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悲伤更悲伤（《拯救》22.1）

  石健回我公公婆婆家去了，我一个人在家里写我的博文。

    这天的上午，我修改好我的这篇博文，去了妈妈家。

    妈妈的家在北京海淀区四环的边上，妈妈和她的保姆小李在一起生活。小李来到我父母家照顾他们已经快二十年了，她叫我姐姐，叫我母亲阿姨。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小李叫他叔叔。我父亲瘫痪多年，小李满怀爱心地照顾了他。对于我父母来说，小李像是他们的另一个女儿，他们和小李的相处的时间比与我和哥哥相处的时间还长，心里的话也会对小李说。

    我对妈妈和小李谈我写到的博文，我讲到了我所写的韩雪去世的这一部分，我还讲到了根据萧晨的遗愿，萧晨的骨灰一直没有安葬，就放在他和韩雪的家里，韩雪常常对着萧晨的骨灰和他说话。

    我说：“萧晨去世前不应该留下话这样处理，他这样做，不符合中国传统习俗，对逝者不好，对韩雪也不好，韩雪这么年轻就去世了，也许是萧晨要将她带走。”

    “不，”小李忽然站了起来，她打断了我，她说：“小美的爸爸不会带走韩雪，韩雪这么年轻去世，只是她自己的命，这件事和小美的爸爸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件事不可以怪到小美爸爸的身上。”

    我大吃了一惊，我不知道小李为什么忽然要为萧晨讲话，在我记忆中小李应该没有见过萧晨，萧晨每次来北京看孩子我们都是在酒店里见的面，萧晨应该没有来过我北京的家。

    “小美爸爸来过我们这个家，姐姐你和石大哥那时候在昌平，阿姨那天也出门了，只有我和叔叔还有小美在家。 叔叔让我这辈子都不要对姐姐你和阿姨说这件事情。”小李道。

    我惊呆了，这个家里原来还藏在惊人的秘密，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小李说：“那天小美爸爸敲门，我开了门，他说他是小美的爸爸。我不认识他，我不敢让他进门，叔叔在房间里喊我，让我把他让进来。”

    我屏住呼吸听着。

    小李继续说：“小美爸爸一到叔叔的卧室，就跪下了，按说我不应该这样说小美爸爸，我应该尊重去世的人，不说去世的人跪下来，但是，他确实跪下了。他对叔叔说：‘爸爸，我错了，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我造成了莲莲一生的痛苦，这事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莲莲没有任何过错，现在，我想和韩雪离婚，我想和莲莲复婚。’”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了！我的上帝啊！这是真的吗？我没有听错吧？！即使我不相信我的耳朵，小李的几句话忽然间就要让我泪奔了。

    “你说什么？”我吃惊地道：“萧晨要和韩雪离婚？要和我复婚？”

    “是的，”小李道：“小美爸爸不肯起来，一直跪着，叔叔瘫痪躺在床上，很为难，叔叔说：‘你还是起来吧，我又没办法扶你起来，你还是自己起来吧!’”

    天哪！我僵住了，竟然真有这样一件事，父亲瞒了我，小李也瞒了我十多年！

    小李接着说：“小美爸爸手里拿着一摞纸，他给叔叔看，叔叔说：‘我不看这个，这是你和韩雪之间的事情，和我们没有关系。’ 小美爸爸给叔叔看的是他和韩雪准备离婚的财产协议书。”

    我的上帝啊！萧晨竟然连这个都准备了，他真的是打算和韩雪离婚与我复婚？天啊！

    “叔叔说：‘这件事错了就只能错了，莲莲已经结婚了，这件事不要再往回走了！’”小李道。

    这怎么可能呢？我2013年秋天才和石健在温哥华成婚，父亲2008年去世，萧晨2009年去世，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间？

    我插言问小李：“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李回答：“2006年夏天。”

    上帝啊！2005年3月我和石健才认识，我们之间爆发了强烈的爱情，但是，直到2006年夏天，我也不完全了解石健，我不可能做出和石健结婚的决定。我的父亲居然在这个时候对萧晨说我已经结婚了。

