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二:郝绣花的天空

2022-06-29  本文已影响0人  李石头1973

在梁家呆久了,郝绣花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拖地、抹桌子,忙完了,也摁开电视看一会儿。梁素云买来两本菜谱,教绣花怎样泡发海参,怎样用砂锅熬老鸡汤,用电高压锅煲百合红枣银耳莲子粥。郝绣花识点字,记不住的就自己再看菜谱。

梁老爷子、梁老太住在别墅洋房里,手头却十分节俭。他们一辈子生活在乡下,这两年才不种地了,被儿女们硬生生移植到城里来。渐渐地,老爷子老太也跟绣花说起儿女们,说大儿子以前是市长,现在二线了。二儿子今年刚从一中调到教育局,也享受副处级待遇了。绣花只晓得这都是一些了不得的大人物,但具体怎么个了不得,却不十分了然。

“我明天再回去趟”,趁着给老爷子盛粥的工夫,郝绣花对老太说。老太停止了咀嚼,两眼盯着郝绣花,家里又没人,冬天又没啥事,你又回去做啥呢?绣花说我儿子海杰,海杰从上海回来了,可能是开大车路过,挂拉着回来看看我。

老太不说话。老爷子喝一口粥,忽然想起似的说:让你家海杰来这里看你行不行?绣花从没想到还有这个可能性,她沉思了一会儿。老太极力赞同老爷子的提议。梁家人现在都很喜欢郝绣花,老两口已经习惯了她在身边的生活。老太一赞同,老爷子更理清了思路:他回家,你也回,都往返这一百多里路;他来这看你,你省,他也省,岂不方便。绣花一想也是。但我怕添麻烦。老爷子说,就权当我的孙子回来趟,有啥麻烦的?老太也赶紧附和,说不麻烦,不麻烦。她对男孩子有着天然的喜爱,亲手拉大了两个儿子三个孙子,那些年看着他们调皮作乱,茁壮成长,想起来她就满心的欢喜,现在却不大回来了,她很好奇海杰是个怎样的小伙子。

郝绣花电话里跟海杰一说,海杰也愿意。他说时间紧,事情多,这样正好倒出时间来。海杰这么一说,郝绣花终于放了心,她怕孩子心气高,不愿到人家屋檐下。

海杰来的时候跟上次来过的秋生前后脚。秋生先进的门,这次他带过来一头宰好的黑山羊,说是山里人放养的,纯天然。已剥去皮,开了膛,羊身四脚摊开着。整个梁家好像都找不到个地方放下这么个血肉模糊的庞然大物,最后还是郝绣花倒出一个编织袋子铺在树下的草坪上。秋生跟老爷子去了屋里,绣花听见一阵推让声。就在这时海杰进了门。

这地方真难找,他说。老太急忙将海杰让到屋里坐。老爷子已经沏上茶水,三个男人三杯茶,三足鼎立地分坐着。秋生起身要走,起身的同时右手食指中指点在茶盘边一个银行卡上,轻轻推了推。老爷子看到了,急忙拿起来往他口袋里塞。秋生说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这是有以大哥的,他让我捎过来的,他知道。他背对着海杰,海杰看不到他表情,老爷子也搞不清真假,没有再推让。秋生出了门,老太说一起留下吃饭吧,吃了饭再走。秋生说单位里还有事,得赶紧回去。他象征性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就出了门。

海杰一直没说话,也没喝茶。老爷子说孩子你喝茶呀。海杰端起来,喝了一口,又放下。老太和绣花也都坐过来,一起说话。老爷子问你在上海干什么?海杰说,我早就不在上海了,我回了咱省城里。老爷子讶然。郝绣花也没想到,她一直以为海杰还在那家待遇不错、各种保险都给缴着的集装箱公司。老爷子又问,在省城干什么呢?海杰说,自己开了个小公司。老爷子肃然起敬,说这孩子,一看就出息。老太说是啊是啊,好个出息孩子,有媳妇了没?海杰微笑不语。这也是绣花一直挂心的,但再挂心,海杰不说,她也不催问。她相信孩子都有数。

