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江湖,十年心
也不过就是十年,不长不短的距离,不是五年一样有人重逢还能死灰复燃干柴烈火熊熊燃烧到尽头,不是十六年一样有人已经无心再有所爱而跳下山崖寻找近乎绝望的寄托。谁都有自己的声色江湖,谁都有自己的执着勇敢,谁都有自己的英雄理想,可是恰好就是十年,足够美人迟暮,足够英雄丧胆,也足够一个人的江湖沦落至平淡寡味。 周隽再回到这座西北的小县城时,已然是天地焕新,但是这仍然没有办法阻碍其中烟火四散的仓皇味道。再一次踏进北方的土地,呼吸着北方干燥而夹带着生猛乡音的空气,周隽站在车站面前,一个人在夏日爽朗的阳光里泣不成声。她控制不住,总是恍惚之间她还在这座城市里,灯红酒绿之间,站在张晋凯的身旁,以及父母纵然失望透顶仍然爱护的目光。可是一回头头,城镇里那些小规模但是环境清雅的茶府全部成了酒吧;往日呼朋唤友的生活仿佛全部死在了周隽的高跟鞋下。
就连,张晋凯眉宇间那一股英雄式的悲怆也一样湮灭在了时光那一头,音容惨淡的他已经成了稳重的父亲。"我的十年江湖啊,就这样散场了。"周隽想着,路过那时最爱去的地方,轻哼起那首常常使人流泪的十年。她踩着高跟鞋,用墨镜挡住泪湿的脸,一步一步,踏过这片破碎成柏油马路的小道,缓缓走开。
看着她走远,张晋凯红着眼抱过女儿,说"思隽,看这个就是爸爸常常给你讲的故事里的勇敢的玫瑰公主,周隽。"
西北的小城躺在山的中央,一条河绕过城的边缘,静静观望着这里的一切,偶尔也会迷醉在这里浓重的酒精味道,恍恍惚惚不知东流去向何处。生猛的土地上,男人们胸怀英雄的梦想,可是女人们从来不会呢喃软语。贫穷不是罪恶,卑劣才是。这里还是到处一片江湖味道弥漫,这座小城都是暴力的美感,没有人会婆婆妈妈讲道理,不高兴就出手。
周隽当时不过初二,转学来到这里的时候,她也觉得自己一定不会辜负父母望子成凤的期望,一定会好好学习认真跳舞,沿着应试教育设定的路线认真走下去。徐薇龙没有随周隽而来,她面庞俊美只是有点黑,眼神却是比周隽成熟稳重的光。
"按时长大,周隽"。徐薇龙说完就走了。
江湖之所以为江湖,就是源于那些像极了命数设定的人出现才会打断原来乏味的路线。周隽坐在张晋凯的身边,顶着一头短发,她拿下红框眼镜跟旁边这个稍微有一点怪异的男生打招呼。"你好,我叫周隽。我知道你叫张晋凯。"这个男生微微偏过头,上下扫了一眼周隽,他看着她,少见的棕色瞳孔里有明亮的眼神",眼角延长的地方有一粒圆圆的小黑痣,鼻翼两侧有淡得可以忽略的雀斑,那些雀斑像一只蝴蝶斑驳动人,仿佛只要周隽一动就要偏偏起飞。数秒之后,张晋凯耸耸肩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转头睡去。
无论怎么回想,周隽都会觉得是张晋凯那一笑带着她步入深渊。他不像小说里千万种小混混烫染着浮夸的头发带着闪亮的耳钉以及一身亮片服,相反的,张晋凯有平整利落的平头,也有干净简单T恤和牛仔裤,还有他眉宇间说不清的一点味道。也正是张晋凯,为周隽塑造了整个江湖的模样。
周隽终于跟着张晋凯逃课了。她竟然会撒谎,而且对妈妈撒谎的时候完全不会脸红心跳,尽管内心满怀愧疚。这是开学第五周。周隽生平第一次站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接受老师劈头盖脸的羞辱,第一次在期中考试的时候拿到了与第一名相差了三十个等级的分数,却第一次被舞蹈老师带着上了舞台演出,也在第一次牵着张晋凯的手时把这一切都忘记了。站在张晋凯的身边,周隽不用承担那么多期望。就像失去了控制,周隽对这种随性没有规则的生活产生了如同毒瘾一样的渴望,不需要什么理由。
