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
窗外的玉兰花开的正盛，洁白的花瓣让枝头堆上了厚厚的雪。有一枝调皮的绕过窗棂，在窗前的案头上方怒放。
关月坐在书案旁，一手托腮，微闭着眼。桌上摊开着一张白纸，白白的犹如窗外盛开的玉兰花瓣。
她是想试着画一幅画，画那条脊背乌黑，肚皮雪白的大鱼，最好能留一点空，画上姥姥。
可这会儿，看着这张白纸，她却不敢下笔了，不是那条大鱼太大，纸张盛不下，也不是姥姥的面目模糊了，皱纹密的记不住。而是在落笔的瞬间，她发现自己竟然变了，变得喜欢上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大约一年前，关月和姥姥一块生活在唐河。那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头顶有蔚蓝的湖，脚下有碧绿的草，最重要的是，有一条大鱼从头顶的蔚蓝里游过。
从关月记事起，姥姥就告诉她这里是唐河，她总有一天会离开的。关月总是说，她不走，她要陪着姥姥，姥姥就笑着点点头。
可一年前的那一幕如同刻在石上的画，好多张面孔，好多个声音，关月全忘了。她只记得那个微笑着的少年向她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她就毫不犹豫的上了岸。
姥姥的话那时还想在耳畔，“小月儿啊，你终究会走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关月是不愿意相信的，因为她有决心拒绝所有的诱惑。
可现在自己竟然有一丝喜欢了。她当初只是想看看就好，那个伸出手的少年不过是自己喜欢的那种单纯的样子。虽然没有桌上摊开的白纸那么白，但却没有一丝杂色。
在那天之前，关月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躺在唐河的碧草地上看头顶的大鱼。那些天她偶尔会有些呆不住，因为天上的大鱼白肚子露的越来越多，中央的那条白线也愈来愈清晰。
姥姥说过当大鱼的肚子完全翻过来的时候，她就整整14岁了。那时候她就算长大了，和大人一样可以离开。
其实关月是不想离开的，因为每年的那一天都有姐姐离开，她怕自己一离开，就再也见到到姥姥了。
从她记事起，就是姥姥领着，还有一群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从小她就知道，这儿是唐河，是荇菜生长的地方。
荇菜是这个世界上最纯净、最诱人的东西。虽然吃起来又苦又涩，可外面的人，想吃一口却不容易。
姥姥说，这个世界最需要留下一方净土，而唐河正是最后残留的美好。关月就不明白了，天空中飘浮的大鱼那么美丽、那么壮观，想必它生活的世界会更好，为何就不纯净了呢？
她问过好多次，每次姥姥都是微笑着，晃动着满头的银发，延展着脸上的皱纹，伸出干枯的手摸着她的脸颊，摇摇头不说话。关月问了十三次，姥姥摇头摇了十三回。
直到走出来的前一个月，关月又问，这一次，姥姥没有摇头。她给关月讲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故事，直到她快瞌睡的时候，故事才算讲完。
原来这个世界叫做云汉，很久、很久以前，云汉遍地都是荇菜，人们和蔼善良，安居乐业。不知道从那一年起，邪物入侵，在少数人心里扎了根。
有些人开始变得狭隘、自私，以夺人财物，侵占土地为乐。善良的人不甚成了垫脚石，妻离子散，流离失所，于是一个个国家开始兴起。
这本来是个好事，毕竟有了领头人，那些漫无目的的人们就会有了奔头。可谁知，这却是痛苦的开始，不同国家之间连年征战，一片片美丽的家园在战火里成了废土。
也是在那个年月，有人偶然发现食用荇菜可以抵御内心深藏的邪气，否则邪气越聚越多，最后整个人都会变成怪物。
可惜荇菜的秘密没能隐藏多久，好多领头人都知道了。他们觉得这个世界都应该是自己的，荇菜也不例外，其他人得到荇菜也不过是自己给予他们的恩赐。