海杰决定留下来在梁家吃午饭。绣花去做饭的当儿,他围着梁家小院看了一个遍,奶白色铁艺栅栏墙,沿墙种满了攀藤的植物;窗下留一方形地块,种丁点蒜苗、芫荽和葱,一行一垄整整齐齐,青翠盎然。院中心一大两小三棵树,分别是玉兰、石榴和杏树。落地的茶色钢化玻璃门窗,衬着乳白色的门,很是雅致。他问老爷子,能上去看看吗?老爷子说怎么不能。潘海杰沿着楼梯旋转而上,一直看到三楼上,也就是绣花睡觉的阁楼。再下来,海杰问老爷子,在县城盖这么一所房子得多少钱?

老爷子说,这都盖了八九快十年了,一直空着,这两年才住进来。盖的时候花了三四十万呢。

潘海杰难以置信:这样便宜?

老爷子说现在肯定不止了,当初地皮没花钱,城关村的地,有宅基地的本本儿,就只要工钱料钱。那些年工钱料钱也不像现在。再者说建筑公司都是女婿的熟人,权当帮忙吧,倒本给盖的。否则哪里能够呢?

潘海杰说:原来你们就是城关村里的。

老爷子说也不是,是大儿子给村支书帮过一个什么忙,人家特别照顾了这么一块宅基地,享受了个村民待遇。

潘海杰又问:您家大叔现在是什么职务?

老爷子说:二线了,去了人大,我听见都叫他梁主任。

潘海杰点点头,不再说话。老爷子问,你这次回来,是单为了看看你娘?老太说真个孝顺孩子,又懂事,又长得这样出息。潘海杰点头不语。

午饭后,绣花去送海杰,一路上海杰都在问梁家有关的一些事,又说你出来了,现在觉得城里好还是乡下好?绣花说别的都好,就是这城里挤挤插插的,咱们那,田地头抬眼就能看到大天边儿,心里敞亮。海杰说咱们那再敞亮也不能住了,前些年污染得厉害,现在是治理了,但以前沉淀下去的,都渗进了土壤和地下水,下去一二十年也循环不干净!绣花说你这次回来,还有别的事没有?海杰说,这次主要招些人过去,那边的人不好用,人工太贵了。绣花问,你招这些人去做什么?海杰说不一定,上次跟你要那钱,是跟着人倒腾钢材,白捡似的弄了一大堆,反正不值钱,就想办一个技术培训学校,就跟蓝翔那样的,当然没人家那么大。现在国家有政策,扶持蓝领计划,电焊工什么的,正好实习用上那堆废铜烂铁的,政府按人头给发补贴。绣花说你忙的我也不懂,娘不在身边,帮不上你,凡事自己多当心。海杰说我知道。

小林跟着潘海杰到火车站,看到小猛已等在那。潘海杰提前打好了去往省城的车票,一行十来个人提前十分钟上了车。小猛压低嗓门说,知道吗,大头还没出来呢,判了五六年,他好像还牵扯着别的事儿。

小林想听,又不爱听。他烦小猛说话的语气,几乎要趴到你的脸上来,狗子似的咻咻的热气扑人鼻息上。听完大头的事,小林闭上了眼睛,想起昨天回到家。当时钥匙就在口袋里,但他还是决定敲门。这样她从猫眼里先看到自己,心理上有一个缓冲,如果她不打算让他再进这个门,那就干脆远走高飞。

从小到大的记忆里,常年也没有几个人来。小林站在门外,听到嚓嚓的脚步声,知道猫眼后正贴一双眼睛看出来,自己就在这双眼睛的视线里,她会用力地踮起脚——她是个小个子。

门开了,小林迈进去,放下双肩背包,换鞋,去活动间的椅子上坐下,一直回避接触她望过来的目光。她说,回来了?小林不理。她没再继续问下去,而是蹒跚着去了厨房。如果在一年前她这么问,小林会说,这不废话吗?但现在,小林连这话也不想说。这局面已有段时间了。

