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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田的异食故事|琼花碎玉羹

2016-11-24  本文已影响471人  微微田田
田田的异食故事|琼花碎玉羹

明轩承诺抵家那一日,扬州城落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天将近晚,北风呼啸,漫天飞雪随风翻卷,犹如琼脂玉屑般簌簌而下,不多时,便将这青山逶迤碧水缠绵的小城改换了头面。净银装,冷玉颜,别有一番惹人怜爱的韵味。

素兮倚在窗边,却无心赏雪。她不时地抬眼望向愈发晦暗起来的天空,秀眉微蹙。

身后桌案上,早燃起了烛火两盏,红黄的火苗在盏中跳跃,偶尔发出噼啪之声。烛火旁,另支了一只铜铸的小暖炉,炉上温着一盅新煮的羹汤,袅袅的烟气缭绕升腾,惑人唇齿的香便在空气之中不断地氤氲开来。

任窗外寒意袭人,这屋里总归是暖的。

素兮扭头看了一眼桌上羹汤。这一盅羹汤,是她花了许多心思,为明轩一人炮制,配了初雪来食,最是合适。

转身取了蓑衣与风灯,疾步往门外去,单薄身子在雪中,摆柳扶风,柔若无骨。

她要将点燃的风灯挂到院外大门上去,如此,便是明轩归来得晚了,亦不会在黑夜里叫风雪迷了眼睛,寻不着回家的路。

明轩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惯来地喜爱清淡软烂之食。素兮却是出自蜀中,嗜食辛辣刺激,嫁与明轩之后,遂依了夫君口味,每日刻苦研习厨艺。明轩心疼她,不肯叫她纤纤玉指整日在锅沿灶台之间流连。

“凡是娘子煮的,我都爱吃。”

唯恐她不信,餐餐风卷残云食尽盘空,白面变了关公样,傻气得如同稚子。

素兮不依。她听老人讲,为人妻子,首要的,便是侍奉好夫君的三餐饮食。到底是天资聪颖,不多时日便得其味,施施然做出各样地道的扬州菜来。

蟹粉狮子头鲜醇不腻,大煮干丝清润爽口,松鼠桂鱼脆嫩酸甜,三套鸭酥烂咸鲜,文思豆腐入口即化,便是最家常的炒饭也做得香气四溢,叫明轩每每忍不住食指大动,连声高呼美味。素兮掩口,笑他状似老饕,失了儒雅斯文。

明轩执过娇妻玉手,赧然一笑:“辛苦娘子了,娶妻若此,是为夫平生之幸。”

天色已全黑了,雪仍未停。

素兮用手试试汤盅温度,又往暖炉里添了一小块炭。屋中烛火并着炭火,映衬得她面目眉眼皆微微泛红……

明轩虽温文,终究是商贾之家,自幼便随父亲走南闯北,成年后又承了这不大不小的一爿家业,身子骨本是不弱的。唯独每至冬日,便不时地心腹绞痛阵阵,苦不堪言,看了许多郎中服了许多草药亦不见好。

素兮见了一次夫君痛苦的情状,胸中很是疼惜。

问起这病的来由,明轩闭目思索了片刻,道:“少时,有一年冬日随父亲去往巴蜀之地,在山中遇一条大蛇,我见它腹圆如鼓身子扭动,似是难受得很,便有心上前一探究竟,谁知那蛇突然跃起,我只觉胸口剧痛喉头腥甜,便失去了知觉。”他下意识地抚住胸口,“醒来后,这里一片青紫。自那之后,每至冬日,心腹便时时绞痛了。”

素兮泪眼婆娑:“那蛇也忒阴毒!”

倒是明轩反来宽慰她:“它定是误以为遭人袭击才来自保,其实是我不对。”盯着她的脸,竟痴笑了,“娘子蜀中来,该替自家蛇说话才是。”

素兮愣了愣:“瞎说!我又不是蛇!”作势要打,却身子不稳,跌入夫君怀中……

此后,素兮更加潜心钻研厨艺,所谓“药疗不如食疗”,方有了这一道独创的羹汤。

“好香!好香!”

那日,亦是落了初雪。暮色起时,明轩收账回来,一边搓手,一边忙忙地去嗅。

素兮上前替他掸去肩头碎雪,抿了唇,指向桌上汤盅。明轩顺她手指看过去,眼神发亮:“让我尝尝,是怎样的好汤。”素兮笑道:“好好好,只小心烫了口。”

盅盖揭开,之前刻意遮掩仍偷偷溜出的异香,此时实在是挡也挡不住地蹿将出来,浓郁入骨。未尝其味,人已被熏酥了五分。亏得明轩持重,换作他人,怕口涎也要垂下三尺了。

盅內羹体浓稠绵密,汤色却又润泽清澄,汤头上点缀几片红梅花瓣,煞是明丽。明轩舀起一勺来,不及细瞧便入了口,软滑的流体,在舌尖上绽放出热而不烫的汁液,刚刚好调动出美到极致的鲜香甜润,再顺着喉一路地滑下去,脏腑皆熨帖,毛孔皆畅快,连骨髓间也沁透了一般,通体内外活络舒坦。

世间竟有如此美味么?

