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生所爱
1.一生所爱
文、楠央
假装这是王青暗恋的对象
一、
1、
漆黑的夜幕正无情的吞噬着城市,将那仅剩的光亮一点点的笼罩。天上已无年少时见到的大片星辰,像是怕了黑夜的骄横,于是便躲着似的,不再出现。
夜逐渐强硬,死死拥抱着城市使她再也逃离不了,时间一久,她最终还是被驯服的;温顺的趴在了夜的怀里。像是生完气后没了力气和精力,挂着泪水,留着泪痕,安静的睡着了。
时至今日,二十八岁的王青已经成为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各种平台,杂志,报刊上的邀稿不断。
此刻,他正坐在桌子旁,享受着夜里的寂静,带给他的汹涌灵感。一段段有如神助的句子,在他笔下显现、延伸组成一个段落。
离他的短篇小说集《碎片》截稿还有五天,他已经昼伏夜出地工作了近一个月,现在正写到了小说中最重要的一篇。
他预计,那是一个大团圆式的美好结局—一名穷酸的大学生,通过写作成名,追到了当年心爱许久,却因为自卑从未表达过爱意的女神。这是个多么励志,多么鸡汤的故事。每当想到这里,他的嘴角总会微微上翘。偶尔的迎合,其实也无伤大雅。
客厅的座机忽然响了,他却没有立刻去接。写完整句句子后他才离开位子,急冲冲地跑出卧室—因为赶稿他关闭了手机,只有经纪人和他最好的朋友黄子铭才知道座机号码。一般来说,没有重要事情,他们不会拨打。
也就一两分钟,他回到卧室。原先戴在他高鼻梁上的眼镜被他拿在手上,露出小而无神的双眼。他耸着肩膀,像斗败的鸡一样,步子迈的很小,很缓慢,几乎是贴在地上滑着走的。与先前跑出去的那人相比,此刻的他好像丢失了一些尤为重要的东西。
他回到书桌前,缓缓坐下,握起笔,试图继续写下去,可笔尖却只是悬在纸面上。他转过头,将视线定格在写字台上那个木质的相框。相框里的那个女子大约二十一二的样子,笑的好甜,好美。王青就这么盯着看了许久,才将笔缓缓放回笔筒,从抽屉里拿出手机,摁下开机键。
随着屏幕的逐渐亮起,他忽然有点呼吸急促。手机的屏幕是一个女子微笑的照片,和木桌上一样。
王青打开微信,跳出许多消息,但他只点开了黄子铭的。那是一个链接,链接的标题写着12月16日喜宴邀请函—也就是两天后。王青的手停在屏幕上,犹豫一会,没有点开。他返回主界面,点开收藏。收藏夹里全是语音,按头像来看,是同一个人的。
他播放一条语音消息,将身体深深地埋入座椅,点上一根香烟,静静地听着,一条接着一条,一根接着一根。烟雾弥漫升腾,将他隐藏。今晚那些长句短词不会再增加了。
此时的他,好似处在一种虚无的空白中,连记忆和思维都悄悄被笼罩消失。他机械式的抽掉一包半的烟,好似一停,那过往的美好回忆便要顷刻冒出,攥着他不放。
他返回书桌,关上台灯,拿起手机放进裤袋;将烟缸里的烟蒂和一包抽空的烟盒一起,丟进书桌下方的垃圾桶。随后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包烟,撕开包装,抽出一根叼着点燃,拿起空烟缸走向床边。
现在,他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风景。但一切对他而言都只是虚幻的叠影。镜片上倒映着逐渐黑暗的城市,这黑暗的力量是可怕的,深入人心的。它穿过玻璃,将它充满侵略性的双手伸进了王青的心,蒙住了王青的眼。从破碎的心里,轻而易举地勾出了那段尘封已久,他珍藏着的记忆。
黑暗它也是无所不能的,它将这记忆变化成了影像,像是放映影片一样,在王青的脑海里一幕幕的放着。他无法躲避,被施了法一般,呆坐在那里,任由黑暗缠绕着将他拖入回忆。
他的眼皮越发沉重,耳边那些声响也好似离他越来越远。慢慢地,这些声响发生了质的变化,成为另一种声音。这种声音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真切的聆听过。
王青眼睛慢慢合起,忽然身体一歪,整个人倒在床上,逐渐落入梦里。随着梦境的深入,他的脸上露出久违的微笑。
2、
那是在一个下午,为迎接开学以来第一次的社团活动,他和几个新入社的学生在学长的带领下,来到文学社专用的房间,帮忙进行打扫。打扫完毕后,累瘫的几人把桌子拼了一下,各就位睡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中的王青先是听到一阵犹如银铃一般的笑声,如此轻快,如此悦耳。他缓缓张开双眼,在一片黑暗的房间里寻找到声音的主人;与此同时门开了,室外的光线一下子露了进来,王青随着光线望去,只见门口站着几个人。由于刚从睡梦中醒来,眼睛尚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亮,他竟然没有看清楚来人是男是女。
正在分辨中,一个人迈开步子走进室内与黑暗融为一体。不多时,只听刷的一声,窗边的窗帘已被那人掀起,顷刻间阳光犹如潮水一般涌入这间原本黑暗的房间。
逐渐恢复的视力,和满屋的阳光让王青看清来者原来是三名女生。他刚准备前去迎接,一个转身,竟然重重地从桌子上摔下来。