早先还好。六七岁以前,他一直跟着她睡,就像所有的小孩跟自己的妈妈睡一样,亲近无间。那时几岁?在幼儿园,她去接他,很多小朋友的家长混在一起,小林每次都在密集的人群里到处找她的影子,看到了,就雀跃地扑上去,跟别人家孩子也没有啥不同。

上小学了,班里开家长会,老师逐个浏览座位上的家长,看到她,很不高兴地:不是提前都要求过了吗?这次家长会,都要爸爸妈妈亲自来,不允许爷爷奶奶或姥姥姥爷代替,孩子学习的事,你们能代替得了吗?她坐在小林身边,一脸冰霜地说:我是来参加我儿子的家长会。

很多目光一起看过来,那时小林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已经不是头一次。有时去公园,去商场,不时就被当作了她的孙子或外孙。

二年级了,晚上写作业,她在一边全程监督。写完了,小林问:妈妈,你今年多大了?她说五十八。于是小林在作业本上写了一个算式,58-7=?她趴过来看,拿起一支笔在问号后头写了个51。小林问:妈,你是五十一岁生的我?没想到她脸上顿时变了色,先是一句话不说,死死盯着小林,然后用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问:你为什么这样问?那表情和声音跟平时都大不同,谨慎的,防范的,紧张的,甚至敌意的,仿佛小林背着她干了天大的坏事。小林心里害怕,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那样的表情和语气,小林还是第一次见到。

小林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不说话本身就是反抗。她让他面壁思过,十分钟后,又把小林叫到面前:说!你傍晚回家前到哪里了?小林是跟几个小朋友去附近的小书店看漫画。但他没出声。

说!你遇见什么人了?他们对你说什么了?

小林摇头。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两只手铁钳样扳住他肩膀,声嘶力竭地吼着。你开口啊!说话!她用力摇晃小林的肩膀,小林固执地沉默着,因为害怕。但她当成了挑衅,嘴里骂着他白眼狼,白养活他了,说着情绪上来了,一巴掌扇在小林的左腮上,脚也跟着踢过来……最后小林被推出了家门。小林挣扎着不出去,但他力气小,扳住门框的手指被她一根根硬生生掰开,然后整个人被推到了门外,哐当一声,门从里面关上了。

你有本事呆外面好了,永也别进这个门。她的每个字都像玻璃碴。楼上的人,对门的人,上完夜班或外出回家的邻居们,都看到小林缩在门外的墙角,问一声,怎么不回家?知她素不与人打交道,所以人家也只问一声就离开了。后来楼道里再没有人上下,每个门后面的人家都进入了梦乡,只有楼梯间的后墙上有个四方的小窗,透进来路灯的光。小林看着那扇窗口,眼睛渐渐睁不开了,快要睡着的一瞬却猛一下清醒,担心那扇小窗会不会钻进来一个妖精或魔鬼……小林还是蜷在墙角的暗影里慢慢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他在一个怀抱里,是她的,她将小林抱在怀里,侧着身子进了门,抱他到床上去。小林很想踢掉捆绑样的两条手臂,但浑身无力,头一歪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窗外是浅灰色的黎明,她正躺在他的旁边抚摸他的脊背,一个一个的手指,从上到下的点触,有点凉。看到小林醒来,她下了床,去端来一碗兑了蜂蜜的水,让小林喝下去。但小林喉咙烧灼肿痛,什么都咽不下。

连续两天不退烧,把她给吓坏了,打电话把小姨叫了来。小姨一看,当即开上车载他们去了医院。诊室里坐一个面目慈祥的女大夫,是特聘来坐诊的省医院的专家。女大夫给小林听了呼吸,把了脉,开了药。她问大夫:能不能开点好药?这孩子总感冒,也不知咋回事。女大夫有一双松弛而温和的大眼睛,她看看小林,又看看她,再看着小林,摸摸他的头,话却是对着她说的:要让孩子高兴起来,对孩子来说,快乐才是最好的营养。孩子不欢气,再贵的药也没什么效果。

回来的路上,小林躺后座,听到前边开车的小姨说:我看这也不是个长法,姐,说句你不爱听的,你先别恼。这些年你一个人过,脾气大不一样了,光孩子和你两个人,中间连个缓涡也没有。实在不行,再找个人吧。

她起头没说话,过了半晌才说:你说都这个年纪了,去找谁家?找个老头子,给人家养老送终去?

