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的转移
酷暑天气，炎热异常。
值了一天室外班即将告于尾声之即，一少年穿着花背心，骑着小单车，默默地从大街上跑过来，眼见得要进入小区了。
当他走到防疫帐篷下我正值勤的小方桌前时，却停下了，倚着单车，不声不响地把一小小的花塑胶袋伸细胳膊放到我的小桌上，望望我，笑笑，见我忙得不可开交，就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小区。
我正站立在进口的快车道边，，距小方桌有一米多远，且忙着登记进入小区的属后娘养的无来由无根无据的私家车，累得是汗流浃背，衣衫湿了干，干了又湿，慌得脚不沾地，满头大汗，连说闲话的空间都没有。
百忙之中，仅瞥见这小小少年是好兄弟李哥的孙子叫意合，假期里高自费不间断地每天到小区外进修着补习班，这时是下午近六点…可能是补习班又放学了，他才从这大门岗囗回家去。他的一举一动，我看得真切，他静悄悄地放到小方桌上的，一定是一块少年儿童常吃的冰糕，冰糕是四十年前过来人的旧式说法，依怀旧心理，魔都大上海才继续出产老冰棒，就是那种冰冻的加糖与水的纯冰制品。而依意合放的花花绿绿的胶袋…远视并猜测，那袋里装的绝不是简洁的老冰棒，而是新时代升了级的脆皮，或巧克力或芝麻花生绿豆什么的杂七杂八的奶油加糖加香料甚至加肉系列制品…我这过时又落伍的人…怎么着也叫不出当今五花八门的名堂又从不肯愿意买的仙物…是那种价格不菲的新兴的固状冷饮类食品。我一看小意合竟有这暖心的举动，就忙扬声说道：妳放的啥呀意合？…妳爷我还用得着让妳小小孩子给我送东西吃么！
小意合又笑笑，头也不回，推车过电子门没入小区里了。意合腼腆，不好大声说话，不善言辞表达，戴着近视眼镜，瘦小身材，上小学四年级，有十一二岁，他知道我与他爷的友谊有着八拜之交的份量，情重如山，过从甚密。小意合体量我的热燥而又忙活，想帮我降降温…使我舒坦舒坦。他的这份心意，我肯定领了！
大门岗外一拉溜有三四辆外来车要登记，使我一时半会儿不能近小桌前进快去享用小意合的馈赠品。待匆匆忙过了，摇控放进那几辆车，追望小区里小意合的身影已不见，知他早已走远，我才趋近小方桌，见那花胶袋是撕开口的…豁然更让我感动，小意合爱吃的食品…怎么没自己吃完反而让我吃？这分明是他见我汗流满面…而强迫阻止自己舍不得独吃…才送于我的呀！这孩子太有教养太能体量人之劳作之苦及生存不易啦！尽管他的家庭家境相对优渥，父母年轻轻开公司驾宝马不缺他吃不缺他穿还高自费供他课外补习培训…连他爷奶还上着班…一大家的大人们都在为他挣着钱，但他的这一小小举动，仍让我由衷地感动，凭我的记忆，我能记他到山高水长路遥海枯石烂远至天荒地老多少个一百年都不会再忘怀！
正当我放下笔与登记簿，准备伸手拿那花胶袋，看看到底里面装的是什么材质时，人行道上猛不防蹿过来一个小女孩，齐发短裙，圆脸红润，双目炯炯有神，立于小桌旁，就不走了，并自言自语地说：我最好吃那…啦！我平常经常吃的…。
我听了，一愣，深感似是而非，有些不太明白，也不太懂。因为我从来没见过她，也不认识她。不知她为什么凭空站在我旁边…隔着一尺多高的隔离栏说出那番话的。
我无言。
她又说：我上二年级，马上开学，就该上三年级了。
我听了，更无语，却愕然！
我依我的职业、年岁及心态，以及身着这身假惊诧的服装而论，我是有个极朴素的优良习惯，常常见到少年儿童或小学生模样的乖巧孩子…是会不由自主地询问他们上几年级啦在哪个学校读书啦等等…可这个黑红脸庞的小女孩…我是从来没问过她呀！可她为什么会主动自我介绍给我这个陌生人听呢？
我不动声色，只作聆听。
她又说：我最好吃这玩意啦！我…我特想吃它！她说到最后，两眼盯着桌上的花胶袋，目不转睛，一动不动，语气恳切，却声若蚊飞。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着摸着她的话后音儿，试探道：妳想吃…这个么？妳真想吃它的话…妳就拿去吧！
她一手攥了，转身跑开，刹那间，无影无踪。
我大惊！
我大惊失色。
我豪叹：天下竟还有这等子事儿？这可是繁华大城…最最一线的富饶之地呀！竟…竟还有这事儿发生？！
…我断断续续来江南也大约有八年了，以八年漫长之时光，艰苦卓绝的持久之抗z也将迎来胜利之曙光了。而我初来时，也以乡下人的亲和劲，常拿食物让这个让那个…特别是对成年人扯着的小孩子们，让得尤其死守与欢快，可人家大多都是不肯伸手，s活不认妳那一斛糟糠…别说吃了，连搭理妳也懒得搭理，还露出极度不屑的神色。后来，我悟出…这是什么地界呀，哪家不是豪车广厦？哪人不是锦衣玉食？…人家谁还稀罕妳的这个简单而又低劣的吃食儿？不反投诉妳污染人家孩子肠胃传染人家宝宝疾病那都是轻饶妳了？妳还敢嘚瑟亲善炫优越个啥儿？后来…我又悟出，人家是嫌咱乡野来的不干不净…特别嫌咱脏…而深感恶心啊！后来…我就主动收敛，自律着再不拿常规食物让这些繁华一线大城的市民娇子们尝吃啦！