显然是见到王青刚刚摔下桌子的囧样,门口又一次响起了刚才那种让人记忆深刻的甜美笑声。他忍着疼痛坐在地上再次望去,不禁痴迷。
那个女子的微笑是如此好看,嘴角翘起的弧度是那样恰到好处,犹如牙膏广告里的模特,可爱至极;而那双眼睛,从那像是清澈见底的一潭活泉,波光粼粼,透彻的眼眸中,可以窥见一些她的品质。如此纯真,烂漫,像是初升的太阳。而那精致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像是精美的瓷器,又像是夜里闪烁的星辰,璀璨万分。
3、
客厅的座机又响了,短促而尖锐,响一下,停一下。像个正拄着拐杖行走的,步履阑珊的老人。王青依依不舍的,从梦里脱身,破蛹而出,回到现实。
闹钟内的时针指在12点的方位,现在已是中午。王青起身赤脚走出卧室,来到客厅。
电话是经纪人打来的,询问了一下进度。王青坐在地上,靠着柜子上,用手撑着头,有气无力的应答着,他又想抽烟了。他将手伸进裤袋里,随后才记起自己将香烟放在了卧室。事事不顺啊,王青叹了一口气,听到电话那头经纪人的询问。他犹豫了下,我很好,他撒了个谎。谢谢。
她就要结婚了。这是真的吗?挂断电话后,王青依旧坐地板上。他盯着座机,像是从未见过这个玩意。他想到昨天黄子铭的那通电话,忽然记不得,那是现实发生过的,还是梦里梦到的场景。记忆在此刻,仿佛出现了混乱。他拿起电话,想要打给黄子铭求证。忽然的,一种恐惧莫名的涌上心头,占据了他的内心。他紧皱眉头,盯着电话。万一这一切是真的,他该如何面对?
光从客厅的窗户照射进来,落在地上。王青抬头望着光亮,开始回想昨日的事情。思绪开始渐渐活络,他有些想起。于是他放下电话走进卧室,打开手机,点进黄子铭发他的那个链接。进度条缓慢移动,像个蜗牛。王青坐在床边,点燃一根香烟,深吸一口,吐出一阵浓烟。手机屏幕上跳出一张照片,是张合影。是她,无疑。
烟几乎要燃尽,他却依旧夹在手里。手机屏幕已经暗了,放在一边的床头柜上。房间里烟雾袅袅将光亮挡住。王青再度猛吸一口香烟,加速了香烟的消亡,烟头的燃点逐渐靠近手指,终于吻了上去,炙热无比。他微微皱眉,低头看向手指,任由疼痛袭来。
4、
他始终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这距离,来自与他对她的不了解,和过度的猜测。
于是他思索再三,握起笔。开始文学的征程。这是一趟未知的道路,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而且没有终点。但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其他任何办法,去接近,去探寻他们之间更进一步的可能性。
她是他当初落笔时唯一的理由,她是他想要放弃时在那远处闪烁的光。他经常发自己写的文章给对方,为了获得她的认可,她的肯定。也在她的鼓励下,转而向一些文学杂志投稿。在某种意义上,她是他的第一个读者。并且,他也通过这一方法稍稍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可是,他对于她的了解,却并不是很多。只知道她的姓名,生日,以及一些她喜欢的东西。这些都是在每一次微信消息上,语音里,私底下的交流中泄露出的细小讯息,却被他紧紧抓住,嵌进记忆。像是用高价买来的艺术品,小心收藏。
他知道她养了几盆多肉,或许还有几盆其他的盆栽。他知道她喜欢喝牛奶,拉茶,美龄粥,有时也会喝些酒什么的—这多半是在夜晚,藏着心事的时候。—他会知道这点,是因为偶尔的,她会通过微信告诉他。可王青清楚,他并不能做些什么。想安慰,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想追问,多半会是无言以对。每到这时,平日里不喝酒的他总会出门买上一瓶啤酒饮尽,算是陪着,醉一场。
他知道她喜欢口红,喜欢包包,喜欢一切新潮美好的事物。随着了解的渐渐增多,他们开始有一些只属于他两知道的小秘密。可王青却越发觉得自己与她的距离,正在成倍的拉大。最终,王青清晰的明白了。他们是两个阶层的人。
她从小到大没换过住的地方,而他却是狡兔三窟,接连更换。在魔都,这个快速变化的地方。他的家庭始终未能真正落脚,扎根。
王青羡慕那些能够从小到大一直没换过地方的人。他们对于童年的记忆是如此完整,周遭的景物,或多或少都留下了他们当年的影子,或是欢笑。而他不同,长期的漂泊磨炼了他的心智,将他童年的记忆切片丢弃。他开始不结交朋友,因为他无法承担失去的痛苦。慢慢的,他总觉得自己在别人的面前抬不起头。他的家庭也在不断的搬迁中,分崩离析,走向结束。在一场极为漫长的拉锯战后,最终他判给了母亲,在他三年级的时候。生命中的那一缕光芒,在还未照进之前,就被人夺走了。属于年少时无忧无虑的时光也随之结束。他看待事物的方式开始发生变化,变的悲观,消极。
而她不同,她的一切都是那么耀眼。她的家庭和谐美满,住在一个高档小区的高层里。她的生活一直无忧无虑,从小到大基本没有为钱操过心,人生也没有经历过大的起伏。所以,她看待事物的出发点永远是美好且单纯的。这也养成了她乐观开朗的性格,好似没有什么事情能烦到她。