小姨说,有这么一个人,行不行你先听听。跟我差不多大,以前在老拖配厂,前两年下了岗,投资做点生意又赔了,老婆孩子也走了。去年开始跟人合伙干点小买卖。人很敦实,看着也不像那不靠谱的人。

后来家里就多了个男人。对小林来说,这家里不仅多了个男人,而是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一开始,小林不习惯一个人睡小屋的小床,但与那个男人带来的更多东西相比,这点不适很快也就忽略不计了。男人喜欢钓鱼,没事就去洛河边。他有一辆二手电动车,前后挂着捆好的马扎、水桶、装鱼饵的铁盒子、钓竿、巨型肉虫状的长筒网子——网口一端固定在岸边,另一端垂到河水里,专门用来存放钓到的鱼。单是这一堆叮叮当当的物件就让小林新奇和兴奋。更加新奇和兴奋的是,跟她的处处限制相反,小林跟着他,随便跑,随便窜,愿意干啥就干啥。他玩他的,小林玩小林的。小林自由地跑来跑去,在水边摸小鱼小虾小蝌蚪,看阳光洒金落银地在水面上跃动,跳跃的光点与清凉的风混合在一起,笼统而成了关于那个男人的新世界和好印象。

郝绣花送下海杰,再回到梁家的院子,就听到屋里老两口吵得不可开交。看到绣花进了门,都急着要她来评个理。老太说你一辈子就贪那口嘴,谁不知道我也知道。老爷子说你净胡说。老太说我才不胡说,那年刚生下老大,我下不来奶水,你娘好不容易淘换俩猪蹄子,你倒好,趁我睡了你就吃掉了大半个。孩子睏反了夜,熬得我睡不着,你娘端进来,我睁不开眼,睁开眼已被你啃掉了大半个。老爷子说没有的事,你净瞎咧咧。老太说你一辈子就贪口吃的,还最爱吃羊。老爷子说我吃羊咋了,我爱吃羊也成毛病了?我吃羊我自己买行不行?福生还不是你娘家人,奔着你来的?你叫他别来呀。两个人越吵声越大,以前也吵,但都是小吵,拌嘴,从来没这么激烈过。现在是连一辈子的陈芝麻烂谷子都揭腾出来了。

绣花也才听明白,自她和海杰出了门,老两口就围着编织袋上摊着的死羊研究开了,犯愁怎么剁开,怎么弄到冰箱里。偏巧梁有以打来电话,问是否那个老娘家的福生又来过。老太说来过,还带来一只宰好的羊,你们下了班赶紧回来吧,几家子剁开了分分吃。儿子问除了羊,还有别的没?老太说没有。老爷子一听抢着去接电话,说还有一张银行卡。儿子说,羊留下,卡退回。老太的意思,既然儿子说退回,那就连羊一起退回去。老爷子说什么都不同意。

绣花判断不出该怎么办。她建议老太再给梁有以打个电话。梁家儿子那边正忙,很不耐烦。他说羊的事好说,过后再找补,先把卡送回去。他的卡不能要,他是要他儿子进清华的,要占用一个校长推荐制名额,全市就两个指标,哪里轮得到他家。更何况现在的事,哪有那么容易的!上面来找的还一大堆。

一个小时后,终于商量妥了,老太在家看门,老爷子由绣花陪着去农业局,把那个卡退回给福生。郝绣花从梁家仓库里推出电动三轮车,却不会骑。老爷子说你上去坐着,我载你。绣花说您栓过的吧,老爷子说没事,早好了,你看。他竟然真的脚跟跳离了地面,千分之一秒即像个碌碡砸地上,吓得绣花急忙去扶。两人都不熟悉路,一路走一路问,好不容易找到市政府驻地。