    小李继续说： “小美爸爸一直跪着，他说他没有办法看着姐姐你这么痛苦！他说他就是没有方法看着姐姐你和孩子痛苦！

    小美爸爸就一直跪着，他和叔叔还说了一些话，我没有太听清楚。后来，叔叔让他起来，让他走。小美爸爸就起来了，他给了叔叔一包钱。他走到门口跟我说：‘你是保姆阿姨，对吗？’

    我说‘是的’，小美爸爸说：‘我就求你代我好好照顾小美和小美的妈妈吧。’我说：‘大哥，这事我可代替不了。’小美爸爸说：‘我就是想让她和孩子能够幸福快乐，如果她们能够幸福快乐，我就好，如果她和孩子不幸福快乐，我就没法好。’ 小美爸爸是哭着走的。”

    我的心颤抖了，一根针插入了我的心脏，这根针在我的心口搅动着。

    “叔叔说这件事如果让姐姐你知道，你可能要放弃石大哥，跟小美爸爸走。”小李说。

    我回答：“有可能。”

    针继续搅着，好疼！我为我自己疼，更为石健疼。我的上帝啊！如果我在我和石健已经非常相爱的情况下离开石健，我会有多痛苦，石健又会有多痛苦! 我又会错过了我人生多么美好的一段姻缘啊！

    “叔叔说假如姐姐你跟着石大哥向前走将是你的福报，假如你跟着小美爸爸往回走就是你的业障，叔叔的原话就是这样：‘如果她往前走，是她的福报；如果她往回走，是她的业障。’”

    我默默地听着，我不得不佩服我父亲的智慧，他在认识石健没有多久就看清楚了我的道路，我却要在我跟着石健走过了很多年的道路之后才看清这一点。父亲说得很对，假如我跟着萧晨走，我现在可能已经死去了；假如我还活着，那么这会儿我很可能在精神病医院里。

    我的父亲是一个隐隐地洞察了天道的智者。萧晨误入了魔鬼的泥潭，这个泥潭的表面是世人艳羡的荣华富贵权力财富，我没有力量拉他出来，我只能被他拖入陷阱。石健身上附有的正直、憨厚和仁爱之光，让父亲一下子就看出他可以带我摆脱黑暗。

    我努力回忆着，2006年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萧晨产生了与我复婚的想法。

    我终于想起来了，2006年的7月左右，按照萧晨的请求，我带着孩子去看他，那时候我和石健刚刚在一起生活，我以为我有了石健，见到萧晨我就不会再有悲伤和痛苦了，可是，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萧晨将小美接出去玩了一天，晚上，小美回到了我的酒店。小美带回了一张韩雪的照片，这张照片让我奔溃了。

    我和萧晨再次发生了剧烈的争吵，我们在大街上疯狂地争吵，小美在一旁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我猜想到了正是我面对韩雪的这一张照片情不自禁地爆发出的愤怒、心酸和痛苦，让萧晨意识到了我对他的强压也压不住的感情，正是小美的恐惧颤抖触动了他作为父亲的心，他的良心苏醒了，他想要纠正他犯下的错误，当时的萧晨和韩雪还没有孩子，他不惜以分给韩雪巨额财产为代价以求与韩雪离婚与我复婚。我的上帝啊！

    我能够猜想到事情的过程，一定是萧晨打电话联系了我的父亲，他飞到了北京来见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故意支走了我的母亲，萧晨在我父亲的面前跪下，请求与我复婚。

  我的父亲瞒着我代我做出了我的人生决定，他封死了我向回走的路。

    假如2006年的我放弃石健回到萧晨的身边，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我无法改变萧晨对金钱的热衷，我无法阻止萧晨追逐金钱的脚步，我无法更改萧晨掠夺金钱的行为。当萧晨不停止对金钱的掠夺，萧晨的命运就无法更改，萧晨必然依旧会在2009年去世，留下我一个人面对大笔金钱。