如今，胖圆脸儿的小姑娘一个飞蹿动作，让我震惊！震呆…呆若木鸡。
我知道，这世上再繁华之地，都不可能皆富有，富庶的皮袍下也一定蕴含着温饱线上挣扎的草根儿一族，也许她们还馋这个或眼羡那个…总之，不是那么心满意足的丰富，不是那种吃厌了而不再想它或吃够了见之就作呕欲吐的嫌弃。就拿这小胖姑娘来说…依她自言说该上三年级了，看她样子与个头，也该过十岁了，她还亲口说她对那花胶袋里的东西…经常吃。她既然经常吃…也不能一见别人的胶袋就紧嘴成那个样子罢？…眼直直的…她说她特想吃那玩意喽！…小区里就是她的家。她三2分钟就可到家了。难道她就坚持不到到家？难道她到家就不能唾手而得…吃个够？难道她不会转身到街道对面去买上个三二支？难道她身上忘带了银俩？难道她压根就身无分文？…
…观其体态与气质，她不象没资财之家培育出的山乡小女孩呀？
…谦让或馈赠别人吃东西，是乡下人乡里乡情流传己久的淳朴旧俗，我因身居繁华大城曾相让食物而遭过白眼…就不再和善地谦让城里人了，除非是相处特别要好特别熟络的人的孙男嫡女…别的，一概减免与杜绝。自劝勉自己别多事儿，别没事找事儿。
按理情而严格说，小孩子们眼馋伸手要吃的…与乞丐何异？都啥时啥D喽？处于人道主义扶困拯危救弱之原则，就是咱自掏腰包去亲手买…也得供他们吃…也属应该，更是合情合理的义举行为。可是，我刚从家乡才返来两天，付过高昂的车费外也实在囊中羞涩，根本掏不出几个角票来，只有白水煮豆角，加土豆，撒点盐，撒点姜沫花椒粒，滴几点葵花籽油…格而巴对，硬啃个馒头的份了，将就度日…以等待新月的工资发下来，再使生活改换新颜。
说到土豆，不禁使我忆起一七年夏天，大约也是这个季节，我在云贵深山大川里流浪蹿游：当地人把土豆叫洋芋，日常生活中是把它当主食的。平时连外皮都不舍得削掉，简单洗洗，就煮了蒸了烹了…各种做法都有，但都吃得津津有味而百吃不厌。路过的火车站广场边沿处，多少当地人用火炉围着烤土豆，哪一个不是带皮子？一刀从中破开成2半圆，中间撒些辣椒粉或盐面一合，恢复圆球状…大口大口就吞下肚去？清晰记得一七年夏，我被滞留在贵州的金沙的深山里，一天中午，翻山越岭到一小镇上去购物，肉及菜与馒头都买齐了，一袋一袋，沉甸甸的，不好行走，就学老农学当地山民，把一袋一袋购来的物品互相系了，搭于肩头…走着豪迈，窃窃自喜。当过一个彝族小广场时，谁知系带松了，胸前背后的袋子掉落一地，嫩黄瓜摔得半半拉拉，远近都是…忽跑上来四五个山里娃，男男女女都有，诚诚恳恳朴朴实实，纷纷帮我捡拾遗落之物，我把摔断的黄瓜分给她们吃，她们笑嘻嘻！我又把馒头掰开，分给她们吃，她们大口吃着，幸福异常，大赞好吃！我与她们分手，走下山冈，大约己走了一里地了，几个小女孩又跑得呼呼喘喘追上来，拦住我，羞惭渐地说：叔叔…妳的馍馍太好吃了…我们还想…吃！我一听，干脆把买的五个馒头全分给她们罢！分毕，她们才一哄而散…我还有三二个山梁要攀爬。如今，我手里还存放有她们稚嫩的签名…是那样的质朴，天真与烂漫。每每想到那一幕…我就想到媒体上常提到的大凉山的穷困得上不起学的孩子们…。
难道…今天的这个小女孩就来自遥远而偏僻的大凉山？
不可能的！
大凉山的小女孩不会那么胖！
大凉山的小女孩不会那么大胆！
大凉山的孩子们一准不会说常吃（过）那种高档的冰冻食品。
…我只因会那么大惊，是因为小小又瘦瘦的意合对我体恤的一片心意落空了，他远去时，穿着印花的圆口汗衫，一如他赠我的胶袋上的图案，花花绿绿的，恰似教练轮滑的都市男女青年衣衫上的色彩与图案。
我只因为大惊，繁华一线大都市，竟蹦出一个上三年级足有十周岁却向人要吃要喝的圆圆脸庞茁壮身材的小女孩。
我只因为大惊，我自始至终就根本不知道也搞不明白那花胶袋里到底装的啥内容…让我一直充满无限的遐思与猜想！
半小时后，我下岗了。我趁机把这一奇事讲述给同事们听，他们听了，只是哈哈嗬嗬嘿嘿…。
我接着拨打小意合的爷爷的电话，夸老哥家教有方…赞小意合特懂礼貌…述说小意合馈赠我的那份心意，被转移了等等。意合爷听了，笑笑说：这就叫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尝不到见不到的…算作罢…咱还可以再买再弥补上呀！
哈哈…再买啥呀！不必弥补啦…老哥，我已真真切切领会到心里去了！我懈瓜一样大大咧咧地对着手机回答。
不是么？
小意合把敬他爷爷的心情敬了我，做到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把关爱子孙的心情分洒给了不知名不知姓的城市小女孩，做到了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如此移花接木的作派，岂不比亲口尝它吃它更有深远意义么！
8月13夜23点五分初稿于苏州玉出昆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