北海郡新盖了行政办公群,政府部门集中办公,楼房跟多胞胎似的,长了统一的模样。他们转来转去找了好几处,都不是,后来都绕糊涂了,还是老爷子看到一个穿橙色马甲扫树叶的老头,过去问,知道他们就站在五号楼B座农业局正前方。

很高的台阶上去,东西两边各一条手臂环抱样的弧形车道,有车停在高高的平台上,大玻璃门前。车上下来一个人,刚走到大玻璃门前,那门哗的一下自动往两边闪开。郝绣花急忙搀着老爷子紧跟着往里走,不想待他们过去,门又自动掩上了。还是老爷子见得多,他伸出一只手臂,往头顶上举了举,门才又往两边退开去。

进门处坐个穿警服的人(其实是保安制服),在玩手机,看到郝绣花两个,急忙喝住,问往哪里去。梁老爷子说到农业局,找农业局的胡秋生主任。又问哪里来的?让登记。老爷子说我是马寨公社的——小伙子左嘴角往下咧,重复着老爷子的话:马寨公社?公社!这是啥年头的叫法了……恰好有个人从对面的楼梯走下来,一眼看见了老爷子,马上热情迎过来,大叔您怎么亲自过来了?老爷子也隐约觉得面熟,在哪里见过,说我去趟农业局。门卫早立正了,喊一声李局长。李局长说怎么回事?门卫说我还以为上访的呢,早上刚接到通知,说马寨乡有帮买了假种子的菜农,要一起来上访,叫看见的都要拦住,拦不住的也要早汇报,做好登记。

终于见上胡秋生,秋生的表情有点僵,但也没再推让,他收回了自己的银行卡。

回去的路上,梁老爷子和郝绣花都长长松了一口气,像完成了一桩天大的任务,心情特别轻松。绣花坐在电动三轮车的后斗里,四处看着,寻找以前有过印象的地方。城中心有个电影院的,年轻时在部队当兵的男人回来探亲,请她进去看过电影,但是现在没有了。海杰上高中的时候,她来一中送铺盖和吃的,现在一中也搬到洛河北段去了。

那时的海杰,成绩平平,但人精神,天天不知在忙些啥。不知怎么,郝绣花总觉得这次回来,海杰跟以往有点不一样了,像有什么心事。她无法想象海杰在外的生活,只盼着儿子吉人自有天相。也许在别人家里见面的缘故吧——郝绣花这么安慰着自己。

继父穿着不讲究,一双皮鞋是钉了掌又补过裂缝的,但他给小林的感觉却是个阔绰的人。每次带小林出去,看到糖葫芦,就给小林买糖葫芦,看到肉夹馍,给小林买肉夹馍。去河边钓鱼,小林看到别的小孩在河边提一个巴掌大的小塑料水桶,桶里装满铲、叉、锨等各色玩具,小林挪不动步,心里羡慕却不敢开口。从桥头转过来,他已给他买回来了,不大当回事地递到他手里。小林跟着他外出,每次都是吃饱了肚子回家,到小馆子吃包子,吃拉面,到小摊子上吃凉皮,吃米线……总有一种尽兴、富足的感受。继父其实没什么钱,后来吵架的时候,她屡次指出这一点。但小林去商店,看中一杆仿真枪,他立马给他买了来,五六十元呐,真是有钱人,阔绰!她叨叨了一路。

洛河中段有个鹅卵石滩,水中的大白石头如一个个的小岛,小岛附近遍地光滑的鹅卵石。小林最喜欢的,是从鹅卵石滩上掏出一块一块湿滑的石子,露出来一个圆镜样的小水洼,镜子里有云天,也有小林自己的脸。他晃动的五官里游动着比绣花针大不多少的小鱼。她以前也带小林去那里,每次都紧紧拉着他的手,小林每一好奇往河边去,她猛然拉一把,大声呼喝道:要掉水里了!让他猛吃一吓。其实离河边还有两三米。她总是牢牢地盯紧他,从小就不让他去小朋友家玩,她去上班就把他一个人锁家里。小林生活在世界和人群中,却又似乎处处有一道高墙,把人群都隔绝在他的生活的外围。