在遇到她之前,他也遇到过许多纯真,烂漫,气质上佳的女性。但没有一个像她那般耀眼,那么平易敬人,却又能够十分聪明,不露痕迹的拒人千里之外。那是一种神秘的美,基于两人微妙的距离,这美更是摄人心魄,想让人靠近。
可在微信上,他始终无法看到她的朋友圈,虽然他提出过疑惑,但她却用很让人信服的理由,将他的疑惑打消,扑灭。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她出国深造,自此两隔,他都没有再提出过。微博也是如此,介于上一次惨痛的教训,王青忍住了想要互关的心。于是,他们巧妙的,很有技巧的保持着距离,忽远忽近。
偶尔的,在王青不理智的时候,他总能得到对方无言的回复,像是一种斥责。慢慢的,他也学会了如何自如的进退,克制住内心里最深,最热的情感。为了不灼伤自己,和他喜爱的女子,不断的自行降温、处理、转移。将他细腻的情感,与深沉的爱融入作品中,静静燃烧。
5、
夜幕低垂笼罩着城市,仅剩那些残留着的,零零碎碎的亮点,就像是城市眼角旁留下的泪珠,充满不舍和别离的味道。
王青站在窗前,任由冷风铺面。他的眼睛里血丝明显,眼白浑浊。脸色黄的像一张蜡纸。身上那套白色T恤上充满烟味,指甲也被烟染黄了不少。今晚气温很低,风呼呼地刮进屋内,将桌上的纸吹起,在空中盘旋,犹如跳芭蕾的女郎。
虚度两日,不断的重复清醒,茫然。明天就是16日,她的喜宴。他应该出席吗?该以什么样的状态出席?王青暗自思索,却一直没有答案。
他转过身,忘了关窗。追着漂浮的纸,一张张捡起,抓住。随后靠在床边,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眼泪从他的双颊滑落,他却顾不上擦拭。风迎面吹来,像是一击耳光,那些落在纸面上的美好想象,变得像是讥讽,戳在他的心坎。他未曾表达过他的爱慕,从来没有。他总是将这种爱慕之情藏在发出去的消息,偶尔说的话语,以及一系列行动背后。需要人去深入探寻才能发觉。
而这种情感,在他这篇小说里展露无遗。在他的潜意识中,他对她的爱并未随着时间流逝消失过,反而如同陈年的老酒一般,越来越醇,越来越深。
他坐在那里,紧紧攥住纸张。泪水渐渐干涸,形成了一道道泪痕。他在不断的懊恼和悔恨中倒下了。从今往后,他的梦里不会再出现她了。他再也不会,或者不敢梦到,那天的遇见,以及之后种种有过些许愉悦的片段。而那些回忆,如果能在脑海里放把火,他多希望将这些统统烧毁。
曾经,她的声音成了世间上唯一动听的存在,她的一颦一笑更像是操作木偶的线条,牵动着他的喜怒哀乐。但此刻,这笑,这声音,这些过去带给他些许快乐的,只属于他的隐秘收藏全都不翼而飞了。虽然他已经逐渐的完成了他的目标,但他最渴望,最期盼达到的最终目标却永远完不成了。
他为之努力的一个梦,在昨晚破碎了,破碎在黑夜里,变成了城市吵杂声响的一份子。只留下满地碎片,飘进夜色中。和无数在今夜破碎的心混在一起,变为风中尘埃。
他为自己的懦弱付出了代价,他未跨出的脚步、提不起的勇气、自卑的尊严使得他永久的错失表达自己狂热爱意的机会。可是事到如今,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6、
第二天一早,手机的铃声吵醒了熟睡的王青。他拿起手机,放在耳边。电话是黄子铭打来的,叽里呱啦的说了一阵,可王青根本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手机那头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回音,有些嘈杂。王青坐起身子,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躺在床上。那扇窗一夜没关,此刻略有微风从那里吹入,将窗帘吹起,又飘落。王青觉得有点冷,又觉得浑身燥热,头也有点晕乎乎的。
他爬下床,一个踉跄,差点自己把自己绊倒。手机不停的再叫,显然那头的人很是担心王青目前的情况。王青走到窗边,用力关上窗户,再无丝毫力气,脚一软,倒在冰冷的地上。
待他再度回复意识时,他已经躺在床上。耳边传来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他旁边不停的走动。又一个脚步声从门外进到里面。王青很想睁开眼睛,但他实在太困,太难受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感觉全身无力。
他听到一个女人在询问他的情况,但没有立刻得到答复。脚步声从窗边来到床旁,他听到一声叹息,然后觉得床旁有些微微下陷。他估计不能去了。那人说。
王青觉得熟悉,这声音他很耳熟。于是他慢慢睁开眼睛,望过去。是黄子铭。
“嘿,你来啦。”
“你这几天怎么过的。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黄子铭皱着眉头,一脸沉痛。
“我也不知道。老黄,你怎么来了啊?”