    世间的很多女子向往富有的生活，向往大笔的金钱，我却对大笔的金钱恐惧。我知道萧晨从股市赚取的金钱有一部分来源于他的投资的智慧，也有一部分来源不见得能够见光。

    我害怕萧晨用上帝不喜悦的方式赚取的那部分钱，假如我成为萧晨的未亡人，仅仅是那些带着污点的钱就会让我的生活混乱，我会陷入泥潭。我并没有足够的情怀、智慧和心胸将这些钱捐赠于社会，我依旧会被金钱羁绊，我绝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平静而充满了爱的普通老百姓的幸福日子。

    假如我的后半生守着一堆钱，孤独地站在窗前，回忆着石健曾经给与我的爱和温暖，我的人生有多遗憾？

    小李接着说：“小美爸爸走后，叔叔对我说：‘我一开始不明白萧晨为什么要放弃这个婚姻，现在我明白了，他是不得已啊，韩雪是他的秘书.......这件事就苦了我的女儿了。’”

    一句“苦了我的女儿了”让我瞬间泪奔，我为自己，我为萧晨，我也为父亲对我的爱啊！知女莫如父啊！我的父亲！

    小李说：“叔叔说：‘韩雪不会真的放下萧晨的，我的女儿如果往回走，只会一生痛苦。’”

    小李接着说：“那些年，叔叔总是偷偷问我：‘你姐姐有没有说要和石健结婚啊？’我说：‘叔叔，我不知道啊，叔叔你干嘛不自己问姐姐啊？’”

    我的心疼着，我的父亲原来是这样牵挂我，我的父亲原来是这样渴望看见我和石健完婚，我的父亲原来是这样希望我彻底告别过去。我不懂得他的父爱啊！我辜负了父亲对我的爱啊！

    在我婚姻破灭我却死不放手苦恋萧晨的九年岁月里，父亲劝我放下这段感情，我根本无法做到，我不信任任何人，我对父亲说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人过，父亲说：“你如果就这样，我和你妈死都不瞑目。” 我的父亲啊！

    小李继续说：“叔叔还说小美爸爸‘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的父亲一语道破天机，自尊的萧晨不肯在我的面前表露他的情感。我也不肯向萧晨承认我对他一生的牵挂。对于萧晨居然打算与我复婚之事，我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感觉。

    萧良曾告诉我在2006年跨年之际，萧晨发现了自己患有肝癌，医生告诉他，他的生命最多只剩下了三年。随后萧晨和韩雪做好准备，要了他的第二个孩子小雪。

    萧晨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再也没有提及与韩雪离婚与我复婚之事的？韩雪明明知道萧晨曾怀有放弃她与我复婚之念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照顾病中的萧晨的？人世间还有多少他人的痛苦和善意未曾被我了解体会？

    小李接着说：“小美爸爸走后，叔叔把小美爸爸给他的那一包钱给我，给了我一个希望工程的账户号码，他让我马上去邮政储蓄银行把这钱汇给希望工程，叔叔说这件事这辈子都不要让姐姐你知道，也不要让阿姨知道。我和叔叔都没有仔细看那包钱，到了邮政储蓄银行，汇款的时候，银行的人才帮我数了，是十万。

    我回家以后把汇款收据给叔叔，叔叔还跟我开玩笑，说：‘小李，这么多的钱，我又没有仔细过目，你干嘛不自己留一点？反正你留不留我也不知道。’

    我跟叔叔说 ‘不是我的钱我一分也不会要。’”

    我听小李说到这里，我走过去，拥抱了她。我敬佩我的父亲视金钱为粪土的情怀，我也敬佩小李不义之财不可取的朴素思想。

    我感慨父亲的智慧和果断，他迅速处理了这件事情，不留一点尾巴，十万元钱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在母亲回来之前处理干净了，他不要母亲就此事发表任何与父亲本人的决定不一致的观点，他不让母亲为这事操心，他不要母亲也牵涉到这件事情上来，将来如果我有怨恨，他只希望我怨恨他一个人。

    我怎么会怨恨呢？我的父亲救了我，他以他的智慧代我做了决定，让我拥有了下半辈子的幸福！

    “叔叔让我将这件事放在心里一辈子都不要跟姐姐你说，叔叔说假如让姐姐你知道了，姐姐你可能会放弃石大哥，回到小美爸爸那里去。”小李说。

    我问：“那么，你今天为什么说了？”