那天东南风,他选了桥头的夹角布置钓具,小林看到花草丛里一只蚂蚱,去追赶,蚂蚱一蹦,又一蹦,忽然不见了。小林转着圈地找,怎么都找不到,忽然听到一声尖叫,紧接着扑通哗啦的水声和混乱的呼救声……小林回头看,已有好多钓鱼的人纷纷站起来往东边的桥头跑过去,路过的人也聚拢来,纷纷指点着:是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有人手掌与地面平行比量着身高。河中心扑腾出很大的水花。小林终于反应过来,是有人落水了,但岸上的人一味惊吓和议论,却都只站着。北方人会水的少,水性好的就更少,看着河里扑腾的少年,都干着急。

小林感染了四周的惊慌,跑着喊着去寻找继父,却看到他已三下五除二褪去了外衣,头下脚上大鱼般划一道抛物线,“扑通”一声跃入河水中。小林知道他会水,他许诺过的,等你妈同意了,我教你凫水。但这是小林第一次看到他下水,也是平生第一次这么近看到有人以这样潇洒的姿势跃入水中,心里紧张着,担心他落水后的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只见他胳膊如车轮般有力,一下一下往前抡着,将腋下的水都推向了身后。岸上的人一起给他助威喊号子。小林由紧张变为激动,一股气提在嗓子眼,紧紧地憋住,为这个男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而自豪。他真希望旁边的人都晓得他就是这个人的儿子。直到继父头顶着破网样的水草,一手划水,一手箍着落水的人游回到岸边。早已过来几个人帮忙,将溺水者抬到一个长条石凳上,头下脚上控出了腹腔里的水。看上去比小林大不了几岁,是在辅桥中间踩空跌落的。

真是好人啊,也是这孩子命大。一个老太手里牵着孙子,从头到尾看完这一幕,一边低头告诫着孙子:看着了没?吓死人不?一边唏嘘着念起佛。

一个戴着老花镜,一身农民打扮的老爷子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继父也一脸的感奋。小林更加感奋着,胸膛里像塞满了什么,找不到地方释放。等人们慢慢各回原位,小林蹲到他旁边,悄悄说:我再也不怕掉到水里了。他回头看着小林,抬了抬巴掌,小林却一点都不怕,反而把屁股高高翘起来,故意撅到他手底下。

但两个大人之间,先头还彼此迁就,慢慢开始吵。有一次吵完架,她要去小姨家,要带着小林一起走。小林死活不跟着她走。她抓着小林的手硬往外拖,小林手扳着电视橱的尖角,弓着身子往后坠。她忽然没有了气力,一下子坐地上,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哭起来。

有一年寒假,姥姥生病住院她去陪护,家里只剩下父子两个人。一大早,小林被继父叫醒。小林心领神会,终于可以跟他到他干活的地方了。小林从未到过那里,理由只有一个,她反对。记忆里那是城郊村里的几间旧房,带一个形状不规则的院子,靠南墙处有一个很矮的木头案,地面上一层层摞起很厚的深褐色结痂,是干透了的污血。整个院子弥漫一股生肉的水唧唧的腥气,还掺杂一股臭哄哄的粪便味,以及别的些什么——什么呢?小林说不出来,但觉得异常,他站在门口不想再往里面走。