“担心你。早上打你电话,接了没反应。怕你出事,就来了。”说完,他看了看手表。“你觉得身体怎么样,去吗?她婚礼。”
“去。”王青立刻坐起,艰难的支起身体。“去的。”他异常坚定的说。
“好,那先去洗把澡吧。”黄子铭起身,伸出一只手。王青笑了,也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借力从床上爬起。黄子铭搀扶着他,走向卫生间。
大学刚毕业时,他们合租一间房子。王青为了练手,在网上接了活,做枪手。没日没夜的写稿子,想剧情,琢磨句子,衔接段落,为今后写他自己的小说打基础。
某日,黄子铭下班后。发现王青倒在地上面色惨白,于是立刻将他送去医院。路上,几乎昏迷的王青,嘴里似乎在叫一个人的名字。黄子铭好奇,凑过去听。那是个名字,名字的主人,他认识且熟悉。王青买房子后,特地把自己家的备用钥匙给了黄子铭一把。他是那种,你父母出殡时,可以叫上的朋友。就像另一个我一样。在背后,王青总是这样形容他和黄子铭的关系。
“他怎么回事?”女子走到黄子铭身边,微微皱眉。
“我曾经跟你说过,他一直暗恋一个女人。你还记得吧。”
“莫非就是她?”女子望向不远处的卫生间,一脸顿悟。
“是的,就是她。”
7、
汽车缓缓驶入维多利亚酒店,王青一行人下车,按照链接上的提示,来到三楼A大厅。
远远地,越过许许多多个肩膀,王青看到了她,如此真切,却又似在梦中。她一脸微笑,左侧眼角下方不远处的小黑痣而在,像是个极好的点缀。她穿着一件白色裙子,长发披在肩头,盖住部分手臂。手臂两侧则用了薄薄的面料,有些许白色花环,作为装饰凸显在薄布上,一圈圈围绕着。下方的裙摆没过膝盖,不到脚踝,随着她灵动的身姿,不停摆动,使得整个装扮看起来柔和、清新,却带着她专属的活泼劲。
王青停住了,在离她只有六七步距离的地方。他的双脚好似被地面吸住一般,无法抬起。刹那间,他有些后悔自己早上下的决定。
那个共享的账号;那几个失眠的夜里,分享彼此喜爱的歌曲;那些偶尔的,像是告诉对方自己近况的消息,这些属于他们细小的秘密,如今也都已变质消失,像是从未有过一般。
收藏夹里的语音,是她;桌上的照片是她;手机的壁纸是她;就连落笔的昵称也是她的。那天在机场,表白的信息,最终没有发出去。就像之前许多次,明明话语都已经提到喉咙,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他只敢慌乱的将这些感情隐藏起来,像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赃物。
她逐渐转头,一双美目忽然一亮,锁定在他身上。他的脚开始慢慢后挪,身子也逐渐向后,就像是个在黑暗里逃串的逃犯,再度被光亮照到一样。
他原本期望借助笔下的字字句句,向上不断攀登,直到攀登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牵起她手,许下相守诺言。可现在,即使攀登到了顶点,那个原本应该在那里的,那个给予他幻想,方向,不断努力的光却突然停止了闪烁,消失在夜色中。那座他一直努力攀登的高山,在失去它赖以维系的能源后也轰然坍塌,将他丢回原点。再望去,一片废墟。一切都是南柯一梦,徒添伤悲。
王青的心脏一阵乱跳,全身开始燥热。过往种种的回忆,像是开启感官的钥匙。此刻悲痛、后悔、以及自责终于如同潮水一般,叠加着向他倾泻而来,将其吞没。
他看见她渐渐露出微笑,这微笑似曾相似。王青楞了片刻,在脑海中搜索着。记忆不断将其拉扯,他想起了初见时的那天,并再次感受到那种被人一笑倾心的悸动。
王青也笑了,他的双脚不再后挪,身体也站直了。时隔多年,他终于敢注视着她,正大光明的。有关她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印在心坎最深最柔软的角落,无法轻易抹去。她的笑容一直没变,他对她的爱意也是如此。一如初见,从未褪去。
二、
淮南公园,一个位于城郊区的小型公园。每到早上,周围退休的老人们都会聚集在这里,跳跳舞,下下棋,每日如此,已成习惯。
这一天,天气格外晴朗,连日的大雨终于停止,秋老虎也总算过去。昨夜的天气预报预测,从明天开始连续几天都是晴天。末了,播报员很是贴心的说道,最近适合出游。
这不,一大早,许久未碰面的老人们早早的就候在门口,一边闲聊,一边等待着公园开门。秋风吹的虽有些凉意,但总比夏季的闷热好受些。
“老王。嘿,你看。那不是老王吗?”人群中,一个身穿高领暗黄色毛衣的老人,突然打断了原本热烈的叙旧。一群人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个驮着背,步履蹒跚,穿着一件淡绿色外套的人,正一步一步的向他们走来。
“许久不见他了啊。不知道这段他去了哪儿?”