周隽忘记了原先那些天真的理想,她没有阅历也没有准备,一头扎进自己的命运,却一点也没有犹豫。
父亲常年在外,面对着妈妈由于自己开始的常年的愁容和眼泪;跟那些迂腐的老师经常性的大打出手;从一开始的善良不去伤人到后来跟别的党派的女孩子打架的时候,周隽能三两下收服对手;周隽在网吧的深夜里,跟着张晋凯和他的的兄弟们为游戏而狂欢,沉浸在张晋凯的英雄世界里,周隽唯一没有荒废的,就是她的爵士舞。
当然,也有英雄落败的时候。周隽跳完爵士舞,抽着兰州,走在回去的路上。那是第一次她有一点怀疑,但是她还没有想到自己在怀疑什么的时候,一个电话就叫走了她。 马路对面,沉默中站着好久不见的,仍然有点黑却唯一能让周隽在浮夸的生活中,觉得有一点安宁的徐薇龙。
周隽偷走妈妈的钱包,冲到电话里人说的茶府来赎钱。场面一片混乱,她看到两群人厮打成一片,地上覆盖了一层破碎的玻璃还有斑驳的血迹。透过人群,她看到张晋凯的衬衫都染成了红色。他朝她大喊,快走!
周隽忘记自己该做什么,呆呆站在这一场战争的边缘。恐惧带来的恍惚中,她先想到自己最爱的北京艺术学院,而后是最爱的母亲泪流满面的样子和父亲的暴怒,还有徐薇龙知道这一切后可能出现的失望。这一点恍惚戛然停止的时候,周隽冲到张晋凯的身后,挡住了一个啤酒瓶带来的袭击。周隽只听到一声闷响,眼前就红了。模糊中,警车的声音传来,她看到张晋凯,还看到徐薇龙,而后应声倒地。
从医院醒来的时候,周隽仍然觉得头疼,她只看到张晋凯浑身是伤的照顾她,看到他眉宇间有一股英雄式的悲凉,还有一种奇特的悲哀,他轻轻得说,对不起。周隽别过头,不去看他,忍不住的眼泪往下掉。周隽有一点怨恨,好像是恨自己,对于张晋凯,她始终恨不起来。再一次无比清晰得,她想到爸爸妈妈,和徐薇龙。
"她猛然回头,龙龙呢?""她走了,什么话也没说。只留下了钱。警车也是她叫来的。"
周隽沉默了几秒,控制不住,哇得哭了出来。康复之后,日子过得和从前一样没心没肺。但是张晋凯能常常看到她眼神空洞,木然看着遥远的地方。她对他热情没有改变,可是言语间隙偶尔的冷峻还是能一不小心让张晋凯觉得不舒服。张晋凯不在的时候,周隽开始看很多书,她看双城记,看百年孤独,看金陵十三钗,可是逐渐开始察觉自己的孤独,处在这个形形色色的隐形江湖里,周隽有些力不从心,可是每每看到张晋凯她又觉得自己开始坚定。
张晋凯就是这样,不知道他哪里好。他并不是完全遵守道义的“英雄”,偶尔也会偷会盗,看见周隽责怪的眼神也会收敛,他也不是如同周隽那样投入全部的真诚,他会牵着别的小女孩的手。可是只要看到他眉宇间那一点悲凉的英雄线,还有他那些毛茸茸的小胡须,周隽就忍不住想要随他踏遍江湖。
接到电话张晋凯兄弟电话后,推开门看到KTV包厢里穿着恬静短裙的女孩子侧过身吻着张晋凯的时候,周隽正跳完爵士舞,头发已经及肩,穿着黑色的紧身背心和嘻哈的泼彩爵士裤,那样英俊得像个骑士。她丢掉手中的烟头,拉开那个恬静的女孩子,周隽跪在沙发上,第一次吻了下去。周围的人和张晋凯呆在那里。他的唇上还有别人的温度,第一次尝到他的味道,咸咸的涩涩的,周隽迟疑了一下,狠狠咬了下去,舌尖传来血液的腥甜。她推开他,啐了一口,轻轻说了一声,真恶心。张晋凯看着她,眼角那一粒小黑痣在那里沉默,鼻翼两侧蝴蝶一样的雀斑翩然起飞。
留下包厢里惊愕的人,周隽转身离去。缓缓得,别人也都离开,留下一句,你真他妈不是人。徐薇龙找到周隽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城南的包厢里。没有抽烟,没有喝酒,声音嘶哑得唱了好多好多遍十年。