他说没啥,进来看看吧。小林说我想回家。他说,我还有活儿要干呢,待会儿我去赶集,再捎你回去吧。他从屋里找出一个板凳,放上去一个大盆,让小林帮着往大盆里舀水。院子西南角有什么在走动还有哼唧声,不多会儿,两个人从那里放出来一头猪,猪的右后蹄拴一根粗壮的麻绳,麻绳松松拖在地上。三个人把猪往木台边引,那头猪却四处逛游,就是不往那里去。继父将猪食盆放在猪嘴前拖往台子边,猪这才哼哼着跟过去。三个人忽然将猪摁倒在地,一个用膝盖将全身的重力压下去,另一个动作熟练地将猪的四脚捆了,一起连拖带拽弄到台案上。猪发出撕裂般吼声,小林觉得整个天地都被震散了。在人的用力、猪的挣扎中,继父的合伙人之一已手持了一柄尖刀,胳膊肘往后一撤,又猛然往猪脖子上捅过去。咕嘟咕嘟冒出来黑红色的血,小泉水般哗哗淌在一个早准备好的大铝盆子里。

猪的刺耳的嘶叫,笨拙而有力的扭动挣扎,像一个忽然打开的血口……那只活着的猪不多久变成了长匹的红肉,带毛的猪皮,混乱的一堆肥叽叽的灰白色大肠小肠,扇面一样的排骨……当这些停止了下来,好一阵子过去了,但杀戮的场面却在小林的意识里不断回放,大片的血红,像一片海,他被这片杀戮的海淹没了。

她后来还是知道了,跟他大吵了一架,骂他是屠夫,杀人犯。她说你把孩子带到那个地方去!她的歇斯底里又犯了,将继父的铺盖都扔出了家门。每次发作后,她都会出现一段奇怪的平静期。平静下来的时候,她跟那个男人协议离了婚,为了他竟然违背她一再的防范,将小林带到那个隐蔽的小型屠宰场。

继父是县拖配厂的工人,厂里发不出工资,老婆带着孩子出走。他蹬过三轮车,赶夜市摆过小摊,跟人合伙开过一个饭馆,头几年生意蛮好,后来道路改建搬了地方,生意变凋零。近年才跟人合伙弄了这么个不合法的小屠宰场,一大早宰猪,拾掇好上午分头去赶集,下午就闲了,可以带小林去河边钓鱼。继父以及他带来的活色生香的世界,就这样被截断了,又回到了之前只有她和小林的世界。

下了省城的汽车,去往龙翔技术培训学校的路上,潘海杰告诉他们,管吃管住,快的话用不了三月就出徒,我负责联系用工单位,重工企业电焊工是用工大缺口,现在又没有年轻人愿意干,所以很好找工作。

眼前这省城的街道比县城的街道还显得陈旧,就是高楼多一点,人多一点,之外也没有什么了。潘海杰带领小林他们换乘一段公交车,下车后再走过一个又一个路口,不断迎面而来的人和车辆。小林终于发现了省城跟县市的不同,城镇、县市走走就可以到头的,而省城不是,你走完了那么一段路,再往前走,还是那么样一段路,就像穿越一片森林,不断的前行,森林之外仍是森林,不知道边缘在哪里。

这是又一个新世界。这个新世界里究竟有什么呢?更高的楼房,更多的街道,更密集的人。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傍晚了,他们似乎又出了城,在一个城乡结合部的地方下了车,潘海杰带领他们走进一条黑咕隆咚的巷子。刚走出车站时的热烈和兴奋已渐渐冷却,路上不再有一个人说话。一直走到巷子底,终于看到一个门口,右边挂白漆黑字的招牌:龙翔钢材公司,边上一块同大的牌子:龙翔职业技术培训学校。靠墙乱堆着一些钢材。一排一竖两长溜儿平房,西边的一排门楣上挂着“电焊教室”、“理论教室”、“实习车间”等镔铁牌。潘海杰领他们看了北边的宿舍和食堂。宿舍四五间,每间里七八个上下铺,人需要从中间的端口爬上爬下。最东头是食堂。院子里有个水池,池子里水干了,露出深褐色的淤泥和浅褐色的折断交杂的荷茎。