于是新一轮争夺荇菜的战争爆发了，这次战争一开始就持续了几百年。一个个村庄，一座座城市在战火里被摧毁。荇菜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珍贵，而人们也越来越焦急。
战争是从最后的一片荇菜消失后结束的，因为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荇菜在几百年的战争中不知不觉消失了。没了荇菜，占那么宽广的土地有什么用？没了荇菜，统领那么多的民众有什么用？没了荇菜，再打那么多场的仗有什么用？那些邪物已经在心里扎了根，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怪物的。
不是人们心存侥幸，而是当第一个人变成怪物时，那丑陋、痛苦的样子吓坏了所有人。整个人膨胀成一个大气球，浑身溃烂，肉瘤如同地上的荒草，流出的污物沾染大地之后，那一片就变成了不毛之地。然后就这么滚着，在痛苦中死去。
战争终于结束了，可寻找荇菜的事并没能结束。这一找又是两百年过去了，这是云汉一段黑暗的历史，一个又一个怪物出现，一个又一个人死去，一片又一片土地荒芜，所有的人都开始绝望了。
就在生活在云汉的人快要灭绝之时，有人发现了唐河，一片存在于大湖之下的净土。最重要的是，这里有数不清的荇菜，纯净而美好，这又给剩下的人带来了希望。
最早的时候，唐河里并没有人，推选出的人会定期在唐河采摘荇菜。可人们发现无论如何控制采摘的数量，荇菜都在一天一天减少。这是一个可怕的问题，如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道那一天会掉下来。
直到有一年，在一位老者无意间把一群年幼的女孩子送下去之后，荇菜不再减少了。这是一个好消息，人们通过不断的尝试，发现了一个规律，只有十四岁以下的女孩才能让荇菜正常的生长，而且年龄越小，效果越好。
云汉的人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怪物已经在地面上消失了。可那一场长达几百年的灾难吓坏了所有的人，没有人敢拿云汉的命运去尝试。经过商议，每年人们会选出刚满周岁的女孩送入唐河，直到女孩满十四岁才能出来。
当这件事形成规律之后，所有被选上能进入唐河的女孩就成了一种荣耀，而她所在的家族也会成为人们尊敬的对象。可谁都没有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送进去的的时候，孩子太小，出来的时候孩子已经十四岁。这十多年的变化，又有谁能够分的清呢？
有人说那不是有名字吗，确实如此，可自从唐河的那条大鱼出现后，一切都变了，没有一个成年人能够完好的逃过大鱼的追逐，于是孩子们就再也分不清了。
还好，有姥姥，姥姥给每个孩子都起了一个好名字。比如关月进来的那天，姥姥恰好看到鱼独自倾斜成了一弯月牙，静静的挂在头顶，恰好这个时候，小关月睡着了，于是有了这个名字。
由于孩子们没法分清，所以每次满14岁的孩子出了唐河之后，新一轮的争夺就开始了。人们不希望再出现一次战争，经过反复的商议，拿出一条大家都能接受的规矩。那就是各个家族在每年唐河大鱼翻白肚子的那一天，选出一名少年，如若有那位少女爱慕他，就可以把她领回家了。否则，就会取消这个家族下一年送入唐河的资格。
这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一个规矩，最主要的是，不知到从那一年起，唐河里出现的大鱼越来越大，随着云汉上空太阳的移动，慢慢的翻动着身子。大鱼的背部漆黑，如同最暗的夜，它的肚子雪白，恰似最纯的雪。
当大鱼的肚子完全放下，看不到一丝白的时候，恰好时每年的三月三日，这是荇菜最好的采摘季节。唐河的的孩子们在这一天会看到洁白如雪的白肚子，没有一丝黑，而这一天也会是离开的日子。
本来，唐河是没有大人的，但姥姥是个例外。那些刚满周岁的孩子如同刚露芽的幼苗，总得有人照顾，于是姥姥就留下了，这一留就是一百多年。姥姥从一位风华正茂的少女变成了满布皱纹的老人，虽然寿命变长了好多，可又有什么用。