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徐薇龙夺过麦,给了周隽一个耳光,拥她在怀里。"周隽,为什么要这么隐忍。""龙龙,我没有隐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木讷。我好像觉得他是我的英雄,觉得他给了我自由,和整个江湖。"
初三毕业的时候,周隽毫无意外连三流的高中也没有考上。看着乖了这么久的张晋凯,她苦涩挤出笑容,应该会补习吧。他笑了笑说,没关系,我陪你一个暑假再去西安。你也不用太辛苦,我养你。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周隽全部的理智告诉她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她自己都对这种飞蛾扑火的感情看不到尽头,每每想到未来会恐慌得逃避,可是这句话就像一阵龙卷风席卷而来,还是扑灭周隽的理智,为她带来喜悦。然而这些话的不实际从他陪她一个暑假这一句就体现出来了。他在暑假甚至都没有看到她。爸爸回来之后,看到周隽的成绩,看到周隽的样子,看到妈妈的哀愁,连一句话也没说,冲上去就狠狠打了周隽。
人生第一次挨到爸爸的打,虽然他一直严肃,可是这样狠心的打却真是周隽人生第一次挨。她浑身淤青,一动就疼得直龇牙,那些色彩浓重的疼痛深深得提醒着周隽,这些时日以来她所做的全部选择,到底怎么样才是正确。
爸爸把周隽关在二层的阁楼里,一个暑假都没有放她出去,不允许任何人来看她,饭菜都是按时放进去,周隽一个暑假都没有看到别人,除了搭梯子爬窗户偷偷进来常常给周隽身上的淤青擦药的龙龙。
周隽一个暑假没有流泪,她不恨任何人,对爸爸她只是充满了愧疚和难过得情绪才会之后一直很少同一夜衰老的他讲话。一个暑假的时间,漫长得好像换了一个世纪,周隽恍然间再想起张晋凯,竟会忽然跳出他也没那么不可缺少的念头。罢了,竟然还把这场梦当真了。他是去西安了吧。龙龙去了省级示范性高中。周隽换了一个学校补习。
偶尔张晋凯也会打电话过来,她故作愉快得跟他说暑假自己过得多么有趣,现在要怎么努力考上好的高中。电话那头,也会传来干瘪的笑声。周隽想起张晋凯的样子时,可是他眉宇间的那一股情绪却无论如何像一场梦幻,记不起样子。
补习的日子漫长,冬天里小城的风很冷。周隽总觉得张晋凯已经遥远得成了一个名字,一个符号,和一串号码,她常常沉默听着他的声音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他是谁,仿佛只要一不小心换个号码就能完全把张晋凯丢了,把过去的江湖丢了而隐居在角落煮书,这么轻易就能把一切都忘了。周隽的日子陷入一片灰蒙蒙的雾气,没有任何感觉,那些浓墨重彩的日子,那些狠狠刻下的喜怒哀乐仿佛都成了旧伤疤,没有了疼痛感,看起来也不那么触目惊心了。
可是小城的大雪纷纷落下的时候,周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一片白色的世界里,雪落在身上慢慢融化,风凌冽得划过周隽美丽的下巴弧线的时候,好像尘封的一切都被这一场大雪唤醒,她无比想念他的声音,他眉宇间的那一点情绪,那么刻毒的想念。
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周隽下火车后,张晋凯目光里全是喜悦,用尽全力抱着她。果然,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当你想要拥抱他的时候,他更紧得拥抱着你。在陌生的城市里,他牵着她走在大街上,他在最显眼的位置吻她。周隽觉得哪怕这江湖只剩下她一个人,只要张晋凯唤她一句,她就立刻能觉醒。这样不计后果的感情不知道从何而来。
