,他屏退探子,起身立于廊檐下。
日暮黄昏的朝堂,寂如尘埃。
那日,分开八年的二人在他为她占领的宫殿里再次相见。
王问她,“迟歌,你可知我等了你八年,八年来你迟迟不来。”
她一身红衣负手窗柩,未改的容颜以及渐渐泛灰的青丝。
“我会入王的宫。”她笑,如海市蜃楼。
那一刻王怔住,端在手中的金盏杯碎落在地。
当年的长街,烟花巷,你红颜悴了多少人的流连。
我欲是为你覆手江山,也终究不过云深不知处。
迟歌封贵人,夏氏闹,临夜出走。
夏国侯不忍女儿如此之辱,下令攻打雁国。
此后半年,遍地狼烟,生灵涂炭。
雁国败,王与迟歌被带回夏国。
一关便是三年。
王说,我没能保护好你。
迟歌笑,靠近王偎在王的怀中。
那年的舞池若只有我一人,你会否跟我走?
可在那之前我已经先看见了他。
你知道他的姓氏么?
迟歌摇头,只知他是王的侍卫,不苟言笑的侍卫。
姓长风,名雪。
长风雪,长风雪……
她轻轻念叨,眼眸尽是温柔。
他看着她,静静地,一如从前。
顷刻,夏国侯出现,迟歌被带走。
“放她走,我留下。”王说,说的那样轻巧。
“为了一个女子丢掉整个国家,值得吗?”
王不语,转过身去。
没有她,拥有天下又有何用?
迟歌被流放的那日,王站在城墙之上,他看着城下孤身一人的她,看着她周围热闹非凡的街市,看着为她取名为雁的破国,一切都失去了。
如果那个时候,有人回头看,一定会看到那个站在高高城墙上泪流满面的男子。
……
他姓长风,名雪。
十九岁离宫,至今已过去十六年。
这十六年来他背离人间烟火,一个人一匹马一壶装满往事的酒。
走到哪里便在哪里停下,无人的长夜对酒当歌,漫无目的地活了十六年。
他忘记了所有人,却唯独深记着两个人。
一个他侍奉了十九年的君王,一个被他丢弃在南湖桥上的红衣女子。
那夜,万盏灯火迷离恍惚,他泛舟远游。
摒弃一切荣华富贵,那个时候他想,有多远就走多远,远到这个世间再无人认得他。
可是他要远离的那个人出现了,她站在灯火阑珊的南湖桥上,大红的凤冠霞帔,一张脸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他说服不了让自己回头,更无法带上她一起游离。
从小父亲大人就和他讲过,什么都可以要就是不能要王的东西。
他是王的,这世上王想要的东西他都要帮王得到。
从小便是,这是他们的命理,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
他漂泊十六年,看尽人世百态看不尽流年似海。
三十五岁这年他打费城路过,在一家茶铺子里看到迟歌的画像。
他问店家画像从何而来?
店家道,“八年前一位红衣女子路过这里要茶喝,家儿趁女子不注意时偷偷把当时的场景描绘了下来,画好后想要送个女子,却不料来了一群侍卫强行带走了她。”
店家说完摇摇头叹息连连。
他看着她的画像,一时间心酸到不行……
八年前,原来她竟找了他八年。
迟歌,迟歌,为什么我迟了这么多年才明白过来。
那一夜他像疯了一般骑着马连夜加鞭回到了十六年前离去的南湖桥上。
桥已荒废,湖水浑浑噩噩,不见了的万家灯火,不见了的烟花弄巷,不见了的卫国,不见了的王……
曾经繁花似锦的城池如今已面目全非。
他站在废墟之上,再次吹奏起幽怨的旋律,一如往昔,王在他面前,她在他身后……
像一幅画,年代久远。
王被关的第十二年,夏国侯去世,夏氏夫晏几继位。
晏几下令杀王,夏氏不满,用父亲死前最后一诏天书免去晏几皇位,发配边疆。
而后夏氏逼问王,“你宁愿老死在这儿也不愿出来和我一起治理夏国么!”
王答曰是。
夏氏恨,一剑刺在王的腹部。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要让你亲眼看着她死!”
“你不能这样!你不能!”
献血浸满蓝绿色的衣袍,眼前的一切正渐渐变暗。
视线里最后的一幕是夏氏持剑转身背离的身影。
王撕喊,仿似用尽全身力气。
“你若伤她,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一丝爱!我只会恨!生生世世让你不得好过!”
……
又一年,王未曾听闻任何有关宫外的消息,夏氏也未曾再次出现过。
直到有一天,夏氏派人来将王带走。
亮堂的大厅里宫纬弥漫,王听到夏氏轻浮的声音。
“呐,我的俘虏,卫国的王!”
“厉害,哈哈……”
一个男子的声音?
有一瞬间王愣住,因为那个声音,就算再几十年听到他依旧会记得。
长风雪,长风雪,长风雪……
自那日之后的第二个月,长风雪成为夏国的新君主。
他下令重建南湖桥,恢复卫国的样貌。
夏氏问为何?
他说,你曾是卫国的夏渊妃,那曾经也是你的王国。重建只为给你一个更好的天堂,更舒适的城池。
长风雪的话,让夏氏感动落泪,她靠在他肩任他治理整个夏国。
一年的时间南湖桥重现,第三年卫国修好。
一如往昔,歌舞升平,仿似一切从未发生。
夏氏死于新卫第一年零三个月。
长风雪说,“我带你去看看新的卫国可好。”
夏氏答应。
马车周折半月抵达新卫,长风雪扶夏氏站于城楼之下。
“这一切都是我为王而建,你看,他一定会很喜欢吧。”
长风雪站在夏氏身后,附耳说道。
那一刻,夏氏僵住。
她努力想要回头看看身后人的面容,却再无回头之力。
长风雪将刺进夏氏心脏的匕首拔出,令下人抬走夏氏。
之后他打开他乘坐的那辆马车夹层,将王放了出来。
“罪臣最该万死,请王处罚。”
王看着跪拜在自己脚边的长风雪,泪流满面。
那一日夏氏死,卫国重现,王复位,改卫为雁。
二年入冬王长病不起,长风雪侍于榻前。
王说,“她在江南十里长街亭,接她回来吧。”
他点头,默默退出。
十里长街亭,大雪纷飞,梅花舞弄冬风。
她站在大雪中,一头苍发白过飞雪。
他看着她,用了二十二年的时间,二十二年……
“迟歌……”
他唤她的名字,像翻飞的雪像梅花的飘香。
迟歌背着身,泪如雨下。
二十二年了,他终于归来。
你知道王为什么把国名改为雁吗?她问。
他摇头,不知。
雁,大雁。
北飞的大雁都回来了,为何你迟迟不归。
为何迟迟不归……
他于大雪中走向她,紧紧相拥。
王最终没有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后来在内管的回忆中,他说,王在最后问了一句话。
王问,如果当初他不说,不问,不命人去南湖桥找你们,任你们执子之手白首,你还会如此这般只为他一人相守吗?
还会吗?
大雪再次倾落,整个雁国在一片苍茫中绵延凄凉。
她站在曾经王放她走的婚房里,大红喜袍,红袖添香,烛灯未燃……
王入葬那夜,她于王的寝宫饮毒酒自尽……
此后一个月内,他迁走所有宫人,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吹奏最后一曲。
那一夜,宫外的人看到新建不久的雁国在一片大火中消失殆尽。
谁也不知道是谁放的火,谁也不知道城楼之上那个吹奏笛声的男子最后到底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