每次关月这么想的时候，姥姥似乎就明白她的心思。颤巍巍的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的点一下她的眉心，笑着说：“傻孩子，姥姥不后悔，姥姥有你们就够了。”
这样的场景出现的次数多了，关月就觉得姥姥是最亲的人，如同头顶傲游着的大鱼，伟大而美丽。
她曾经问过姥姥，为何这里全是小孩子啊。姥姥说：“这是应为，你们来到世上的时候，就和大鱼的肚子一样洁白，一样纯净，这样荇菜才不会受一丝一毫的影响，才会长的又旺又密。”
她点点头，又问道：“为何大人来了荇菜就不长了呢？”姥姥仰头看着大鱼的白肚子，意味深长的说：“月儿你不是喜欢画画吗？”
关月又点点头，她最喜欢画画，可每次姥姥给她找来洁白的玉兰花瓣作画时，她又舍不得动笔了，因为那种纯粹的白本身就是一种美好，她怕自己没能力在上面描绘一副漂亮的图案。
姥姥摸着她的脑袋说道：“就如同你每次画画不敢动笔一样，人人都希望自己变的迷人，可这是要付出代价的。长大迷人之后，那张白纸就会不知不觉间涂满了颜色，无论如何漂亮，都不再是单纯的了，可荇菜只需要单纯才好。”
关月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有懂，只是她越来越不想离开了，这个念头再她脑海里扎了根，怎么也拔不掉。
当大鱼的肚子越来越白，黑色越来越少，预示着关月待在唐河的时间没多少了。她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的，隐约有一丝期待。
姥姥安慰她说：“月儿啊，姥姥会想你的，你如果想姥姥了，就来唐河看看大鱼，姥姥会拿出一株最嫩的荇菜给你。”姥姥越是这么说，关月就觉得越难过，可外面的世界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关月弄不明白，当初姥姥为啥就能忍住呢。
不管心里怎么想，那年的三月三日还是到了，大鱼的白肚子高悬在头顶，白的像盛开着的玉兰花瓣，就是这个花瓣有点大。
十个小姑娘被姥姥打扮的花枝招展，每个人都背着一笼荇菜，翠绿、鲜嫩，散发着迷人的芳香。关月站在人群中有些想哭，可看看姥姥高兴的样子，她又没能哭出来。
不远处的小妹妹们依依呀呀呀的喊着，有的手舞足蹈，似乎她们也要飞上天空，爬上大鱼黑色的背。
姥姥转过身，轻呼了一声，“走吧。”那一瞬间，关月看到姥姥落泪了，她想停下来，可身体如同一个气泡缓缓的上升，一点也不听使唤。
“姥姥。”关月大声喊着，就这么一点点的离开了。生活在唐河底下的姥姥和小妹妹们，一点一点的变小，最后变成了一只只小蚂蚁般大小的黑点。
关月擦了擦眼泪，扬起头，她记得姥姥说过会有一位翩翩少年来找自己。姥姥说这句话的时候，全身似乎都在笑，那应该是属于姥姥的少年。她相信自己绝不会受到那个样子的少年人影响，她只是探头看看，看完了就回来，给姥姥讲外面那些有趣的事。
可不知何时间，关月发现自己已经爬上了大鱼的脊背，远处传来一阵阵歌声。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那是一群歌唱着的少年，青衣青衫，伸出一只手，缓缓的摇着。不知怎么回事，自己就抓住了一只手，然后上了岸。
在车马的隆隆声里，来到了这个家，那个少年名叫青俞，就像自己的哥哥，大叔大妈对她也很好，就像自己的父母。可关月总觉得这里不是自己的家，没有大鱼，更没有姥姥。
青俞说：“那就做自己喜欢的事吧。”关月就开始坐在桌前作画，可一年过去了，那张纸还摊开在桌上。
有人说关月是中了邪，就连大叔大妈看她的眼神也怪怪的。可青俞总说：“关月没病，她只是想家了。”
他日复一日的更换着桌上的那张白纸，关月认得，纸是桑麻做的，虽然不怎么白，却没有杂色。就像那天出了唐河，她看到十个翩翩少年，温和的目光里七彩斑斓，唯有青俞双目清澈、明亮。
关月一直记得姥姥的话，那是在她走之前姥姥附耳说的：“小云儿，记得，找那个目光清澈的孩子就对了，你会找到幸福的。”
关月想到那双清澈的眸子，虽然白中带青，却依然纯净。她笑了，她知道自己该怎么画好这副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