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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父之旅:归宗

2021-02-16  本文已影响0人  李浩然来了

1

1983年2月13日的华北平原石家疃村发生了三件大事,其一是李春节的爹放炮仗把自己脑袋炸开了一个窟窿,从而一命呜呼,其二是李春节出生了。这两件事交织在一起,让李春节一出生就没了爹。第三件,这一天是农历大年初一,在砖缝里都洋溢着喜庆氛围的日子里,石家疃村民们醉心庆祝和走亲访友,很快忘了前两件事。

李春节的爹名叫王建国,和李春节的娘张红梅并非有法可依的两口子。那一年王建国从枣庄跑到石家庄,从石家庄跑到石家疃。正值隆冬,呵气成冰,王建国饥寒交迫,他挺过刺骨寒风却没挺过石家疃上空袅袅的炊烟,炊烟带来的饭菜香味唤醒了王建国压在心底的饥饿感,他肚子一阵痉挛,人扑通一声倒在了布满狗屎鸡粪的石家疃大街上。如果不是张红梅恰巧出门抱柴火,王建国十有八九会冻死在街上。

半夜醒来,王建国睁开眼看到一抹软软的月光偎在窗棂上,身上暖洋洋的,鼻腔里充盈着新鲜棉花掺和着阳光的味道,而肠胃温顺地安扎在身体里,口腔里还残留着小米粥的芳香。手上脚上冻疮回暖后的瘙痒提醒他,此前他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差那么一点,就跨了进去。在他失去意识前他听到了女人的惊呼,是这声惊呼,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借着月光,他四下张望,这是一间土坯房,墙灰脱落斑驳,一面墙上贴了胖头娃娃怀抱金鱼的年画,一面墙上有个门洞,没有门,用一块门帘遮挡。他躺在一侧堆满被褥的火炕上,身上盖着一床绣着鸳鸯戏水的红被面棉被。新续了瓤子,或者本身就是新的,不然不会这么香。

除他之外,屋内空无一人。

这时候他听到院里窸窸窣窣的,有什么响动,想来女人还没睡,又不好意思和他共处一室,正在院里挨冻,他想爬起来,这就辞别,门吱呀开了。

2

张红梅认识王建国前是有夫之妇。她嫁给丈夫李卫民后,被婆婆卢氏日夜督促抱娃娃,终于在两个月后遂了愿。卢氏担心张红梅动了胎气,不许儿子再近媳妇的身,以防后患,干脆把儿子赶去北京挖河沟,大半年音信全无。本来卢氏也没在意,直到张红梅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到肚子,流产了。张红梅在卢氏怨声载道中休养了半个月,刚下炕,就被卢氏催着去找李卫民。李卫民走的时候,三人同行,夏天回来两个,说是太累,干不下去。张红梅找到其中某甲,询问挖河沟的所在,某甲语焉不详,只说骑一天一夜的自行车,趁着天似亮非亮进了北京城,后面有人接,开卡车拉着人和自行车到了荒郊野外。原来北京城在他们想象里一派富丽堂皇,可是真见到了,感觉跟自己家也没什么两样。张红梅没耐心再听他唠叨,匆忙去找另一个某乙,某乙精明得多,说他们去的地方叫大兴,离北京市区还八竿子远。给了她大概的地址,又说,你个女人,路上艰辛,不如我陪你去吧。张红梅啐他一口,出了门,门口看到自家凤凰牌自行车,——车把上系着红绳,错不了,——大为讶异,问:这不是我家自行车?某乙笑笑说,回来得匆忙,骑错了,不过也没关系,我那一辆不也留给卫民了吗?张红梅不再追问,匆匆走了。

张红梅着急,坐了长途汽车,车的终点站是北京,不是大兴,但路过大兴。她在一处叫做黄村的临时站下车,下了车她才发现两眼一抹黑,头是晕的,脚是飘的,眼睛里所见所得都是双份的。她想这大概就是水土不服吧!