“是啊,是啊。等他来了问问他。”人群里,另一个老人发话了。众人齐声附和。
近了,他们先是瞅见老王一脸的微笑,这笑容他们很是熟悉。平日里的老王总是笑呵呵的,像尊弥勒佛似的。在他面前好似就没有什么要紧事,显得那么的风轻云淡。接着,他们也笑了。发自内心的。
这年头,有些人可能前一天还好好的,几天不见,就只留下一张黑白相片,自此阴阳两隔。没人能够想到,那一面既然是永别。
“哎,老王。许久未见,我还以为我们哥几个又有人走了呢。”
“你瞎说什么啊,老张。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老王走到众人面前,站直身体,两手从上到下一比划,这动作像极了魔术里大变活人。刚说完,众人挪了挪,空出位子。他点头向两边示意,双手分别拍了拍左右两人的胳膊,走了进去,与大伙融为一体。一切就在不言中,默契的被消化了。
年轻时,总觉得时间是不够用的,老了才惊醒,不是时间不够用,是他们想要做的太多,太杂。而现在,时间已是如此缓慢而平和,像是午间暖暖的太阳,那么的慵懒。他们能做的事情也随着年龄的增大,渐渐受到限制。对于他们而言,如今寻些乐子,了去寂寞,彼此慰藉,比什么都重要。
人群里再度爆发笑声,又是老王。他总能将一个故事说的那么有趣,搞笑。这群人中,除了他,其余人都没这个本事。老王回顾四周,很是满意的点点头,扭开随身携带的保温杯倒上。
“再来一个老王。说说你年轻时候吧,说说你的故事,你的经历。这些我们从来都没有听过呢。”那个第一个发现老王的老人很是兴奋,他盯着老王,一脸的恳求。
老王一生未娶,所以没有小孩。有关他的事情,经过街坊领居的传播,逐渐的失去了原本的面貌,变成一种名叫谣言的肮脏玩意。老王虽然打心底里讨厌这种东西,但他也不去制止。他清楚,如果他出面制止,只能让原本虚假的事情变得更加真实。人们就喜欢这样,暗自揣测,虚构他人的故事。他从前也是如此。
“我的经历?啊呀。我的经历有什么好讲的噢。不好说的,不好说的。”老王笑了笑,将保温杯塞进口袋里,一手托着背,微微前倾。一手在面前扇了扇,像是要将这个提议扇走似的。
“啊呀,你就说说吧。我们知道你年轻那会儿是个有名的作家,写过几本买的不错的书儿。我们觉得,你的经历一定比你的故事要精彩的多了。要不然怎么能写出那么好的作品,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啊,是啊。”众人齐声附和。
“是吗?”老王的脸忽然阴了一下,也就那么一秒,又笑呵呵的了。“好吧,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啊。就从我大学时,遇到的那个女孩开始说起,你们觉得怎么样?”老王说完,周围立刻一阵欢呼,笼子里的鸟儿仿佛也叫的比平日里更欢了。
他实在不敢辜负他们对他的期望。当他看到他们如此热切的眼睛,他的心软了。他的经历,好厚,好长。他曾经试图记录下来,可每次下笔,却始终逃不掉一个人,一段太晚表达的感情。那永远是他的心结,解不开了。
他与她之间,有关感情,根本没有明确的答案。一切便都是模糊不清的,像是呵气蒙在窗户上的水雾。他从未想过去擦拭,就这么看着,透过这层水雾,看待他两的关系。
是谁在消耗谁,是谁在等待谁,谁先开口,寻求解脱?每当他在夜深人静,想到这些时,他的内心很难不起波澜。但这波澜,也是有年头的。不如年轻时那么猛烈,但涛声依旧,响亮,回荡在他空空如也的心里。
中午时分,老人们各自散去,各个面带微笑。他们今天很开心,一来见到了老王,二来听老王讲了自己的经历。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平日里每次说到这里,老王都会打岔将话题支开,而今天那么坦荡,爽快,有些不像他平日的作风,但又能怎么样呢?他们已经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今天晚上回去,坐在饭桌上,他们有了一个好话题能和妻儿子女述说了。虽然时间有限,只听老王说到不到四分之一,但还有明天,还有后天,实在不行,还有大大后天,日子那么长,总有一天能听完的。
老王独自站在公园门口,送走了那群老哥们后,他忽然感到无比的凄凉。一阵秋风吹过,将落叶托起在空中打了个圈。老王静静的站了一会,看着这片落叶。走吧,走吧。他念叨着,转身返回公园。他还想在看一眼,将这座公园的角角落落看个遍,不放过任何一处。
他还想再去喂喂那些鸽子们,不知道那只有着灰黑色斑点的鸽子是不是瘦了。他踱步走进大门,不时的有熟悉的人从他面前走过,他点点头,偶尔停下脚步和熟人客套几句。每个人见到老王都十分的开心,如浴春风。
他走到公园中央,远远的和买鸽食的小贩打了招呼。鸽子并没有放出来,小贩担心天气预报不准确,想在看几天天气是否稳定,然后再做决定。老王理解的点点头,没有多说。刚欲离去,小贩招呼他,准备特地让他去鸽棚看看鸽子们。老王欣然答应,随他去往。
“鸽子们都还不错啊。”老王站在门口,一脸慈祥。鸽棚里叽叽喳喳的。像是在欢迎老朋友。
“是的,这段光喂食,没怎么活动。都胖了些了。”小贩听到老王的夸赞,很是欣慰。从一边拎起一袋鸽食,抓了老大一把,抛了进去。鸽子们一个个从各自的小窝里降到地面,开始啄食。老王的眼睛不停的四周转动着,终于,他看到了那只灰黑色斑点的鸽子。它正忙着和它的室友们争抢食物。“不错,不错。”老王再次点头,连连称赞。
