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何曾是桩悲剧，死亦无法句读
前段时间在微博上看到饶平如老先生故去的消息，难过了许久。
第一次认识饶平如先生，不可谓不凑巧，是在买黄永玉老先生《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全套书，想凑单满减而选了推荐的那本《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如同颜值控一般会无由被好看的脸吸引，选择这本书最开始是被书封设计诱惑了，那种质朴而热烈的红，黑色手写体书名，加上那枝金色耀眼的梅花以及线装的样式，搭配别有巧思，让人移不开目光，拆开包裹的时候我几乎第一时间就拿了这本看。
事实证明，第一印象很好，后续印象只会更好。
通篇读下来你就知道，这书虽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老人写与画兼顾着来的回忆录，与妻子的回忆录，但字里行间浸润的朴实与深情，读来只觉胸中暖意涌动，感触非常，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
最平凡的爱
平如与美棠，一对共度60多年时光的普通夫妻，从无忧无虑的少年，到困顿而辗转求生活的中年，再到相依相伴的老年，他们在年岁流逝里始终彼此关爱，彼此守护，他们之间，从没有多么轰轰烈烈的情意表达，但年月里每一帧平凡平淡的过往，都仿若珍贵的卷轴，被老人稳妥地收藏在记忆里。
可能同是江西人的缘故，看他在《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里所写，很多小事与细节都能感同身受，他所描述经历过的那些事，店铺的布局，街市上的建筑，吃的特色食物等等，那是我小时候曾亲见与体验过的古意。也便由此缘故，对他们两人都无端生出不该是读者所有的亲近之心，就像在远离家乡千余公里的帝都，骤然在人潮拥挤中闻得一声熟悉的乡音，那种欣悦感动，甚至无需言说交谈的亲切。
看他们的爱情，总会不由自主想起爷爷奶奶来。
他们的年代，不像如今，“我喜欢你”“我爱你”之类的话是日常表达，那时候，一个照面，一记眼神，一抹似述还休的情意，如此，便能是认定一生的钟情了。
记得我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他们总是吵嘴，奶奶嫌弃爷爷脾气易怒暴躁，爷爷挑剔奶奶厨艺不佳一辈子都没长进，一个说嫁了他是倒霉瞎了眼，一个说娶了她是昏头脑子进了水。从我有印象以来，爷爷奶奶就分房睡，一个住阁楼，一个在一层西侧间，一上一下正相对，气急的时候奶奶会大骂爷爷，说一辈子都要压在她头上作威作福……吵起来的时候，真真是谁也不让谁，谁也不服谁。
可看似性情不合、脾气秉性各异的爷爷奶奶就这么吵吵闹闹过了一辈子，要说他们之间有爱情吗，我从没听过他俩互表情意，甚至关心的话都少有，也鲜见温情时刻。可若是没有，奶奶是缘何愿意嫁了一个大自己十多岁的男人，还背井离乡跋山涉水，跟随着从广省行过四五百公里来到赣南小山村定居，并为他生下五个子女，教养孩子长大成家立业。
套用一句很火的歌词，如果这都不是爱情，那什么才是爱情呢？
也看过杨绛先生的《我们仨》，那是学者的爱情，不止是一蔬一饭的温情，更多是心灵应和的默契，而平如美棠却好似尘世中最普通的你我与每个人，期盼的不过是普通人的相守与相伴此生。
如饶平如老先生所说：“一见钟情，终生眷恋……我们都是最平凡的人，只会最平凡地爱。”
最深切的思
2008年，美棠去世，86岁高龄的老人拿起画笔，将满怀的怀想思念倾注于笔端，创作了《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还有根据一生所历手绘的几十本画册。
时光滚滚而逝，这么多年过去，饶平如老先生依旧还记得二十六岁那年初见美棠的样子，那时他刚从战场下来，奉父命去与世交家的女儿相亲，以便尽快解决终身大事。
“我忽见左面正房窗门正开着，有个年约二十面容姣好的女子正在揽镜自照，涂抹口红——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美棠的印象。”需要对一个人有多么深切的爱恋与反复回想多少次，才能把第一次见面的细节记得如此清晰啊。
此后便是夫妻俩一起走过的那段流离岁月，从江西到湖南到贵州再到上海，辗转多地，行程也多有波折，却被描述得别有温情与暖意，也是对“有情饮水饱”最真实的写照吧。
定居上海后平如与美棠过了一段很美好的日子，虽然好景不长，因为时代原因，饶平如被送到安徽劳改，与妻子儿女等亲人开始了长达二十多年的分离。