有人路过,她一把抓住,再不肯松手,问:大哥,大兴哪里挖沟?答:哪里挖沟不知道,倒是有个根治海河的工程,不过竣工了。问:竣工了是什么意思?答:竣工了就是干完活了。问:干完活了那工人呢?答:当然是各回各家。

张红梅不再说话,她丈夫没回家,甚至连封信都没有。

她丈夫丢了。这时候他们结婚刚满一年,他们冬天结的婚,开春她丈夫就走了。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是1980年的事,到1982年,还是没有李卫民的消息。他们都默认,他死了。

3

卢氏拖着一双左脚像帆船右脚像粽子的大小脚,两年里河北北京往返十余次,四处打探李卫民的消息,可是都一无所获,最后也死了心。卢氏很早就做了李家的童养媳,过门之前裹脚,左脚被狗咬了,溃烂流脓,寻思着先裹一只,另一只好了再裹,谁知症状持续了一年,反复发作,等脚好了,骨头也长硬了,再裹,痛得卢氏鬼哭狼嚎,叫得全村不得安宁,只好作罢。

卢氏的丈夫,也就是张红梅的公公李卫民的爹,早些年发大水,从上游冲下来好多鲫鱼,他到水里摸鱼,脚卡在树杈上,淹死了,就留下来李卫民一根独苗。卢氏悲伤过后,守着年幼的李卫民,发誓一定要振兴李氏门楣,谁知儿子继承了爹的厄运,并且发扬光大,还没延续香火,就下落不明。

卢氏和张红梅住前后院儿,两寡妇相依为命,卢氏对张红梅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生虽不是李家的人,但做了李家的媳妇,死就要当李家的鬼。张红梅唯唯诺诺听着,终究不乐意做一辈子寡妇。丈夫失踪两年后,张红梅向卢氏透露了离开的想法,卢氏立即倒地不起,口吐白沫,张红梅大叫,惊动了邻里,邻居也束手无策,叫来村里赤脚医生,医生俯首帖耳在卢氏嘴巴上,一会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对张红梅说,你娘让你气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呐。张红梅会意,趴到地上,大声对卢氏说,娘,我不走了!卢氏听言,一骨碌翻身坐起。

从此,张红梅就被卢氏栓住了。

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张红梅年轻,长得也不赖,大脸盘,腰身丰满,屁股蛋子浑圆,自然让村里精力旺盛的男人们垂涎。

其中有个色胆包天的,叫做刘大胆儿,从小溜门撬锁,不务正业,三十多了,没娶上媳妇,单身,性欲没处排遣,就盯上了张红梅。先礼:给张红梅挑水,劈柴,送米,送面,始终捂不热张红梅一张冷脸,更被卢氏一顿臭骂;后兵:这天半夜,就偷偷翻墙进了张红梅的院儿。蹑手蹑脚走到屋门前,轻轻推门——不由大喜过望——门没栓,闪身进了堂屋,撩起门帘,借着月光,只见炕上红火的棉被下露着漆黑乌亮的头发,只是短了些。他心急火燎,没空计较,滋溜扑了过去。

4

刘大胆儿原本不是石家疃人,从邻村过继到石家疃舅舅家,就成了名正言顺的石家疃人。他舅舅一辈子娶了三个老婆,最后一个还是掷重金买的缅甸人,虽然面目狰狞,但膀大腰圆,一看就是能生养,但几年过去,依然颗粒无收,去医院一查,原来是自己生理有缺陷,这才认清事实,急忙从姐姐家过继过来了刘大胆儿。姐姐家人丁兴旺,生了四胎,都是儿子,本来就为前景发愁,过继给弟弟一个,既缓解了自家压力,又助弟弟得偿传宗接代的宿愿,可谓两全其美。另一边好不容易得了儿子,拿着当宝,百般溺爱,就差供起来了。这也导致长大后的刘大胆儿好吃懒做一事无成,只能靠旁门左道为生,蹉跎了青春,三十多岁没讨到老婆。