小贩将袋子举到老王面前,笑意更浓。老王微微一笑,欣然的,也抓了一把抛了进去。
“老师傅啊,前段一直跟你一起来的老太人呢?最近怎么没见到啊。”
闻言,老王的抛撒食物的手忽然停了,转过头,看向小贩,眼神里闪过一丝悲凉。小贩没有察觉,依旧笑呵呵的看着鸽棚。
“她啊。”老王顿了顿,“去旅行了。”说完,他再次将鸽食撒进去。脑海里,却逐渐的浮现出斑驳的往事。
他记起,在她的丈夫意外去世后,他曾在她身边照顾过她一段时间。她因为精神衰弱,辞了工作,整天呆在家里,什么事情都不做,只是发呆,喝酒。她的闺蜜试图帮忙,可惜未果。随后联系黄子铭,又通过黄子铭找来了他。他急冲冲的,从乌镇赶回上海。—自从她结婚后,他便搬离了上海这座伤心之地,卖了房子,办妥相关手续,买到了乌镇。
他是和黄子铭一起去的。在那次婚礼现场,他与她的交集,又再次嫁接起来。他们不时的,通过电话,视频,微信,彼此倾诉,毫无顾忌。他依旧会分享给他自己的文章,她也依旧愿意做他第一个读者。与大学时期相比,老王觉得此刻的他们更加的亲近了。可是碍于她的身份,他们仍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一路上,老王心事重重的。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们沉默着,来到了她的家门口。黄子铭敲门,没有反应,再敲还没有。正准备掏出电话,联系屋内人。没想到老王直接踹门,试图硬闯。
最终,门还是开了,从里面开的。她一脸疲倦的站在那里,双颊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变得无比消瘦,下巴也尖了。白色丝质的衣服套在她身上,既然有点挂不住,不时的,从肩膀处开始往下滑落。
她瘦掉好多。老王看着她,怔在那里。从她看自己的眼神中,老王发现,这原本明亮的双眸,开始笼罩着乌云,如此的黯淡无光。而他好像透过这片乌云,看见了背后,那一点点的哀怨,似乎在怪他,怎么才来。
她看到老王出现在门口那一刻,瞳孔并未出现大的震动。显然已经有所料到。她慢慢拉开门,让他们进入。
客厅里所有的窗帘都拉起来了,唯有一盏立式的长筒灯,还在散发着淡黄色的光芒。桌子上摆放着一瓶又一瓶各式酒瓶。有的空了,有的喝了一半。柜子上,原本摆设的物件都已经被收起来了,空空如也的。老王知道,那些东西,一定是与她的亡夫相关的物件。屋内的气味也不是很好,估计很久没有通过风了。老王来到桌边,拿起一瓶空酒瓶,屋内太暗,他看不清标签,于是放在鼻子下面仔细嗅了下。那是瓶红酒。她曾经说过,自己爱喝红酒。
“喝吗?”老王转过头,看到她已经回到自己的城堡里,慵懒地坐着,手里拿着一瓶酒,正从他举着。她的状态有些游离,王青不清楚她是醉着,还是醒着。他看了看黄子铭,只见他无奈的耸耸肩,撇了撇嘴。“来一杯吧。”他从桌上拿起一个空的酒杯,递了过去。“和以前一样。”他在心里默念。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回了次乌镇,布置了租凭的事情,带着所需衣服来到上海。他专门去网上,学习,研究,逐渐掌握了的道的美龄粥制作方法,以及一些其他的她所喜爱的菜式。
他搬到了她家里,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写作,看书,照顾她。每天早晨,老王都会早起给她做上一碗,然后拉着她到处游玩,试图赶走阴霾。效果是卓越的。一次,在她的坚持下,他们来到了她与亡夫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这一次的故地重游,终于让她痛哭流涕,肆意倾泻着悲伤的情感,好似要将一切在此放下。她哭了好久,好久,没有抗拒他的拥抱。老王紧紧地拥着她,内心波涛汹涌。
第二天一早,老王依旧早起,熬粥,叫她起床。他在卧室门口敲了半天门,可里面却没有一点动静。老王的心猛地纠紧,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借着晨光,他看到床头柜上摆着一份信,是她的亲笔。读完,老王沉默了。他握着信件,走到窗边,拉开帘子,抬头望着蓝天。许久,他看见一架飞机,经过他的视线,飞走,消失,留下蓝蓝的天际,以及无尽惆怅。
他不知道,她这次的远行,会有多久。她也不清楚。老王唯一知道的,是当她再度回来时,必然会与先前的她判如两人。“这是一个人的旅行,我想找一个合适的记忆,取代他,真正的放下他,释怀他。可我,不知道要耗掉多少时间。你若愿意,等我回来。或许,我们能够有一段开始。只是,我不知归期。”信上,她是这样写的。而他,即使不知道她是否还会回来,却依然,愿意等待。
夜深了,老王从往事的回忆里走出,步入弄堂。附近的街坊们看到老王,各个笑着,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偶尔有几个熟络的会询问一声。“回来啦,怎么那么晚。”“饭吃了吗?”,诸如此类关心的慰问。老王一个个回复着,不疾不徐,态度平和。
他来到一幢楼前,抬头看了看四楼的窗户。原本挂在脸上的微笑,却一下子就被冻住了。不会再有人给他留盏灯了。他挠挠头,苦笑着。“老了,老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上了楼梯。
