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剪春韭
看过一篇资料,七十年代,画家黄胄已经名气很大了,春节,文化部长要来做客,他便打电话叮嘱,你来时最好能买到韭菜,当然,买不到你也要来。一个文化部长骑着自行车跑遍大半个北京,才搞到一把韭菜。黄胄包的韭菜馅饺子,主、客都还没敞开吃,便端走了。
记忆中,小的时候,每年到了五一才能吃上头刀韭菜,香到舌尖的记忆,一直难忘。在农村,每家菜园里都要种上几垄韭菜。往往在秋天赶在上冻之前,深挖垄沟,露出韭菜根须,发酵后的鸡粪严严实实踩进去,然后培土深埋。 春天,韭菜和春草一起冒芽,浇灌、除草、培垄……在焦急渴盼中,黑黝黝的韭菜一天天壮大。偶尔薅几绺韭叶就着饼子生吃,带有辛辣的异香充盈满口,很是下饭。
到了五一,真正收割的日子终于到来。取下墙上生锈的韭菜镰子,打磨得寒光照影,左手轻拢韭菜叶梢,镰子插入根茎泥土平直收割,一把把韭菜填满篮筐,根茎细长白紫,叶宽大墨绿。熬过一个长长秋冬,餐桌上终于可以尝到头刀的鲜韭了。
记忆里,头刀韭菜的吃法就是包水饺。用的是春节杀年猪腌制的咸肉,热气腾腾地出锅,胀气浑圆的薄皮下,绿莹莹的春韭依稀可见,急不可待用手抓食,汤汁四溢,满口留香。
邻居万才是个孝子,妈妈痨病在床多年,家里有限的好东西都喂到老娘嘴里。刚开春老娘病重垂危,念叨着要吃韭菜饺子,可真愁坏了万才,临到走了也没吃上。后来万才跟我讲,每年上坟的时候都有带上一盘韭菜饺子,直到今天。
今天,一年四季都能吃上新鲜的韭菜,沦为上不得台面的蔬菜,而在过去,却是一道难得的时鲜蔬菜。隐藏在历史的诗画和文字之中,有关韭菜的记载跨越千年。“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逃难之中幸逢年轻时候的朋友卫八,那时候你还未婚,我也未娶,可今天我们都儿女成行,一半朋友已经不在人世了。招待你的尽我所有—冒着夜雨剪回的春韭,新煮的香喷喷的黄米饭。这样的酒十杯也不醉,明天分别之后,咱们的彼此音讯又会中断了。
夜雨剪春韭中学时代一直不喜欢杜甫,大约是因为课本只选了三吏三别茅屋秋风一类诗歌,现实、苦吟、又装腔作势。后来有一天读到了这首《赠卫八处士》,一下子颠覆了原有的印象,原来诗人还有这么真情可爱的一面。后来遍读了杜甫的诗,竟然多半都是性情所作,杜诗成了我的最爱。
《红楼梦》第十七至十八回中,元妃命宝玉作四首诗,宝玉做了前三首,黛玉情急之下替他做了第四首:“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春韭,稻花,那是民间的最美画卷,一片祥和悠闲气象。元妃果然喜欢。近读木心的《文学回忆录》,木心说,红楼梦里的诗如水草,取出了,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真是至论!代人之口作诗,各有各的声口,宝黛各有不同,呆霸王张开就是鸡巴诗,曹雪芹的高也许就在这里。
更远的五代有个外号杨疯子的(杨凝式)留下一幅举世公认的天下第四行书法帖—韭花帖,细看内容,原来就是答谢朋友的一张便条:午睡醒来,饥肠辘辘,发现朋友送来的韭菜花,炖羔羊肉吃了,香之又香。想那杨凝式也算朝廷一品大员,送礼只送韭菜花,恰恰正对主人胃口。 一捧韭菜花竟然催生出千古流传价值连城的法帖。
儿子一见韭菜饺子就皱眉,而我,每次吃到韭菜,都是遥远的记忆……
夜雨剪春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