周隽顺利考上市里很棒的高中,脱离了那座小城市。张晋凯又在遥远的城市,周隽的江湖仿佛剩下她心内的热情。在学校的学霸班级里,别人闷声不吭听着黑板上老师的吩咐,下课时戴着厚重的镜片复习功课,女孩子借一片卫生巾晚上会归还,有些师德不全的老师做事没人反抗,崇尚自由受不了拘束的周隽是唯一一个闪着叛逆的光芒的存在。
学校不能翻越的栅栏,是周隽常常去校外的舞房的必经之路,明明可以低头请个假光明正大出去,可是周隽从来不肯;学校严格控制管理学生的时间,偏偏周隽是那唯一一个穿着黑色的长裙喝得酩酊大醉来上晚自习的人。周隽是个异类,但是老师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让她退出学霸班,成绩占在中等,可是犯过的错误恰好都填补了学校规章制度的漏洞。
老师们都讨厌这样无法驾驭的学生,同学们被她吸引可是不敢接近她,她身上有一种豁出去的气质,别人不敢拿自己的未来赌。包括班上俊秀的班长,再喜欢周隽也不过是偶尔替她打一下掩护,唯一会正常和周隽说话的是语文老师。周隽初初见到她的时候,她一身素白的旗袍,挽着优雅的发髻,看着校服堆里一身爵士舞服装的周隽,微微一笑道,周隽同学,你读这个丁香一样的姑娘的时候,像个玫瑰一样的姑娘。周隽眼角的小圆痣微微跳跃,连同带着鼻翼两侧色彩越发清淡的蝴蝶翩然飞起,笑出了声,谢谢老师。
周隽对张晋凯的感觉又换了一种。声色犬马的江湖中,喜欢上他,爱,恨,心酸,心痛,各种感觉都有了。最初的时候,是那种漫漫红尘随你走遍天涯的真切的感觉,而暑假到西安找他之前,仿佛路过海里的冰川,与外界的无关,所有的感觉都被冰冻得麻木,才会误以为感情都没有了。而现在,纵然距离遥远,可是张晋凯于周隽而言,是深重的依赖,如同家人一样,他是一种图腾一种符号,只要听着他的声音只要看见他,周隽觉得自己的坚持都是正确的。然而矛盾越来越深重,父母希望周隽考靠谱的大学,找稳定的工作,可是周隽一心挂念着艺术学院。龙龙在南方的大学念书,她每次回来都会告诉周隽一定坚持自己所爱的东西。
在高考来临的时候,周隽周围都是卷子簌簌作响的声音。她却毫不恐慌,镇定得对待高考。
可是这样的镇定,在成绩下来的后一天倏然崩塌。
周隽接到电话,是一个声音清甜的女孩子,她说自己怀了张晋凯的孩子。周隽仿佛遭遇了电击,手机滑落到地上,后面的话已经与她没有关系。恍惚走进屋里的时候,看见桌上父母的离婚协议书,以及他们都又重新组建的家庭都在邀请周隽过去,也各自承诺会供周隽念完大学,他们的信都沾满了泪水。
原来有时候,我的狠心完全遗传了我的父母,周隽流下泪来,笑着说。
周隽晕倒在茶几前,昏沉沉睡了好多天。迷糊中看见龙龙黑着眼眶一直在照顾自己。
龙龙,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周隽,周隽.......
周隽没有去上大学。一个坐着火车,来到北京。度过四个五味俱全的春秋艰难活了下来,靠着这些年来她获得的唯一的东西——爵士舞,终于拼凑出了一个好看的未来,掌管着连锁的爵士舞培训班,她不停止舞蹈,只有汗流满面的时候才会开口笑一下。她的舞蹈培训班,名叫十年江湖。
从遇见张晋凯那年算起,已然十年。
十年为一梦,觉然已成秋。
英雄丧胆,美人迟暮,江湖已沦落为周隽一个人心底的故事。西北县城里仓皇的酒精味和生猛的乡音,在泪光中失去了颜色。
十年之后,我孤身一人,江湖和我的心都已经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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