刘大胆儿顶着一张肿胀如猪头的脸,在街上溜达,见人就宣扬张红梅家里藏了男人,可是不说自己偷鸡不成被王建国胖揍一顿和张红梅家里并没有张红梅的事儿。张红梅那天在前院儿过夜,守着卢氏,说听见乌鸦叫心里害怕,不敢自己睡。卢氏竖起耳朵,只听见细碎的风吹窗棂的声音,并没有听见乌鸦叫,她说,哪里有乌鸦?张红梅说,您年纪大,耳背了。卢氏说,地上掉根针我都能听见。张红梅说,那就是我耳鸣了。不由分说,把搬来的被子铺在炕上,合身钻了进去。

睡到半夜,两人被后院儿的嘈杂声吵醒,卢氏说,你院里进贼了。起来要穿衣服。张红梅拉住她,说,娘,屋里没值钱东西,他爱偷就偷吧,咱两个女人家的,被伤着就麻烦了。卢氏又歪着头听了一会,说,不对,是有人打架呢。穿上衣服,从炕上抄起笤帚旮瘩,在手里颠颠,又扔下。张红梅知道拦不住,也觉得前院声音蹊跷,就随着卢氏起来。到了院里,卢氏提了粪叉,张红梅拿起扫帚。刚出院,只见人影一闪,隐没在夜色里。卢氏说,你看见人了吗?张红梅说,好像是刘大胆儿。卢氏骂了声王八蛋,大脚拖着小脚,往后院赶,张红梅跟在后面,说,娘,咱回去吧。卢氏说,看看丢东西没。一进院,就看见双手支在膝盖上喘气的王建国,卢氏吓了一跳,呀一声,飞身而起,一粪叉拍了下去。

王建国头上挨了一粪叉,血流如注,坐在地上哎呦哎呦直叫。卢氏威风凛凛,高擎粪叉,把自己当成了二郎神,粪叉化做方天画戟,再抖神威,叉头对准王建国脑袋,就要往下刺。张红梅大惊失色,一把抱住卢氏,说,娘,使不得!卢氏问,怎么?张红梅只好如实相告。王建国站起身,擦一把血,憨笑道:刚有个流氓,被我打跑了。

卢氏气得浑身发抖,揪着张红梅脖领子,连声说,你糊涂!这要传出去,好说不好听,你这名声完了,我这老脸往哪放?张红梅不说话,王建国说,我不给你们添麻烦,这就走。说着,裹了裹夹袄,径直出了院。

第二天日上三竿时,小寡妇张红梅家里藏了男人的消息已经在石家疃遍地开花。卢氏跛着腿,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踱步,走几步,埋怨两句,再走几步,又埋怨两句。张红梅低着头,也不争辩。

门外一声咳嗽,王建国去而复返,头上血迹斑斑,像个开瓢西瓜,讪笑道:我寻思着,我要甩手走了,你们更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我还是跟大家伙解释清楚再走。张红梅红着一张脸,说,你还解释什么?那不是越描越黑?你快走吧!卢氏却一拍脑门,拉住王建国,有了有了!你俩把生米煮成熟饭,就不怕别人嚼舌根了。

5

张红梅深陷流言的第二天,卢氏领着王建国,挨家挨户串门,见人就介绍,这是刚刚入赘的女婿,以后张红梅不是儿媳妇,而是女儿了。——其实早当成女儿待了。

也是那时候,王建国才说自己叫王建国,从山东逃荒出来,一路乞讨到了河北。因为家里穷,二十大几了,还单着。王建国虽是个庄稼汉,但人高马大,洗涮干净,还有那么几分书卷气。和张红梅也算登对。

1983年的大年初一,还有一个小时李春节就要呱呱坠地。卢氏把急得团团转的王建国叫到屋外,说,建国,生女儿随你姓王,生个儿子一定让他姓李。王建国愣怔了一会儿,脸上阴晴不定。卢氏又说,饺子煮出来了,放挂鞭吧。王建国说,只有二踢脚了。卢氏说,那就放二踢脚。

