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记早点店里的一家
一、老和和他的女人
知道老板姓和并改称“老板”为“老和”,是认识他好几年之后的事。
我没有见过,却经常这么想。
在男人中,老和年轻时的长相应该是帅气的:浓眉大眼、高颧骨、两腮少肉,这就显得棱角分明,加上他的高个子、宽肩膀,那就更帅了。
他的女人年轻时应该也是很漂亮的,这从她生的两个女儿就可以看出来:大女儿高挑身材,椭圆形脸蛋,双眼皮,左右脸上的几颗青春痘不仅没有损害美感,相反使她在婉约的书卷气之外了多了一点飒爽气,她目前大学快毕业了,正在一家银行里实习;小女儿刚刚上初一,正在抽条子的年龄,五官端正,不管笑还是不笑,都挺可爱的。
如今的老和已经快六十岁了,看上去还像是四十大几的样子,个子仍然高高的,只是背略微有些驼、头发些许稀疏了。眉眼和善有神,扁瘦脸盘上却多了一丝憨厚的气质。女人看上去和他的年龄差不多,脸上没有皱纹,皮肤稍显松弛,并且黝黑,身材保持得挺不错,笑起来眉眼间多了一点沧桑。
目前以及四年以前,他们两口子和两个女儿都住在一条小巷里“和记早点”店的小阁楼上(中间几年是大女儿上大学阶段)。
二、老和的夫妻店
和记早点店是一间老旧的平房,所谓“小阁楼”是指平房天花板上的尖顶部分,而尖顶的坡度很缓,从外面估算,最高的地方也不会超过一米五。
早点店后墙上有一扇窗户,天花板内侧靠右边墙的地方开着一个方洞,通往“小阁楼”,下面靠着一个老旧木梯,供人上下用。炸油条的锅灶放在门口的左手边,旁边横着一张破旧的老式写字台,边上放着一个小炭炉,上面炖着一个小铝锅;台面上摆着一个带盖的小木桶,木桶旁放着一个铝皮收钱盒子、一个盛着酸豇豆的塑料盒子和一个装满细馓子竹篾篮子;进门挨着锅灶靠墙摆着一条长两米、宽一米许的案板,面上里半边沿墙一溜子锅碗瓢盆,外半边就是操作台,敷着一层面粉,通常整齐地排着两长列切好压好的待炸面条、糍粑和韭菜盒子,操作台下是好几个三十斤装的大桶食用油和百十个码好的煤球;案板与后墙之间,一张长桌子横在窗下左侧,上面是两个大大的半截熏得漆黑的圆铝锅,桌前的方凳上放着一个豆浆机,机旁有一个盛着白糖的大瓷缸,方凳旁边放着一个煤炉,炉上放着熏黑的圆铝锅;紧挨着长桌的是一张小方桌,顶着木梯;木梯旁边是一个水磨石水槽,水槽边上是两张并排放的铝皮包边的刨花板铁支架长桌,内侧靠墙,放置着酒、洗衣粉之类的日杂用品,余下三侧放着几张方塑料凳,供客人坐着吃早点。
这就是老和夫妻开了二十多年的早点店,大约十个平方,早上六点开门,晚上孩子写完作业关门。
小店里出售油条、豆浆、豆腐脑、酸辣汤、韭菜盒子、蒸饭、茶叶蛋,还有炸好的馓子,几年来我吃过店里的所有品种,却以前几种居多。
三、老和两口子的工作
我到和记早点店一般是坐客——在长方形简易桌子边坐下,吃完早点再离开,所以能经常看到两口子工作的情景。
通常,老板熟练地从案板上将一条条切好压好的面条送进冒着青烟的油锅,戴着口罩的老板娘则站在锅灶后面,拿一双长筷子,不时翻动着滋滋作响的面条,原本密实的巴掌长短的面条便翻滚起来,膨胀起来,很快变成了长长粗粗泡泡酥酥的黄亮亮的大油条,老板娘便用长筷子将它们一一夹起来竖着放进油锅前面挂着的一个铁丝网篮里沥油,再重复着前面的动作。顾客来了,谁有空谁招呼,不过包蒸饭的活都是老板娘来做。她会先问客人要咸的还是甜的,要不要加火腿肠,在写字台上那个木桶半边盖子上铺好白纱布,戴上卫生手套,打开另外半边盖子,从木桶里抓出一团米饭,放在细纱布上摊平,根据客人需要,用调羹舀出一勺糖或酸豇豆,在上面撒匀,用一双短筷子夹一根油条过来,折断、压紧,掀起细纱布的一端向上卷,使劲卷结实,然后打开细纱布,将蒸饭装进塑料袋里,转一圈,这样就包裹得严严实实了。不管是对坐客,还是过客,她都这么做,据说这样客人拿着吃卫生,走着吃不但卫生而且保温。如果客人同时买了豆浆或豆腐脑和茶叶蛋带走,她就会用一个袋子装茶叶蛋,而一边的老板则早已用一个大塑料杯盛满豆浆,在口上压好膜,装进老板娘早已抻好的另一个塑料袋里,放进吸管,交给老板娘,再由老板娘双手将塑料袋的拎手抻开套到客人的手指上。……整个过程自然、熟练而又从容。对待坐客,老板或老板娘会将油条横放在面前的盘子里,而豆浆、酸辣汤或者豆腐脑则用大碗盛满端上来。
