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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旧事(9)两顶纸帽子

2020-05-11  本文已影响0人  大龙二

1966年夏秋之际,陆文宏的大队治保主任被罢免了,村里造反派说他当过国民党匪兵,把他和“地富反坏右”混在一起游斗。

游斗时,他有两顶帽子:一顶是国民党军官戴的大檐帽,帽舌上方画着国民党青天白日帽徽,这是造反派替他做的;另一顶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帽子,帽舌上方画的是红五星,这是他自己准备的。两顶帽子都是马粪纸糊的。

每次批斗他,一开始,他都老老实实听话,让造反派给他戴上国军的帽子,任由他们一路呼喊口号巡游,“打倒反动兵痞陆文宏!”“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他一路也跟着喊,一句也不打折扣。

到了中途他就不老实了,一定要把自己做的帽子从胸口掏出来,扒拉扒拉整理好,自己戴上,才肯继续朝前走。这个时候,造反派再喊:“打倒反动兵痞陆文宏”,他就在后面跟着喊:“我是华野的解放军!”别人再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就跟着喊:“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有几次,别人想把他自己做的帽子揪下来扔到地上,他总是立马大喊:“谁敢揪解放军的帽子,谁就是反革命!”想揪他帽子的人便不敢造次,只能把口号改一改:“打倒假解放军陆文宏!”他又跟着喊:“要拥军爱民!”

那时候,农村的这种巡游批斗活动,被批斗的“地富反坏右”一路走过田头和居民点,并不会吃太多的苦头;那些在地头干活儿的社员群众,也就是看看热闹,既不十分拥护,也并不十分反感。

一来农村的巡游批斗,往往比较搞笑,一群人押着几个“地富反坏右”,一路红旗招展走在田埂上,遇到有人干活的地头就停下来,草草了事地开个田头批斗会。挨斗的和斗人的,都是村上几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大家见了,相视而笑,相互点头,活动往往在潦草马虎中开场,在嘻嘻哈哈声中结束。游行队伍里喊口号的几个年轻人,也是例行公事混工分的,没有人真把这些批斗对象当坏人看待。

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的人,也希望看这种热闹。每天看着队长升旗出工,盼着降旗收工回家,无论是除地薅草,还是挖田割麦,大家伙儿都一字儿排着朝前走,有事儿没事儿都想找个机会坐在地头上歇歇。男人常常停下来抽一锅旱烟,或者跑到一边,泚上一泡尿水,女人想停下来歇一歇,借口都不好找。这时候,只要批斗坏人的巡游队伍来,大家都能坐下来好好歇歇。

这种地头批斗会,除了红旗招展、铜锣咣咣有点儿唬人,没有什么实际内容,火药味既不浓,层次也不高。巡游队伍来到地头停下,先是有人照例喊上几句一路喊过的口号,接下来让批斗对象简单“交代”几句,就算完事。几分钟一过,不分革命和反革命,不分斗人的还是被斗的,统统围坐一起,在地头休息闲聊。

比较有看头的,是那些牛鬼蛇神的高帽子。有的是喇叭筒状的,就像以前穷人斗土豪劣绅戴的那种,上面写着名字,打着红叉;有的是从老地主家翻出来的旧礼帽,上面绑上一把木制算盘,表示他一直想反攻倒算;有的是一条头巾包着头,上面贴着五颜六色的符咒,表明这人或是神汉,或是巫婆……

陆文宏当过国民党的兵,自然要给他戴上国民党匪军的大檐帽了。

大家都坐在地头休息,陆文宏这个时候便开始讲他当年如何被抓丁、后来又带枪投奔解放军的故事。

陆文宏二十多岁时,不肯像他的父母一样,老老实实地租种地主的田糊口,与几个人凑了点儿小钱,搭伙走村串户收猪,往上海贩卖。几年跑下来后,手头有了几个积蓄。

1946年6月,陆文宏与合伙人周二,送了两只大猪到上海闸北,从十六铺码头坐轮船经南通回家。外面兵荒马乱,钞票不好在身上带着,一怕强盗抢劫,二怕国军强搜,他们卖了毛猪,便在偏僻处找了一家银店,将卖猪款打成四个金戒指,一人身上放两个,藏在贴身的衣兜里。

从十六铺码头上船,需要在长江上逆水行船一夜,然后从南通天生港下船,转道旱路向北,再走两天到家。这一天,到南通天生港时,天已经放亮,他们爬出嘈杂喧闹空气污浊的底舱,来到船舷上透气。透过蒙蒙的江雾,看到下船跳板的那一头,几个国军士兵正在码头上盘查下船乘客,挑选壮丁。