王建国点燃二踢脚,盘算着心事,感叹造化弄人,却忘了躲避。二踢脚从王建国下颚穿进去,在头颅里炸开。

6

三十年后,功成名就的王春节每每想起小时候被人嘲笑为没爹的孩子时自己那缺心少肺的表现就会感到羞愧难当。他乐呵呵地跟小朋友们炫耀自己其实有两个爹,一个印在户口本上,叫李卫民,另一个埋在坟里,叫王建国。前者是他奶奶卢氏告诉他的,后者是他娘张红梅说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逐渐认识到,虽然张红梅有两个丈夫,但自己只能有一个爹。不管是从生物学社会学还是逻辑学的角度分析,他都只能有一个爹,这个爹无可争议是王建国。

上大学后,他不顾卢氏和张红梅的反对,把名字改成王春节。促成他改姓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起因是两名警察进了他家,说李卫民找到了。已经瘫痪的卢氏听到这个消息时差点从炕上蹦起来,张红梅也因为紧张而咬破了嘴唇。警察又说,不过已经死了。卢氏叹口气,又瘫回到炕上,说警察同志说话也大喘气呢!二十年前我就知道他死了。警察说,不是二十年前死的……昨天……昨天死的。卢氏和张红梅呆若木鸡。警察继续说,北京端掉了个盗窃团伙,里面有李卫民。几十年前他在大兴干活,丢了辆自行车,回家怕被老娘埋怨被乡亲看不起,于是以暴制暴,开始偷别人的自行车,从此走上犯罪道路,原来偷自行车,后来偷摩托,现在偷汽车,然而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李卫民还是落网了。北京警方通知我们去领人,在回来的火车上,他就跳车了。卢氏迫不及待问,然后呢?警察低头说,然后就摔死了。卢氏浑身颤抖,说不出话,张红梅问,尸体呢?另一个警察低声说,被后面火车轮子碾个稀碎,半个人也拼不出来了,我们只好把他就地掩埋。卢氏呃一声,差点晕死过去,继而放声痛哭。警察安慰道,大娘,节哀顺变,俗话说,哪里黄土不埋人?卢氏抄起扫炕笤帚,朝警察扔了过去。

卢氏守着张红梅,悲声大作,她说,我一直觉得卫民还活着,所以也没给他立坟,现在可好,他死了还得每天受火车的打搅。你现在就去把他请回来,让他在石家疃祖坟上入土为安。这难住了张红梅,又不敢违背了卢氏的意愿,就给远在外地上学,当时还是李春节的王春节打电话,希望儿子能帮忙出主意。王春节恨恨道:一个小偷,还说什么“请”回来,活该他被挫骨扬灰!让他把人丢到外面好了!张红梅说,那怎么跟你奶奶交代。王春节沉思片刻,有了主意,你就出来玩两天,回去在祖坟上拢个土旮瘩,说是李卫民的坟,她还能刨开去看?于是张红梅坐火车去了王春节学校。王春节陪着母亲在当地游玩了两天后,为其买了返程的车票。

送走张红梅,王春节下定决心,把姓改了。

7

王春节毕业后,分配到一家国企工作,积累到一些资源,自己下海当了老板。在他36岁时已经成为全省赫赫有名的青年企业家。但回到石家疃,他完全没有荣归故里的感觉,在那里他还是李春节,而不是王春节。最令人生厌的无疑是那个贼眉鼠眼的刘大胆儿。清明节的时候,王春节去给他爹烧纸,路上遇到一只羊,羊是刘大胆儿的,羊随主人,人是刘大胆儿,羊是羊大胆儿。它正在为吃左边的麦苗还是右边的苜蓿举棋不定,而对王春节缓缓开来的汽车视若无睹。王春节只好按了声喇叭,喇叭声像是冲锋号角,让那只之前还在思考人生的绵羊四蹄翻飞,一会儿没了踪影。刘大胆儿立到车头,见是王春节,打了个敬礼,说,呦,这不是李总吗?回来给你爹上坟?