晚饭一起挤在食堂吃。吃过饭,趁着潘海杰一个人回办公室,小林踅了进去。他将肚子里掂量了一路的话终于说出来,“海哥,我想学完后继续留在这里干。”潘海杰不太相信似的看着他,这些从乡下出来的孩子,一旦听到有单位招人,立马要跟着走,好像只要出了龙翔技校的门,就立马有了锦绣的前程。潘海杰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些工业企业车间很大,人很多,但人都是附属,大型的机器才是企业的灵魂。人在其间极其渺小,为了一日三餐,多年如一日跟机器搭伙,他可以想象那种灰暗。他们只是别无选择。潘海杰很怀疑,哪些人在社会的哪个层次上,或许就是天意。因为这样,他反而更要努力争取成为一个不一样的人,上到一个更高的层次上。

盘下这个院子纯属机缘。这是命,也是运气,更是能力。在上海开集装箱大卡,偶然听闻了这个小老板破产的消息,别人未必得不到消息,是抓不住机会。自己几乎白捡了一个大院子27年的土地使用权,小山样的钢材铁棒跌成烂白菜的价,但没准哪天机会来了还会涨,关键你等不等得到。二三十亩土地的使用权可以做抵押,贷出来的钱又可以扩大规模多做多少事。关键过来不久,他遇到一个高中的同学,当年的学霸一毕业就考进劳动保障厅,现在是就业办职业培训科科长。他立马请同学吃饭,保持紧密的联系,没几个月就得到了金蓝领培训项目补贴的消息。都是国家的钱,只要符合条件就可以申领,至于条件,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紧急上设备,找人,准备书面资料递上去……于是,潘海杰不到一年的时间就从一个打工仔变成了小有资产的企业法人。

在这紧密衔接的机遇中,潘海杰感到了命运之神的垂顾。现在百事待兴,正缺人手,这小子竟然自愿跟随。潘海杰看着老板台侧面靠墙连椅上的小林。你一看他,他立马把眼光转开去。也许自己坐在桌后的气派折服了这小子。

“刚才车上你说,只要培训完愿意留下来,就管吃管住。”

“对呀,尽管放心。”

“我想尽快出徒,出徒后还在这里干。”

“好啊”,潘海杰端起水杯喝着水。按照常规,这些年轻人冲着省城来的,一到这里都大失所望,恨不能结业后立马到市区上班。

“为什么愿意留在这里?”

小林抬头看潘海杰一眼,很快又低下头。两只落在膝盖上的手掌似乎要将膝盖捏成另一个形状。

“我们都一个地方的,有什么话直说好了。”

“我想拖延交学费。”

“拖延?拖延多久?”

“用将来的工资抵——要不你多扣利息,多扣点就行。”

潘海杰皱了皱眉头。第一,这事出乎意料;第二,这小子看着嫩,没带学费就跟了来,一路上竟然一直不声又不响,还真做得出来。不能小看了他。但是——如果家里真的揭不开锅,以后知恩图报……成事者,必有成全他人之心。潘海杰这些年就是用这类鸡汤或励志的话语不断塑造着自己和自己的前程。

“按说呢,我这边都有规矩,规矩是不能坏的。一旦破了规矩,今后我这公司就没法办下去了,可我也不知怎么,看着你就觉得像自己的亲兄弟,难得你信任我,利息的话就见外了。跟着哥好好干,你将来或许真能成点事。”

“真的吗?”小林的眼睛忽然亮起来,热切地望着潘海杰。是平生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讲自己,他特别想知道潘海杰从哪里看出来“自己将来能够成点事”。潘海杰真的与众不同,你看他挺直的腰板,俊朗帅气的样貌,他想起小时候养母最爱看的那部电视剧,上海滩,许文强。

“但是呢,这件事,你一个人都不要再声张。赊欠学费的,空前绝后就只能你一个。”潘海杰下巴一点,眼睛含笑补上最新流行三字经,“你懂得!”

小林听了这三个字,一下子咧开嘴角笑起来。

自己怎么会声张呢?宁愿一个人都不知道才好。但是潘海杰给了他一种新鲜感,以至于后来,他不自觉模仿起潘海杰的身姿和神态。他觉得那就是一个成功者的身姿和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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