总之,对待行客,两口子便配合着照数将物品装进塑料袋递给客人,客人或现金或微信或支付宝,付了钱离去;对待坐客,两口子便配合着将客人要的东西备好放到他们面前。在老板娘招呼客人的时候,老板就会接过妻子炸油条、糍粑和韭菜盒子的工作;同样,在老板忙活的时候,女人就会接过男人的工作。两个人的配合非常默契,一般不大说话,偶尔轻声慢气地说上一两句。
我是个容易感动的人,尤其在挺冷的冬天,享用了一餐热热乎乎的早点过后,我的心往往也是热乎乎的,还泛着睡意的精神也为之振作起来。
四、品品他们家提供给我的美食
他们家的油条是我吃过的最好的油条:黄亮、酥脆、芳香、大尺寸、不油腻,只需两根,加上一碗豆浆、一个茶叶蛋,就可以吃饱,能量十足,包我工作一个上午精力充沛。
他们家的蒸饭是我吃过的最好的蒸饭:饭有咬劲却又不失松软,酸豇豆不咸不淡,脆油条稍稍变软,就着一碗豆浆,或者一碗豆腐脑、一碗酸辣汤,那感觉真是简直了;我偶尔会吃一回韭菜盒子或者糍粑,那味道也是“正合吾意”。
关键是东西好吃不贵:油条、糍粑、韭菜盒子、豆浆、茶叶蛋都是一块五,酸辣汤、豆腐脑是三块五,蒸饭如果不加火腿肠也是三块五。无论是老板还是老板娘,不管是盛豆浆、酸辣汤还是豆腐脑,都会像怕你吃不饱似的,将碗盛得满满当当,恨不得堆尖了才端到你面前。我怕他们烫到手,多次请他们少盛些,可下次再去,不提醒还是盛得那么满。当然,有时他们的手指会碰到汤汁,看起来不那么卫生,但我并没有对他们产生过不快——对这样的厚道人我不能再挑剔什么。
我每次都会将所点的美食吃个一干二净。
五、老和两口子的奋斗
这些年,粮米、油盐、蔬菜、鸡蛋、粉丝、房租……哪样不涨价?生意的运营成本上涨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很多早点摊子上的东西也跟着涨价了,普普通通的一餐早饭低于十块钱,几乎吃不饱,可这家早点店的所有东西还是和以前一样,价格似乎从来没变过。
有一次,我发现店里的墙壁和地面都新贴上瓷砖了,天花板也装饰了塑料扣板,以为以后东西该涨价了,可是两年了,并没有。我与他们渐渐熟悉起来,便会在他们不忙的时候跟他们聊两句。聊到生意,两口子的言语间颇多了些沉重的东西。我提醒他们,别家的油条等等都早已涨到两块钱一根了,建议他们也适当涨一些,可老板娘却说:“唉,现在生意跟疫情之前不能比啊。以前他一大早给煎饼摊子送油条一送就是三五百根,现在连一半都不到了……”老板也说:“好在我们租的房子签的时间长,到期了肯定要加价的,那时恐怕就租不起了。……小本生意有的赚就行啦!钱不够用,我有时也会去给人送送外卖,帮旁边的铝合金门窗打打零工,贴补贴补……”
我了解到,老板姓和,两口子都是安徽人。老和年轻时开过六年出租车,因在当地小县城里没生意,便拜了师傅学炸油条。结婚后带着妻子一起来南京混生活,租了这间房子开了家早点店,一干就是二十大几年。头十来年,生意很不错,还带出了一帮徒弟,远的在河南、湖北,近的在来安、盱眙,后来就没人来跟他学这门手艺了。老和似乎觉得很可惜,每谈到这门手艺,他就会说:“……一点也不比你们当老师的容易,这行苦啊,年轻人谁愿意学!早晨三点多钟起来揉面,磨豆腐,炖茶叶蛋,包韭菜盒子……六点钟就得开门。再说赚的也不多,过去几年嘛还可以,现在,你看你来到现在了,才上几个人?唉,等我们这批人不干了,市面上还不知道有没有油条卖呢。……”