告别刘大胆儿,王春节一路气鼓鼓,他气得不是刘大胆儿为一只绵羊讹了他一千块钱,而是刘大胆儿叫他李总,“李”字还刻意加了重音。更气人的是,刘大胆虽是过继来的,他舅舅姓刘,可他亲爹也姓刘,就就让王春节原本计划好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战术胎死腹中。

他记得,在他小时候,这个刘大胆儿就经常提着他的耳朵,在一群孩子跟前故意奚落他,问,你爹叫啥?他还是乐呵呵的,说,我有两个爹,一个叫李卫民,一个叫王建国。说完还把挂在鼻子下面的一坨鼻涕吸溜进了嘴里,顺势咽了下去。想到这里,他恨不得返回去踹刘大胆儿两脚,可是使不得,他是知名企业家,有文化,有涵养,不能跟一个农民计较,那么,他只好把气撒在自己头上,右手离开方向盘,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没觉得用力,可还是火烧火燎的疼。

王建国的坟形只影单地矗立在一片荒地上,四周杂草丛生。张红梅原本想把他埋在李家祖坟上,占据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但是遭到了卢氏的坚决反对,她说自己儿子李卫民迟早会落叶归根的,他要看到王建国鸠占鹊巢,肯定会发火的。张红梅只好把王建国埋在了那块只长草不长粮食的荒地上。说起那块地,分田到户时没人要,就归了大队,一直闲置着,也没人理会,直到张红梅在那里埋下王建国,村长才找到她,跟她索要地租。

说是地租,实际上是王建国的房租。

时至今日,房租已经由当初的每年一块二涨到了每年三千六。为此,王春节曾气势汹汹找到新任村长周开来理论,说到气头上,大手一挥要把那块地买下来,谁知周开来摇头晃脑说,这块地经我们村委会研究决定,只租不卖。差点把王春节的肺气炸了。看着王建国坟上遍布的蝲蛄窝,蚂蚁洞,还有零星老鼠屎羊粪蛋,王春节不由悲从中来。

从王建国坟上回来,王春节做了两个决定,第一个是把他娘张红梅接到城里,第二个是给他爹迁坟,做完这两件事,他和石家疃再无瓜葛。

张红梅说,王建国是山东微山湖人,自从“嫁给”张红梅,就再没回过老家。王建国想,是时候落叶归根了。

王春节这颗由王建国从微山湖带出来的种子,在石家疃贫瘠的土地上靠着自己不懈努力长成了参天大树,现在他终于要衣锦还乡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唱起来: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静悄悄的微山湖马上要沸腾了。原本计划在石家疃投资的五百万建厂资金必须转移到微山湖了,石家疃无福消受,石家疃活该世世代代受穷。

8

王春节带着王建国的遗像,一路奔赴微山湖。都说微山湖风光秀美,但他没空赏景。一天之内,他就找到三个王建国,三人全都健在,毫无疑问,里面没有一个是他爹。眼看天色渐晚,他只好找到一家宾馆暂住,宾馆名字叫“如家”,他想,这名字乍一听雅致,却禁不起细琢磨,如家,终究不是家。他胳膊支着宾馆前台的大理石台面,和服务员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终于话题转到王建国身上,他说:你们这从前有个叫王建国的,因为闹饥荒,从你们这跑到了河北的一个小村子石家疃。那姑娘瞪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说,大哥,我们这还闹过饥荒?我咋不知道?你说的古代吧?他直起身,加大了嗓门,三十多年前吧,1982年左右,你不知道也情有可原,那时候还没有你。姑娘也是个执拗的主儿,说声你等着,给她爸打通了电话,按下免提,问:爸,咱们这闹过饥荒吗?她爸:闹过,一九四几年,还没我,我听你奶说的。她:1982年呢。她爸:解放后咱们这就没闹过饥荒!她挂了电话,得意洋洋看着王春节。王春节懵了。

既然微山湖从来没有闹过饥荒,那王建国离家出走的理由又是什么呢?王春节迫切需要知道答案。他来到警察局,指着王建国的遗像给警察看,他说,这是我爹,他说自己是微山湖人,他死了三十多年了,我是来寻根的。警察以为他开玩笑,把他往外赶,这时候,一名老警察进门,见了王春节手上的照片,愣了几秒,问王春节,他是你爹?王春节说,如假包换。警察又问:死了?答:死了三十多年了。老警察点点头,拍了拍王春节的肩,回去吧,别找了,人都死了,有什么意义吗?王春节说,意义重大。老警察说,你非要找的话,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去枣庄风流镇公安局打听打听。