来到四楼,老王站在门口。刚想抬手敲门,随即又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把钥匙。楼内的灯,随着脚步声的消失,而消失。楼道一片漆黑,老王摸索了一阵,总算找到了锁孔,踉踉跄跄的,把钥匙塞了进去,打开大门,回到充满他们两回忆的地方。
他打开电灯,屋内一下子明亮起来。洁白的墙面上,大大小小的相框,毫无规律的散布着。大厅内,淡黄色的灯光,照在相框上,使得相框呈现出一种古朴,苍老的质感,与照片内笑容洋溢的她,截然不同。
老王脱下衣服,挂在衣架上。缓步走到一副相框前,看了许久,轻轻取下,独自端详,一脸溺爱。相框的镜面上有点脏了,他呵了口气,从裤袋里掏出手帕,认真地擦拭着。末了,再将相框小心翼翼的挂好,依依不舍的离开。
夜色像是泼了墨,这墨也将声响吞去,四周静默无声,唯有老王不时哀叹。他从一个红木的柜子里,取出一沓信件,信件上有着不同国家的邮章。他坐在沙发上,从前方的木桌上拿起眼睛戴上,打开一份信件,将里面明信片看了一遍,放在一边,抽出信默读了起来。纵然他已经读过许多遍,有些信件的内容他几乎就能倒着背出来,但他仍然喜欢,在闲暇无聊的时候,阅读这些信件。就好似自己跟着她,见到了那些令她感叹,令她动容的景观。
沙发的正对面,挂着一幅很大的黑白相框。相框里的女人,容貌已经老去,但你若仔细观赏,便能从里面窥见一些,她年轻时美丽容颜的影子。老王读了一会信,抬起头,看向前方的相框,微微一笑,继续阅读。
他曾为照片里的女子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名叫《一生所爱》。这个女子,从他年少到他年老,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如今,她虽然已经走了,但却仍然活在他的记忆里。只要他不曾忘记,她便一直存在,永垂不朽。
几个月前,她突然病倒了。病魔肆意的摧残着她本就脆弱的身体,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微笑,又一次消失不见了。
最后一次手术后,老王来到了重症监护室。她还残留着一点意识。进去前,护士告诉他,她随时可能死去,这将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了。老王愣了片刻,像是在玩味着这句话的意思,随后他沉重的点了点头,捧着一本书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翻到那篇,记录他浓烈爱意的文章,《一生所爱》,缓慢地朗读着。在读到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时,老王几乎忍不住要哽咽了。他转头,看向一边的心跳仪,上面的波动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正逐渐的归于平静。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读了下去。
“那个女子的微笑是如此好看,嘴角翘起的弧度,是那样,那样恰到好处,犹如牙膏广告里的模特,可爱至极;而那双眼睛,像是清澈见底的,一潭,一潭活泉,波光粼粼。”读到这里,他看见她的眼角处,有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落了下来。这颗泪珠,像是一颗巨石。他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不停的从脸颊上滑落,他断断续续的继续读着。“从那透彻的眼眸中,可以,可以,啊,窥见一些她的品质,如此,如次纯真,烂,啊,烂漫。像是初升的,初升的太阳。”突然,老王的耳边,响起了尖锐而刺耳的长鸣,他猛的转头,看向心跳仪。此刻,显示心跳的红线,已经完全没有起伏,平静的如同海面一般。
书从他手上掉落,他抓住她的手掌,看向她苍白的脸庞。他铺在她身边,开始放声大哭。他的身体逐渐不受控制,激烈的颤抖着。他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好似能将她再度唤醒一般,一边又一边的喊着。过了许久,他感觉到肩膀上搭着一只手。别哭了,他听见护士抽泣着,说出三个字。但泪水还是布满了他苍老的面孔。
老王想到那天,发现脸上有些湿润。泪水又一次不自觉的流了出来,填满沟壑。他站起身子,将信件整理好,放回柜子里,慢慢的关上。夜色依旧,他看向面前那巨大的照片,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笑了。接着,他关上灯,走回卧室,倒了一杯水,将药服了,躺上床等待周公的呼唤。
就在她死去不久,老王在一次身体检查中,也发现自己得了毛病,而且已经到了晚期,来日无多。至于是什么毛病,医生虽然说了名称,但老王始终记不住。人老了,记性也不是很好。他看着医生的嘴唇,一张一合的,却听不到一点声音。他不经暗自思索,每天在他嘴皮子底下被告知人生即将走到终点的人会有多少个?二十还是三十?