    小李道：“因为你说韩雪去世是小美爸爸在召唤她，你等于是说韩雪去世是小美爸爸害的，我实在受不了了。韩雪去世是她的命。这跟小美爸爸没有关系。所以，我说出来了。这个秘密我说出来心里好轻松。”

    告别了妈妈和小李，我坐地铁回昌平，在地铁上，我的眼泪哗哗地流淌着，我的心里有着无法言说的悲伤。

    夜里，我躺在床上，眼泪还是哗哗地流着，萧晨去世十年多了，在他去世已经十年多的这个夜里，想着他跪在我父亲面前说的话，我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淌。他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莲莲没有任何过错”，他竟然是这样说的。想着他说的这句话，我不禁感慨万千，泪如雨下。

    萧晨啊，我们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你能知道你内心善良的情怀永远无法止息，如果你能知道放弃妻子和女儿让你的良心永远无法安宁，如果你能知道我们从大学时代建立的情感其他人无法替代，一开始你又何必追随这个世界的混乱的爱情观？你只走错了一步，这微小的一步错误就引发了我的更多的错误，当我们的人生没有信仰的基石，当我们的人生没有对错的标准，我们就如同浮萍，随波逐流，我们将自己的人生过成了悲剧。

    在我知道了萧晨曾做出的这个复婚举动后，我内心对他的情感更多的是感激。我感激他以自己的奋斗改变了家庭的命运，他不仅为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儿女带来了富有的生活，他在离婚时给与我的资金也奠定了我后来富足而平静生活的基础。我更为感激的是他带给我的所有的记忆，那些爱，那些恨，那些因为爱所以才生的恨，那些恨背后隐藏的真实的爱。往事如烟，最终留下的却是无法溟灭的爱的记忆。

    奋斗是萧晨的宿命，不惜一切代价为建立中国一流的证券公司而奋斗是萧晨的理想，也是他的宿命；就像我，不惜牺牲个人隐私要记录自己的情感历程，这是我的宿命。

    我后悔因为自己情感的受伤和自己与他不同的价值观而在他面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否定他奋斗的价值、去否定他的宿命。假如我真的要坚持我的价值观，至少，我用不着在他面前否定他的价值观。每一棵草有每一棵草的作用，每一朵花有每一朵花的宿命。宿命面前，我们往往无能为力。

    这个石健不在我身边的夜晚，我必须喝一点石健的酒才能入眠了。我去了厨房，找出了石健常常喝的五十六度的二锅头，为自己倒上一杯......

    我躺在床上，依旧流泪。记得我看过一部科幻电视剧《午夜来电》，在这部电视剧里，人能够跨越时空，和十多年前的人对话；在这2019年11月的日子里，我渴望能够跨越时空，对着2001年的萧晨说话。

    我想对年轻的萧晨说：你的生命可能会非常短暂，请你珍惜这短暂的生命。人有灵魂，人死之后灵魂不灭，你这短暂的一生为家人积攒多少金钱并不重要，你在身后留下什么美名也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当你走过了这一生，你的灵魂将向哪里去，上帝将给予你怎样的判决。

    我想告诉萧晨：你的第二任妻子韩雪的生命也同样地短暂，萧晨你辛苦积攒下的金钱，你的妻子韩雪并没有多少时间去享用，萧晨你立下的将财富在你的后代中世代相传的遗愿，可能仅仅是萧晨你的一个梦想，你的奋斗及成果很可能将在未来化为乌有。对于萧晨你本人唯一有意义的东西是你的灵，经过这一生的坎坷和磨难，你的行为和你的思想将决定你的灵会最终去哪里。

    我想请萧晨原谅，我写出了我们的故事，写出了不完美的他，不完美的我。假如这个世界上有一对夫妻读了我们的故事，知道结发夫妻之情至死难忘，从而懂得珍惜，便不枉我写出这个故事，不枉我和萧晨受了这么多感情的苦。

    在这深夜里，我就这样流着泪，诉说着........

    我的悲伤在于：我无法搭救萧晨的灵。

    我比悲伤更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