王春节不知道老警察为什么要把自己支到风流镇,或许只是单纯要赶走他,但他还是打算去碰碰运气,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世界太大,王建国太小,要在山东找到他爹王建国这个人,简直就跟在世界地图上找一根电线杆一样困难,现在好不容易见到一线天光,怎么可能就此放过呢。

风流镇公安局接待他的民警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见了王春节,笑容满面说,老胡专门打过招呼,我就等你来了。这倒让王春节一阵错愕,民警继续说,老胡不愧是老狐狸,自己做好人,让我做坏人。王春节有点坐立不安了,问:何出此言呢?警察说:你爹不是微山湖人,而是我们风流镇人。

王春节正襟危坐,细听端详。

老警察呡了口茶,缓缓说,那年秋天,你爹犯了个案子,他强暴了隔壁老王的媳妇,恰好被下地回来的老王撞到,老王对他一阵拳打脚踢,他恼羞成怒,失手把老王打成重伤。然后畏罪潜逃了。

王春节额头冒出汗珠。

老警察继续说,我们多方排查,但案件毫无进展,因为当时条件所限,没有监控设施,追查逃犯只能靠摸排或者罪犯自己露出马脚,但三十多年了,依然一无所获,我们一直以为是你爹太聪明,隐藏得好,现在才知道,是他的人早就没了。

说完,打开电脑,转过屏幕,给王春节看逃犯信息,上面赫然是他爹的照片,不过下面的名字是:

李大发。

9

风流镇离微山湖不远,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本来王春节(也许又该改回李春节了)打算打道回府,最后还是听从警察的建议,改了主意。老警察告诉他,老王的媳妇魏金菊被强暴后,不到一年,生下了个儿子,长得和化名成王建国的李大发简直一模一样。这里面有蹊跷。

所以最后促使王春节留下来的,是那个有极大可能是王春节同父异母哥哥的人。

现在他对李大发的恨意远远超过了李卫民,这个未曾谋面的亲爹,在他试图追本溯源认祖归宗时给了他一个大大的下马威,他爹不但不姓王,不叫王建国,甚至还是个强奸犯。这让他在警察面前颜面扫地,迁坟计划也就此搁浅——他没脸在风流镇给他爹立坟,即使他脸皮够厚,风流镇的人也不会答应,魏金菊更不会答应。

他盘算良久,设想见到魏金菊时该如何应对,这个女人跟他的关系如此微妙,她被李大发伤害,同时又是他同父异母哥哥的母亲。他在这扇朱漆大门前不停徘徊,最后还是一横心,扣下了门环。

开门的是个五十上下的中年妇女,头发稀疏,脸上两坨肉几乎垂到肩膀,不过依照五官判断,年轻时应该有几分姿色。见到王春节,她原本暗淡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光彩,又马上隐去。王春节说,我找魏金菊。女人从头到脚打量王春节,把王春节看得浑身发毛,突然说,打眼一看,我还以为是我儿子回来了,可你的鼻子比他挺,嘴唇也薄。王春节确认,对面这个略显老态的女人就是魏金菊。

魏金菊把王春节让进门,院里种着一架葡萄,珍珠一样的葡萄幼籽在枝叶里若隐若现,葡萄架下放着一张小方桌,方桌上画着棋盘,棋盘格子抹去大半,“楚河汉界”只剩下“林可又田”。魏金菊搬过来两把小凳子,请王春节坐,王春节没有坐,他先挺直身子,然后腰像突然折断的树杈一样,倾斜下来。他给魏金菊深深鞠了个躬。他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膝盖,看不到魏金菊错愕的表情,他看着自己的膝盖说,阿姨,我替我爹给您道歉。魏金菊问:你爹是?王春节说,他在风流镇的时候,叫做李大发。女人身子一震,问,你爹人呢?王春节说,死了。魏金菊整个人石化了两秒钟,脸上松弛的皮肉顷刻聚拢到脸颊,随后又耷拉下来。问,咋死的?王春节说,放炮仗把自己炸死了,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也许这就叫恶有恶报。他想,这样说,或许能够博得魏金菊的谅解,谁知道魏金菊嗓子像是卡着东西似的咕噜一声响,随后哽咽一声,噗通跪倒在地。