临走,医生再三嘱咐他要按时吃药,说不准还能延长他即将朽木的生命。老王只是一个劲的点头什么都没说。末了,医生将药方交到他的手上,他伸出手去接住,医生却没有放开的意思。记住了,一定,一定要按时吃药。这能减轻痛苦。
明白了。老王抬头,看着医生关切的双眼,忽然很想痛哭。不过接下来,他却有些庆幸,因为自己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之后几天,老王依旧准点出现在公园门口,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进公园。
他喜欢这个小圈子,如果没了他,这群人的日子该如何打发,他自己的日子该怎么打发。他不敢多想,他怕。他是否需要将自己命不久矣的事情告诉他们。那些正在微笑着的脸是那么的灿烂,好似回归到年轻时一般。
如果告诉他们了,那这些笑脸便会立刻消失,转而变为一种担忧和悲痛。这种表情正是老王最见不得的。于是他将这个想法扼杀在心中,维持着自己的笑容。
故事已经说到她从国外旅行归来,来到他在某个街道开的小餐厅那里。他们终于开始了,虽然所剩的人生已经不多,但他们都很珍惜。在他们步入老年,精力衰退之后,便将店面盘了出去。每天早上,来到公园里散散步,喂喂鸽子。
老王在讲述故事时,无意中记起,当初喂鸽子的时候,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那只灰黑色斑点的鸽子,总是喜欢飞到她的头上,或者围着她转悠,只吃她抛下的鸽食,对自己的抛下的鸽食,爱理不理。日子久了,他们也就对这只鸽子有了某种独有的亲切感。两人一起给它想了个名字。楠楠。每次和这群鸽子呆在一起时,在鸽群的包围下,他总能再度体会到和她一起喂鸽子时,所享受到的那种惬意感。就好像她还活着一样,坐在木凳子的一旁,笑呵呵的看着鸽子们调皮的跳跃着。偶尔的,他好似还听到了她的笑声,可转过头,却是空无一人。
又到了中午,老王送他们来到门口,一一打过招呼,再度回到公园内,直接去到鸽子活动的那片绿地。隔着老远,他看见鸽子们已经被放出来了,正在绿地上开心的玩耍着。
他问鸽贩买了个三包鸽食,坐在棕色的木条长凳上。鸽子们见到是他立刻围了过来,更有几只直接跳到椅子上。其中,那只灰黑色斑点的鸽子,更是直接从地上扑到老王面前停在老王的头上。
“嘿,都等急了吧。”老王慢慢地打开包装,撒了一把,留了一把。“楠楠。”他轻声唤着,那只在他头上的鸽子终于下来了,停在椅子上望着他。他伸出手去,摊开,感到一阵酥麻。
还能这样多久啊。他一边看着正在欢快啄食的鸽子们,一边暗自估摸。随后,他自嘲的笑了笑。他只是一个凡人,怎么能知道自己还有多久会死呢。就算他知道时限,他又能做些什么呢?只是徒增担忧而已。像现在这样,不也蛮好。
一包很快就吃完了,鸽子们仍然没有散去。老王笑了,这些小家伙,还是那么贪吃。他暗自思索,接着从口袋里掏出第二包,在鸽子们面前晃了晃。
忽然,他感到胸口一阵绞痛,这疼痛比以往来得更加猛烈。他看到袋子从他的手里脱落,掉在地上,四周的鸽子们纷纷被惊到,一个个的,像是离弦之间一般,猛地扎入上面那蓝白相间的大染盘。他看着掉落的那包鸽食,慢慢地一头栽倒在地上。
他的呼吸开始出现困难,于是他勉强的转过身子,脸朝着天空,大口吸气。鸽子们排着队伍在他头顶的那片天空飞过,盘旋。好美啊,他张开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
绞痛更加严重了,他紧紧握住胸口,他想到了她走时留下的那滴眼泪,想到了今天那帮老伙计,想到了他们的笑脸;想到了他们得知他的死讯后,那一张张悲痛的面孔。不,现在还不能。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没抓住。
恍惚间,他看到了一个女子,许久以前,他曾经在文学社的房间内见过她。她静静地走向他,冲着他微笑着,这微笑,他许久没有见过了,这笑声他也许久没有听过了。“是你。”他终于发出了声音。回答是明确的。他看到那个女子点了点头,冲他伸出洁白细长的手。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他的胸口激烈的起伏着,将手递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