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站在他身前，像一朵花，缓缓舒展花瓣，一片有一片的沧桑脉络，一片有一片的光阴皎洁，一片有一片的恬淡烂漫。

你体会过那种，让自己全情投入，将自己倾心交付的滋味吗？

那是迷醉的，销魂的，恍惚的，危险的，但是，一生有过那么一瞬间，也是沧海桑田里的坚不可摧。

在房间里完全无法感应到昼夜更替。醒来的时候，已经八时半。

她享受清晨充满仪式感的淋浴时分，在雾蒙蒙的镜中发觉脖颈上多了数不清红色斑纹，有过刹那的惊异，却转瞬平和了然。

窸窸窣窣地穿衣，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她仍旧酣睡，像青春期的少年。

「我走了，再见。」

他从梦的余晖里慵懒地挤出一个「嗯」。

人间已经清明透亮，沉醉在爱欲里的人自然懵懂不知。她用手遮蔽着脖子上的欲望的遗痕，忽然想起那个男人说的话——

「你有一双如鹿般灵动的眼睛，我只有着迷，缴械投降。山山水水，走到哪里，我都会记得它们。这双眼，明明过尽千帆，却又空寂清明，仿佛世事无常，根本与它无关，只是吉光片羽，花影绰绰。」

他的话，叫她想起曾看过的一部电影。电影当中，章子怡扮演的艺伎小百合，从小就有一双令人难以忘怀，难以忽略， 难以不为之着迷的眼睛。

那双眼，用常建的一首诗来比拟，恰如其分——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簌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很多年后，她离开生养她的破败小渔村，离开纸醉金迷，欲望横陈的京都，离开战乱频仍，回忆纷繁的日本；很多年后，她青涩不再，惶恐褪去，一颦一笑，精致曼妙，人情世故，历历在心；很多年后，她遇见举世无双的那个男人，为了靠近他，一步步吞下雨露风霜；很多年后，她已不再年轻，不再一曲红绡不知数，年华蹉跎里，成世事皆苍茫，一唱有三叹的老妪，但是她的那双眼睛，陪伴她，从始至终。

拥有那样一双眼睛的人，怎么能够甘于平凡，人间怎会舍得叫她平凡，男人怎会吝啬于供养她的平凡。

正是那一双眼睛，开始了她的半生蹉跎，种下了一切的因果，也是那一双眼睛，让他得以在岁月荏苒之后，在匆匆忙忙，繁花迷离的京都，将她记取。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那是她一生难逃的宿命。

眼睛，是灵魂的胎记。

「你是对每个人都舍得妙语连珠，还是单单对我如此。」

她问他，用轻佻的语气，他微微笑，流露恳切神色，「自然是对你一个人，在不亲密的人面前，我寡语少言，有些话不必说，有些话不屑说」 。

「承蒙厚爱。」

但是她何尝不明白，男人的真心，大多只是一时一地，谁若执意强求，必定悻悻而返。

只是她不会选择拆穿，比如跳一支舞，比如吃一顿饭，比如演一出戏，彼此惺惺相惜，心照不宣地演完全场即可，不必过分执迷。

但是她心里，未尝不是欢愉的。

有一个愿意说好听的话，做温柔的事，打发琐碎的流年，锦上添花的男人，何乐而不为呢？

女友曾问起:

「你难道就没有，和一个人长长久久的期许？」

「有的，何尝没有。但是，太过难得。大多数人，不过是鱼目混珠。像亦舒某本书的名字——如果有，还未找到。」

「但你不可能永远年轻。」

「谁也不可能永远年轻，但不一定人人懂我此时此刻的快乐。」

「那也没什么好说。或许，我是说或许，你是对的。你知道，对于人生，对于感情，我也是初来乍到，自然没有不二法门，或者金玉良言给你。」

「会和那个男人保持联络？」

「顺其自然。」

「话说回来，阿梵，哪怕我是一个女人，我都情不自禁被你的眼睛吸引，那种眼神，有种君须怜我我怜卿的恍惚美丽，怎么形容呢？就好像，你在这里，你又不在这里，那种若有所失，若隐若现的抽离。哎，我终于词穷。」

「果真？哈哈，来，敬这双眼睛。」

举起硕大酒杯，开怀畅饮。

「我着迷于夜里的你，如此风情，有血有肉，不像白日，规规矩矩，丝毫也不行差踏错，像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太过端正，不像真人。」

「每个人都不止两副面孔，你应该懂得。」

「大抵男人都喜欢你这样的女人。端庄的时候比谁也端庄，浪荡的时候又比谁都浪荡。」

「我以为，所有女人都是如此。」

女友眼睛忽然睁得圆圆，十分意外，仿佛听见天方夜谭。

「理论起来，我比你长一些，但论人情世故，真是甘拜下风。」

「各人自有各人福，各人自有各人磨，以及，丈八高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把这几句话吃透，也差不多了。」

「真是一双聪明而通透的眼睛。」

「聪明通透的眼睛，也需要聪明通透的心灵。」

「会遇到的，干杯。」

「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