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中的三角关系
1
有朋友跟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大学时,他有一个女朋友,两人感情很要好,可惜遭到家庭的强烈反对。原因是女方家长由于做生意,触犯了一些法律;而男方家长恰好属于“司法机构”,公正无私地亲审了这桩案子,双方家庭从此便结下了不解的恩怨,以致连累到他们下一代的感情。
然而这两位年轻的恋人,不畏世俗的眼光和父辈的阻挠,依然惺惺相惜,发誓就算私奔也要在一起。可惜,按照小说的程式来讲,这种故事往往有悲剧性的结局。的确,两年后,他们最终由于无法承担各种社会压力和心理压力而分手了。
我认识他时,距离那段恋爱的结束已经过了两年,人海浮沉后,其时已有新的女友。听完他描述上一段恋情的痛苦,我问,如果你跟现在的女友分手,还会那么伤心吗?
他斩钉截铁:不会。
我猜想,他大概还没有走出上一段的阴影吧,或者,人们总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对于痛苦也一样。经历过一种极难忘的痛苦,便很难更痛苦了。
可是他的解释令我惊讶:除非因为家庭的原因或者其他外在因素的阻挠而不得不分开,否则他不会觉得难过。
2
我常常有这样的感觉,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它们都曾经发生过;情侣间的对话,早就存在在那里了,只是等待着被说出。当我读到萨福的诗时,这种感觉再次出现了(这种观点好像很有点黑格尔的味道)。萨福诗对恋爱中人的描写,如今已成为爱情语言里最常见的一部分。
好似山风
摇撼一棵橡树,
爱情摇撼我的心。
(娄伯47)
(我很怀疑舒婷写《致橡树》之前看过萨福。)
在萨福著名的残篇,编号为娄伯31的诗中,描述了她旁观一女子与另一男子谈笑风生,感到“舌头断裂,血管里奔流着细小的火焰,黑暗蒙住了我的双眼”的状况。(此处我参考的是田晓菲的译本,因为译本繁多,不同译本之间差异较大,就不作引用了。)
人们在这里讨论的点有很多。有人说这是萨福作为女同性恋者的有力佐证——爱情使人妒忌,目睹你心爱之人与其他人打情骂俏,大概谁都会有“脸色比春草惨绿”的经历(诗中第二人称是那位女子,是萨福心理活动的对象,男子是作为第三者存在的);有人说,那个“男子”只是萨福使用的一种比喻,她之所以说这个男子竟然在那女子面前神色淡定,是想要借此说明这个女子的美或魅力,好像谁能够抗拒你,谁就“非人哉”似的。
卡尔森则提出,不管含义如何,诗中描绘的恋爱中三角关系的处境,勾勒出了欲望的基本模型:欲望如要生存,必须被延宕。造成延宕的原因不一定是第三者,也就是说,不一定是某个人,有可能是被爱者的冷漠拒绝,也有可能是家庭的干涉、礼教的阻碍等等。这些障碍是欲望得以生存的必要因素。如此,开头的故事便不难理解了。
3
厄洛斯,古希腊爱神阿佛洛狄忒之子。赫西俄德曾如是描写他:永生神中数他最美,他让所有神和人的思谋才智尽失在心怀深处。萨福称之为“熔化四肢的厄洛斯”,“甜苦的东西”。厄洛斯被视为一切神灵情爱的象征,也是欲望的代名词。作为希腊词汇,其本义为“缺乏”,这意味着,欲望永远不能得到满足,因为一旦满足,欲望就消失了。
欲望除非被延宕,否则欲望就不复存在。延宕的这一特殊境况,在文学作品中得到了大量的描写,《罗密欧与朱丽叶》是一个典型,两位天之骄子都是美的化身,他们彼此吸引是作为美之间的相互认同,这样极致的美的追求非毁灭不能显示其彻底——毁灭是一种终极意义上的延宕,以实体的毁灭造就欲望的永生。
卡尔森通过萨福诗中的恋爱三角关系讨论欲望何以存在的问题,是否潜意识里将爱情等同为了一种欲望?如果爱情可以等同为欲望,这样的论断好像大大违背了理想主义者们的希冀,因为这个词被提及时似乎总带着一种贬义。试想如果爱情是欲望之外的东西,那么它与欲望的关系如何?爱情如果没有欲望,能否得以存在?是否可以说,欲望正是维持爱情中两人关系的第三极?
回忆了一下身边的朋友恋爱中的模样,试图发现某种痕迹。对某一事物的追求有时让人歇斯底里,但更多时候鲜为人知。电影《驴得水》里面的张一曼之所以那样热烈、鲜活,很大程度上,她是欲望的化身,以及忠实的追求者。到这里,我们发现,欲望不是非此即彼的,它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因为张一曼对于欲望的追求那样纯粹,对美和身心自由的渴望那样极致,任何一个人在她面前都未免显得有些小气。但正是这种追求,也让她付出代价、招致争议。
4
我无意为爱情寻找一种定义,因为这是徒劳。不妨参考迈斯特对理性与非理性的讨论。他基于这样的观点:没有一件东西能够永世长存,除非这件事物不是由理性建立的,因为理性建立什么,就会毁掉什么。在这个意义上,民主和自由恋爱都是极危险的。两个人仅仅因为在人生的一个阶段偶然相爱,他们就应当厮守终生,还有什么比这更非理性的事吗?可是,没有什么比自由恋爱更短命、更具破坏性的了。
若有维持爱情继续的理由,我想是那“未完成之事”。你见过无数爱情的样子,但却仍然想要与某一人寻找爱情的别种可能,过别种生活,为那所未曾经历过的,探寻那一片新天地,如卡夫卡笔下的“异国”,即使,是一种乌托邦。可是乌托邦的生命力恰恰在于其非现实性不是吗,这个性质在某种程度上是与欲望相同的。如果没有欲望作为将来时态的追逐,又如何寻找到你面前将要踏上的道路?
在总结迈斯特的观点以后,以塞亚·伯林写道,“唯一支配人们的东西是难解之谜。”这句话乍看有些故弄玄虚,但不得不承认这是非理性的力量。贫民窟的男子穷得响叮当,可是他却说:“但我们还活着,上帝不会忘记我。”难以置信吗?无神论者无法理解宗教,就像理性分析无法解剖爱情。也许,不是所有问题最后都能诉诸真理,也正是因此,每个人都在寻找一份独一无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