明轩狼吞虎咽食了数勺,听得素兮在旁吃吃低笑,方自觉失态,白面上又显了羞赧:“实在是……实在是人间极品!”向妻子笑道:“里面都放了什么?”

“你来猜猜。”

复舀起一勺羹,对烛细观,又送入口中慢品。

“有嫩笋、鲜蘑、木耳、香菇、豆腐丝、鸡丝……”明轩闭目一一数来,素兮点头莞尔频频。

“唔,还有一味,乃是此羹之精华,可是,是什么呢?”明轩反复品尝,苦思不得。

素兮接过食空的汤盅,竖起食指虚虚地在唇边一晃:“秘密!”

明轩哈哈一笑。

素兮收拾停当,便依偎明轩身旁,娇声央他:“这羹汤是素兮专为夫君所烹,还不曾取名,请夫君赐教。”

明轩拥妻入怀,思忖片刻道:“便唤作琼花碎玉羹如何?”素兮不解何意,明轩又娓娓道来:“此羹清润亮泽,羹中各色食材拆撕成碎,食之嫩滑如玉,又伴落雪入喉,故为‘碎玉’。至于琼花,娘子可知扬州城中一株仙葩便是此名?”素兮点头,明轩抚她粉面:“为夫眼中,当得‘琼花’之名的,却唯有娘子亲手打理亲手摘取又亲手入了羹汤的红梅而已。”素兮搂住明轩脖颈,笑了。

窗外雪落严寒,抵不过室内春光旖旎温存……

明轩的心腹之痛,竟也真的因了素兮独门秘方的“琼花碎玉羹”,慢慢地不再复发。

一阵冷风,裹挟着翻卷的雪花,倏地钻入屋内。素兮惊坐而起,方觉自己不知何时竟伏在桌案上沉沉入睡,烛火已灭,暖炉已冷。

木门“咣当”作响,风雪呜呜咽咽地悲鸣着,不断地往屋内涌来。素兮心念一动,起身往门外奔去。

院中,明轩一身缁色衣衫,立在白茫茫一片雪地之中,面庞惨淡,身形萧瑟,他定是叫风雪冻得厉害!

素兮见他这般,又是喜上眉梢,又是心疼如绞。

“娘子,我回来了!”明轩朝她微笑,似有许多话要说,却只说了,“可惜,我不能再喝你煮的‘琼花碎玉羹’了。”他伸出手臂,想要抚一抚她发端,悬在半空里,犹豫着,终是落了下去。

“这些年,辛苦了你。”

忽而狂风乱卷,明轩面孔扭曲痛苦挣扎,似是被擒拿紧缚不得逃脱。素兮扑过去,却捉不住明轩愈来愈远愈来愈淡的身体,只听得他强忍痛楚最后呼号出的一声“娘子”……

素兮跪在雪地里,眼泪扑簌簌地滚落。

身后,影影绰绰地现出鬼差白无常身形。他望了明轩消失的方向一眼,道:“巴蛇,你心愿已了,不必执着了!”

素兮起身,拭去残泪,向白无常揖了一礼:“多谢大人成全!”

言罢,竟随风而去,不见了踪影……

扬州城落了一夜的雪。

二十四桥仍在,玉人芳踪何处?

翌日,雪后初霁,天边第一缕光,唤醒了一整座扬州城,却再唤不醒城中一隅的陆家小院。院内寂寂无声,几株红梅,在皑皑白雪映衬下,愈发显得艳丽如血。

半掩的木门里,隐隐可见一座牌位,写着“亡夫陆明轩之灵位”,一条大蛇,垂着头,早已气绝,僵硬的身子却仍是紧紧地缠绕在牌位上,不肯松开半分。被它带着细细碎碎隐隐密密伤痕的身子遮住的下半截牌位,写着“妻 素兮”。

娘子,我应你回家,便是路途中病故,一缕幽魂,亦要归来践约。

夫君,我等你回家,便是心伤后自绝,一丝执念,亦要守你归期。

若有来生,你我再做一对寻常夫妻,可好?

五谷粉面,鱼肉果蔬,油盐酱醋,循着流年里的烟火气息,把每一道菜式,煮成平淡日子里有滋有味的绵长回忆。待到白发苍苍齿脱皮皱时,再执手坐在自家院中,喝一盅少去一味料却温润如初的“琼花碎玉羹”,看庭前花开落天边云卷舒……

可好?可好?

巴蛇者,蜀中灵兽,可生吞如象之巨物,吞则腹胀如鼓,历三岁方出其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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