原来,驻南通的国军整编49师王铁汉部正在抓兵征伕,扩充队伍,为进攻苏皖解放区作战前准备。

陆文宏和周二看到码头上抓人当兵,心想,要是被抓走入伍,这家怎么回得去?不得回家,家人连个音信都不知道,生死不明,家人牵挂;在外头混,时局风云变幻,前程凶险莫测,保不定这条小命也要丢到荒郊野外。

陆文宏他们在船上看得一清二楚,兵痞专抓他们这种年纪的青年人。

他们两人赶忙找到船上一个僻静处,一边脱下鞋袜,将金戒指套到脚丫上,一边商量办法。

陆文宏对周二说,“你已经成了家,家里有孩子,不能出去当兵吃粮,我光棍汉子一条,要去就我去。你要想法子先回家,把口信带给我的家人。我呢,先去混几天,将来再找机会偷偷溜回去。”说着,他从脚丫上除下一个戒指,让周二带给自己父母。

接着他又如此这般地交代周二下面怎么办。

下船了,轮到他们过卡子。周二看到那几个国民党兵,立马大哭,浑身筛糠似的发抖,一个劲儿的往陆文宏身边躲,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什么。陆文宏一手拽住他的双手,一只手伸出来,猛抽他一大巴掌,他这才耷着脑袋,嘴里不停地叽叽咕咕。陆文宏面对那几个兵痞,点头哈腰,满脸堆笑说:“老总,这个人脑子不好,我带着他到上海看病才回来。要让他去当兵,枪声一响,他尿屎都会拉到裤裆里。你们要人当兵,我去。”

几个兵痞看看陆文宏的身板儿,把陆文宏留了下来。周二把满脸的眼泪鼻涕,往陆文宏身上抹,拽着陆文宏不放手。几个兵痞对周二大吼一声:“快滚!”

周二还在嘟嘟囔囔要跟着陆文宏走,一个士兵一枪托把他捣趴在地上,他这才爬起来跟着人流向前走了。

周二前边走了,陆文宏这才走到另一边的桌子前,在几个士兵的盘问下,登记姓名籍贯。

陆文宏和几百个抓来的壮丁,统统剃了光头,押到南通唐闸,参加了一个星期集训,就被编入部队,成了国军整编49师79旅中的一员。在唐闸驻留了不几天,就接到命令向北开拔,随部队向如皋进逼,说是要到如皋去包抄华野的部队。

陆文宏的国军部队到了如皋东南的南马塘附近,算算再走几十里地就能逃回家,他就一门心思就想开溜。这天夜里,排长安排他站岗,他拖着枪偷偷钻入旁边一人高的玉米地,拼了老命朝西北跑,一口气跑出七八里。

华野第6师刚刚结束宣堡泰兴的战斗,连夜奔袭东进,包围国军整编49师,陆文宏竟然和这支队伍遇上了。经过短暂的盘问核查,一个干部让他随即撕去国军领章,从旁边一个战士头上摘过一顶军帽,给他戴上,他就跟着华野6师队伍转头,往如皋南面迎战国军了。

苏中“七战七捷”后,他又随华野部队又向北开拔,参加淮海战役。在淮海战役中,他胳膊负伤,复原回到家乡,担任地方土改队长,后来当大队治保主任,多年来一直享受荣誉军人待遇。

陆文宏带枪逃出国军队伍,本来只是想脱离国军,逃条生路,后来又转列华野人民解放军序列。这种情况,到了1948年年中,我方明确,个人带枪投奔光明的,属于投诚。

陆文宏谈起他参军和战斗的经历,反复强调,他当国民党匪军,是被抓去的,是强迫的,不曾向我方任何人放过一枪,倒是参加苏中战役,参加淮海战役,立了战功。造反派把他拉出来游斗,纯属反动行为。

好好的一场批斗会,演变成陆文宏讲个人光荣历史、评功摆好、朝自己脸上贴金的宣讲会,组织巡游批斗的人怕承担责任,赶忙让他打住,让手下的人再喊上几句口号,急着离开,往前再赶下一场。

听故事的群众,这个时候还兴犹未尽,还想留他再讲讲,他笑着朝大家摆摆手,“不急不急,下次游斗时,再讲下一段,你们等着。”

农村的巡游批斗会,没有搞几场就结束了,陆文宏不久就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继续当生产大队的干部,仍然享受他的荣军待遇。

后来,有人和他谈起游斗的那段往事,他总是大度地笑笑,“一帮小毛孩子,跟着风头闹着玩玩的,他们才出世了几天,能见过什么世面?我棺材底儿爬出来的人,还跟他们计较?”      202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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