如果说一个男人遭此磨难是时代的必然，是无可避免的深重苦难，那么对于留下的美棠来说更是无从想象的艰难，她一个女人家要担负起全部生计：家境微寒，物资缺乏，生活困难，还有五个孩子的吃喝成长教育以及成家立业，简直是难上加难。可美棠却从未抱怨过，与远在他方的丈夫通信，从来只有家长里短的关心，无言地述说着会成为丈夫坚实依靠的那种安心。
终于艰难的岁月过去，夫妻团聚亲人欢会，可两人却早已不再是壮年，疾病追随着岁月而来，平如胰腺炎住院，美棠特意煮了黑鱼汤看望；后来美棠得了尿毒症与老年痴呆，平如在家中自制了家庭腹膜透析设备，每次都小心再小心为美棠透析……
他以为他们还能继续陪伴着走过很多年月，可终究美棠还是走了：“我们一生坎坷，到了暮年才有一个安定的居所，但是老病相催，我们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借由杨绛的话他表达的是同样的心情。
饶平如老先生回忆晚年之事，难掩悲痛，是啊，当初喝汤的人还健在，送汤的人却已经先离开了，人世的生离死别，总是被留下的那个最伤痛。
其实缅怀追忆妻子的诗词著作，古往今来不知凡几，更不乏千古流传的佳作名篇，饶平如老先生提起创作这本书的初衷，提到白居易的“相思始觉海非深”，说他到妻子故去才真正体味到，怀念一个人是比海还要深的感情。
就像年长奶奶十几岁的爷爷，如今也已经撇下她独自上路，他们一生都未说过爱，奶奶在爷爷故去后甚至再未提起任何关于他的只言片语，仿佛选择性遗忘了这个人一样，我们从不问奶奶是否会想念爷爷，是因为心里都有答案，有时候，深切的思念是不需要用说的，奶奶执意要搬离旧卧室的时候，说着话突然沉默下来的时候，还有摆碗筷习惯性多拿一副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她一定是想到爷爷了。
最赤诚的心
都说唯有普通而美好的东西，才有让人长久感动的力量，柴静为这本书写的序言篇名叫《赤白干净的骨头》，或许正是因为饶平如老先生永远赤诚天真，他心里自有一方赤白干净的世界，这才能让一个普通人的爱情故事如此打动人心。
饶平如先生曾在书里写到：“在遇到她以前我不怕死，不惧远行，也不曾忧虑悠长岁月，现在却从未如此真切过地思虑将来。”
这种因为爱上一个人而觉得自己的生命更加珍贵不可轻慢，也因为爱上一个人而忧虑前途将来，对大多数普通人来说，是爱的甜蜜负累，然而对于赤诚天真的人来说，则是爱的馈赠。
在贵州家徒四壁住着凉亭加四块板改造的房子清苦生活的时候，夫妻俩一个卷起报纸当话筒唱歌一个吹口琴伴奏，苦中作乐；
狂风大作大雨倾盆的时节，别的人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夫妻俩是于凄苦的生活中找寻野趣与诗意；
平如为了妻子没跟去台湾而选择留下，美棠也为了丈夫不愿划清界限离婚，彼时对爱都始终坚守；
二十多年分离时期，一年只有过年才能会见一次面，全家都快快乐乐的，仿佛丝毫没有尝到生活的苦难艰辛；
美棠老年痴呆常忘事的时候，少有清醒的时候，所有人都当她说胡话，只有平如始终当真，任何要求都满足，即使提出的人早已忘记，他依旧坚持，想方设法办到；
……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平如始终天真赤诚，只忠实于自己的心。
老人的孙女儿有过疑惑，为什么曾经经历过炮火与战争的爷爷，还能那么天真，坚持做着这些看似已经没有意义的事，他说是为一个心安理得、无愧于心，人这一生，可以做到却不去做的事终将会成为心的枷锁，变成永远的谴责，如此此生难安。柴静采访时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他则回答是因为自己有道义的坚持，在善恶之间的判断选择里他始终择善弃恶，虽然因为对象不同，答案看似不一样，但细思本质却是相同的，即回归于心的取舍。
三毛说过，天真的人，不代表没有见过世界的黑暗，恰恰因为见到过，才知道天真的好。因为见识过战争的残酷，生命无情的凋零，人世深重的苦难，饶平如先生才能一直保有天真美好的想望，爱这个世界，爱所爱的人。
简媜在《四月裂帛》里曾言，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读来太过于悲情悲观了些。
深情何曾是桩悲剧呢，虽然美棠走了，饶平如老先生也已故去，然而承载他思念与情意的书稿画稿，永世都不会湮没褪色，平如与美棠的故事，永远都会存于读者心上，温暖我们一生。
希望就如老先生画册末页所绘，携手而行的两人走向远方的灿烂烟霞里，回到年轻时布衣素食的隐逸梦想中，祈愿老先生一路行好，如愿与他的美棠在天堂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