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 | 南方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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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十六期：（1）寄信人/收信人

九岁的雯雯趴在小床上给妈妈写信。她看了一眼窗外的雪，写下了第一句话：“妈妈，家里下雪了。”写完之后，她读了一遍，用钢笔把“家”划掉，改成了“这”。

雯雯的小床上放着一个大大的抱熊，占了小床三分之二的空间。雯雯蜷缩在小床的一角，像雪地里无处站脚的小猫。妈妈去世那年雯雯三岁，爸爸买了一个大大的抱熊。从此，雯雯睡在了爸爸和大熊之间。那年雯雯还小，夜里独自醒来，有的时候会抱着爸爸，有的时候会抱着大熊。

雯雯六岁那年，爸爸说雯雯已经是大姑娘了，要分床睡。雯雯抱着大熊去了自己的小床。开始，她以为分床睡是跟爸爸和大熊全都分开。雯雯自己睡的第一晚，没有像其他小朋友那样，害怕魔鬼、怪兽和坏人，她最害怕的是自己的大熊被抱走。那一夜，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大熊。

“妈妈，南方下雪了吗？”雯雯写下了第二句话。妈妈死后，雯雯每天都问爸爸，妈妈去哪了？爸爸骗她说，妈妈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雯雯问很远的地方是哪里。爸爸想了想说，南方。

今年的雪下得很深，让雯雯忍不住想念南方的妈妈，她不知道南方会不会下这么大的雪。学校停了课，雯雯写完作业之后，便趴在小床上给妈妈写信。每次写完，她都会把信交给爸爸，拜托爸爸帮她把信寄出去。从她学会写字那天起，她给妈妈写了很多信，妈妈一封都没有回，想来南方确实很远。

雯雯想了一下，即使妈妈给她写了回信，等到自己收到信的时候，南方的雪早就停了，甚至已经化掉了。她觉得问妈妈这样一个问题没有意思，还会显得自己小孩子气，说不定妈妈工作很忙很累，要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看自己呢？

雯雯想把上面这句话划掉，但是想到前面已经有一次涂改了，她便话题一转，说了点别的：“妈妈，我的作业全都写完了。”雯雯还想说点作业上的事，但是上一封信已经跟妈妈说过了。在她刚上一年级的时候，每次写信都要告诉妈妈，她的作业又得了A。她喜欢上学，她不喜欢待在家里。她觉得家里总像少了点什么，她又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只是觉得家里空荡荡的。有的时候她觉得，家里只是一个指代，等于这里。

雯雯不想再说作业的事了，她想说点妈妈不知道的事情。“妈妈，去年这个时候，奶奶死了。”雯雯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她的鼻子酸了一下。有的时候，她分不太清奶奶和妈妈，特别是奶奶去世之后，奶奶更像妈妈了。她们全都变成了一个无论怎么呼喊她的名字，都不会回答的人；她们全都变成了一个无论多么想念，都只能在梦里见到的人。奶奶的离开，太像妈妈的离开了。有的时候，雯雯会无端生出一个黑暗的念头：妈妈可能跟奶奶一样，死掉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就会去问大熊怎么想的。大熊默不作声，从未支持过雯雯的想法。想来一定是雯雯错了。于是雯雯又想，可能奶奶也去了南方。

奶奶身体不好，没有太多时间照料雯雯，但她们感情很好。雯雯上幼儿园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爸爸接送。有一天，雯雯对爸爸说：“爸爸，明天能让奶奶来接我吗？”

爸爸说：“奶奶身体不好，她没办法自己来接你。”

“就一次，行吗？”她求他。

“行。”爸爸答应了，因为他看到女儿的眼圈早就红了。这是她在失去妈妈之后第一次求他。

第二天，爸爸开车带着奶奶去接女儿。爸爸躲在车里，远远地看着。奶奶颤颤巍巍走到幼儿园的门中，她还没有找到雯雯，就听到人群里有一个小姑娘大声喊着：“妈妈，妈妈，我在这里。”然后，雯雯从一堆小朋友里挤了出来。她扑到奶奶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奶奶。她转过头，对其他小朋友说：“这是我妈妈，这是我妈妈，我也有妈妈。”

然而，去年这个时候，奶奶死了。雯雯哭得最伤心。那一天，她同时失去了两个亲人。

奶奶死后，雯雯写给妈妈的信又多了起来。她本来不想把这件伤心的事情告诉妈妈的。可是，她太伤心了。而且，她还想告诉妈妈下面这句话，以及下面的许多话。如果不谈起奶奶，她没办法说下面这句话。

“妈妈，我好想奶奶。”写完这句话，雯雯的眼圈红了。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在下面接着写了一句：“妈妈，我好想你。”她终究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她本想假装毫不在意的，她本想装作坚强的，她觉得只要自己做一个好孩子，妈妈就会从南方回来的。她觉得自己应该坚强一点，像个大孩子那样。可是，可是，外面的雪下得这么大，一个小姑娘凭什么不能想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 我想你

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 抱抱我

雯雯

墨水是速干的，但是信纸是湿的。雯雯吹了吹，把信纸吹干。她本想誊写一遍的，因为第一句话有涂抹。但是，她哭累了。她把信纸对折了几下，放在了大熊的身子下面。她抱着大熊，睡着了。

爸爸回家的时候，风雪正紧。他看到雯雯抱着破旧不堪的大熊睡得正香。大熊破了，里面的棉絮露了出来。爸爸拿了针线，缝缝补补。爸爸从大熊的身子下面发现了女儿写给妈妈的信。他数了一下，比昨天那封多写了三个妈妈。就在他读信的时候，他听到女儿喊了大熊一声妈妈。现在是四个。

爸爸的眼睛有点痒，红红的。他揉了一下，拿起针线，继续缝补破旧的大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