我该求你爹原谅我。

她哭着说。

王春节呆了,他意识到,事实可能跟警察所掌握的情况有一些出入。他坐下来,安抚好魏金菊的情绪,开始侧耳倾听她的讲述。

10

魏金菊和李大发家是邻居,俩人年纪相仿,从小青梅竹马。魏金菊家姐妹三人,她是老三,李大发则有个妹妹。两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常常开玩笑说要做亲家,年幼的魏金菊和李大发信以为真,很早就暗生情愫。转眼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李大发他爹托人去魏金菊家说媒,魏金菊她爹开始说得好听:我知道俩孩子从小要好,两家离得又近,真要成了走动起来也方便。随后话锋一转:可我家三个姑娘,嫁出去两个,剩下老旮瘩,她要也嫁出去,谁给我们养老送终?我们魏家也后继无人。这才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琢磨着,给她招个上门女婿。媒人把话带给李大发的爹,李大发他爹听完火冒三丈,我家就一个儿子,做他家上门女婿?想得美!结果两家断了来往,各自给儿女张罗婚事,但魏金菊和李大发心思全在对方身上,眼里容不下别人,被迫着相了几次亲,都以失败告终。最先取得进展的是魏金菊,因为他爹娘的恩威并施,让她终于招架不住,和邻村姓王的青年交往起来。王青年兄弟五个,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更何况五个半大小子——没钱娶媳妇,老大老二都做了上门女婿,轮到老三王青年,也未能扭转局势,没有姑娘愿意嫁到他家,没办法,他只好把自己“嫁”出去了。

魏金菊这边和王青年明修栈道,那边和李大发暗渡陈仓,直到东窗事发,被王青年捉奸在床。李大发把王青年打成重伤,畏罪潜逃,而魏金菊权衡利弊后,还是选择了诬陷李大发是强奸犯,好洗脱自己。糟糕的是,她没想到不论是通奸还是被强奸,在旁人眼里,好像并没有什么分别,不管主动还是被动,都逆转不了身子脏了的事实。更糟的是,她怀孕了,因为这段时间与李大发和王青年都有密切接触,导致她自己也不知道肚子里究竟是谁的种。最糟的是,王青年也疑神疑鬼,终究不自信,本着错杀一千不放一个的原则,毅然和王金菊离了婚。

离婚后,魏金菊第一个念头就是,得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打掉,但是爹娘百般阻挠,说不管孩子爹是谁,都是魏家的后,还小声嘀咕,自己闺女现在这样子,再想找女婿比登天还难。迫于父母哀求式的胁迫,魏金菊只好从命,孩子落生后,魏金菊一望而知,这是李大发的种,错不了,那鼻子眼睛,和李大发别无二致。这不由让她悲喜交集。

出了那档子事后,李大发父母卖了房子,在别村买了一所旧宅子,不久都郁郁而终,李大发的妹妹更是远嫁他乡,从此再没回过风流镇。

而魏金菊的儿子从小被人奚落嘲讽,终于忍无可忍,初中没毕业就跑到外地打工,一年难得回来一次。

说完,魏金菊一阵喟叹。王春节内心五味杂陈,沉默片刻,感慨道:都说乡音改故土难离,这怎么都一个个不想回家了呢?

王春节告别了魏金菊,踏上归程,他想回到石家疃先去给王建国的坟培培土,那坟头已经破败不堪了。刚踏进石家疃,就被一队披麻戴孝的人马拦住去路。不知是谁家过丧事。奇怪的是,别人家过丧都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堪比过喜事,这家却静悄悄没有一点声响,犹如鬼子进村,生怕打草惊蛇一样。找人一打听,才晓得,原来是刘大胆儿的爹死了。又问怎么死的。人说:被刘大胆偷了棺材本,气死的。然而队伍里并没看到刘大胆儿,再问,人答,怕担罪,早跑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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