六、老和家的其他情况
和记早点店就在我上班的路上,所以我注定会认识老和一家人。
老和听说我是附近一所中学的老师时,他的大女儿已经上大学二年级了,小女儿正在附近上小学五年级。他告诉我大女儿正是从我们学校考上的大学,连声夸赞我们学校的教学质量好,还说小女儿将来要是也能上我们学校的高中就好了。从那以后,我们的交流就多了起来,上文所介绍的一些情况就发生在我们熟识之后。
有些周末,我不想在家里做饭,也会到他们的店里去。如果去得早,老和往往不在家,女人告诉我,他是送孩子去补习班了。巧的话,会赶上老和回来。他将电动车停好,进店跟我打个招呼,匆匆换上蓝色大褂便投入工作。他告诉我,大女儿准备考研究生:“……这年头,没有文凭什么工作也别想找!……我们怎么能不支持呢?……”去年夏天,他送小女儿去补习班回来,谈到小女儿升学的事,对我说:“……投了几个初中,到现在也没有回话,我都要急死了。……”我安慰了他几句。他问我择校有什么讲究,我说了几点,强调离家近一点好,他很赞同我的意见。几天后再见面的时候,他告诉我小女儿被一所学校优录了,我在为他们感到高兴的同时,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学校确实很好,可离家太远,孩子上下学会很辛苦。他说:“我也想到啦!可是靠近的几家好学校一点消息也没有,这么被吊着心里不踏实。……远点就远点吧,我天天接送好了。……”
去年深秋的一个早上,天气已经比较凉了,我去吃早点,老和正好送了女儿上学回来,我问:“怎么样,两三个月送女儿上学还好吧?”他高兴地说:“方便得很,电动车来回半个多小时!……”我说等天冷了可以让孩子自己坐公交车上下学,对孩子也是锻炼。老和却说坐公交车太不方便,时间不好控制,还是电动车爽快。“我不是没有汽车,这条巷子可真不易出啊!”老和说。
秋去冬来,小寒节气,南京下了第一场雪,气温急剧下降。那天早上我照例去吃早点,由于去得早,老和父女尚未出门。我见他们穿戴整齐跨上电动车,女人盛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饺子交给女儿,女儿似乎还没有睡醒,将饺子碗放在老和的后背上,老和电门一拧,车子便钻进寒风中了。主路上的雪虽然扫尽了,人行道上的雪还很厚。我问:
“孩子每天都在车上吃早饭吗?”
“是啊!学校要求六点五十到校,孩子作业多,每天写到很晚,在车上吃饭能多睡会儿觉……”女人说。
吃完早点,走出店门,寒风立即裹住了我。我想,老和父女该多么冷啊!想到前几天老和告诉我他的大女儿回来了,正在一家银行里实习,将来有机会到银行上班,我打心眼里为他们感到高兴,此时更加希望他们心想事成。不经意间,又想到了此时正坐在父亲身后穿行在寒风里的不知道饺子是否已经吃完的老和的小女儿,我希望她能在父母、姐姐的关爱下健康成长。
听老和说,生小女儿时,二胎还没有放开,因此被罚款一万元,可就在小女儿出生后不久,二胎就放开了。不知怎的,我当时想,老和那时经济条件不错,估计是想生个男孩吧?现在却想,老和两口子是真爱孩子——不管男孩还是女孩。
七、尾声
春节前,我在兔年最后一次到和记早点店吃早餐,老和告诉我明天就歇业了,因为他父亲病了,得赶回去。
“她们跟你一起回去么?”
“我先走,大女儿实习还没放假,小女儿还有两节补习班要上。她们三十回去。……”
春节期间,我夜里坐在郊区的家里听窗外的爆竹声,不禁又想起了和记早点店的一家来,心里不由得生疼,又交织着一些敬意。真心地祝愿他们一家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