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第3章 不速之客
看着高中群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周末怎么聚,韩医生的眉头越皱越紧。不过好在周六他照例要出门诊,周日又要去实验室。像他这种还没毕业的实习医生,哪有什么周末可言。这么想想也就没什么可纠结的,在群里回了一句要出诊,手机一扔就施施然睡去。
转眼到了周六,简易门诊的病人一如即往的多。来这里看病的都是些已经确诊而且病情稳定的慢性病患者,大多数久病成医,一进门就轻车熟路地报上自己的病史,指挥着实习医生如何写处方,开检查单。夏天潮热的风吹着后脑勺,他无休止地低头敲着处方,病人借机吐槽医院拥挤,倾诉苦痛,嘴巴一张一合,走廊上几个病人对排队顺序起了争执,挤在门口互不相让。他仿佛看到自己像被风扇吹起的挂号单一样飞离了桌面,飘在半空中看着自己低头开诊断书的背影。
“我穿白大褂原来是这样子的。”他脑子木木地想。
“你真的要报医学院啊?”耳边有个脆生生的声音问。
他转过头去,看见拍他肩膀的陈绍。那是高三的时候,他理科班,她文科班,不过她还是趁食堂吃饭的时机跑来问他的志愿打算怎么填。
“悬壶济世。哪像你,只想着挣钱。”他白了她一眼。陈绍报的是法律,在他心目中俨然已经是一个为了拿律师费颠倒黑白的讼棍。
陈绍讪笑着敲着饭盒:“哪有哪有...不管挣多少,最后不都是要交到你们医生手里的嘛…话说你学什么科啊?我以后去律所容易过劳死,到时候可以送你的急诊吗……”
“喂!喂!老罗!”有人在使劲拍他的胳膊。
他慢慢回过神来。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他了。这个绰号自然是出自他勤奋的高中同桌。陈绍超级痴迷于给别人起外号,而且起的外号因为极其刻薄而且精准,在同学中间广为流传,经久不衰。比如他的上铺被起名“阿干”,是“干脆面”的简称,由于对早恋热情向往来者不拒被陈绍评价为“不用泡就能吃”。他们宿舍另一位同学的外号叫做“哈雷”,典故是哈雷彗星76年回归地球一次——“一辈子看一次就够了”。
韩斌经常猜想陈绍小时候肯定没受过中国传统的阴曹地府十八层地狱教育,否则她会知道这条毒舌妥妥要被割一万八千回。
近水楼台先得月。韩斌荣幸地成为高中班里第一位有外号的同学,被称为“老罗”。原因是他敬业的同桌陈绍经常嘲笑他不热爱体育运动面无表情外加数学好到不像人类,为此不辞辛劳地写了篇科幻小说讲一个AI机器人希望成为正常人类因此混迹于高中生里,给自己起名“老罗”(Robot),发生了不少搞笑故事。这个短篇后来发表在《科幻世界》上,不明就里的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全班朗读,结果下面笑抽一片。被编排的韩斌气到吐血,但奇妙的是在那之后,同学们见到他直接就忘记了捂住鼻子,而是乐不可支地喊一声“老罗”。后来他进了医学院,陈绍又想要把他的外号升级成“罗小白”,源于她疯狂迷恋的宫崎骏电影《千与千寻》——里面给千寻解药的白先生。不过这个外号实在太过于可爱,没有获得同学们的普遍认可。
“这是因为大家都不知道你是个暖男,其实很像白龙。”毕业典礼那天,最后一次跟他一起走回家的路上,陈绍踢着小石子儿很不甘心地说。
我怎么没发现自己是暖男。。。韩斌心里不屑地想。但他没出声。陈绍那天状态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尽管她最终她还是开口跟自己说话了,但那笑容明显透着一丝苦味。越来越快的步伐好像在逃避什么,似乎她一停下来,就有什么要追上来扼住她的喉咙。
多年以后,韩斌才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回想起那天她笑容里的凄惶,忍不住感叹自己非但不是个暖男,简直就是个石碑。
“出去出去!我才是154号!”那个熟悉的一惊一乍的声音继续响着,“不知道门诊得一个个来啊?我要脱衣服检查,你想要围观啊……”
这么霸道的女流氓,除了她也没别人了。韩斌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从无边的困意中醒过来,失焦的眼睛重新聚起神,看见那副常常出现在他噩梦里的死皮赖脸的笑容。
“看门诊都能打瞌睡,你这哪是救死扶伤,简直就是草菅人命啊!”陈绍熟门熟路地把诊室门关上,掇条凳子坐了下来,顺便从纸袋子里拿出一杯咖啡星冰乐给他。
“昨天熬夜赶论文来着。”韩斌闷闷地拿过咖啡来嘬了一口。尽管面前是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但这冰爽提神的咖啡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续命仙丹。
陈绍啧啧地翻看着他桌上的一沓挂号单:“上下午加起来看了小一百号,就算要争当劳模你也得对病人负责啊。你说说,平均一个病人你能看5分钟不?”
韩斌一怔,正想要解释这里只是简易门诊,否则他这实习医生也没资格坐诊,却被陈绍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反正我是花了6块钱挂号费买你这5分钟的。小鲜肉…嘿嘿…你这五分钟就属于姑奶奶我啦…”
眼看一只邪恶的魔爪就要摸上他的下巴,韩斌吓得赶紧一手拨开一手指天花板角落:“别闹!有监控的!”
陈绍撇嘴:“那是监控你们乱收红包的,又不是防止病人调戏医生的。”
韩斌气绝,正要回应,又被陈绍打断了:“算啦,我是来救你于水火的。这一下午没上厕所你不憋得慌么?”
被这么一提醒,韩斌突然也觉得内急起来。平时上门诊他都不敢喝水,实在是病人一个接着一个不方便去厕所。可一坐三四个小时,即使不喝水也憋得慌。他心里突然闪过一丝念头:她怎么知道我一下午没去厕所?
陈绍伸出食指和中指叩了叩桌子,这是她不耐烦时的招牌动作。“发什么愣啊!快去啊!”
韩医生沉稳地站起来,拍了拍白大褂的前襟,气宇轩昂地拉开门穿过门口翘首以待的病人们。刚拐上走廊,就赶紧一路小跑往厕所奔去。
一泻千里。
韩斌心满意足地走到洗手台前,一边洗手一边心想这个死女人也真是奇怪,跑美国去消失了一年多,可再见面时好像刚才只是离开去吃了个饭,这阴魂不散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而且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需求,她自然而然地就安排得妥妥贴贴。如果换做别家低眉浅笑的温婉女友,简直可以称作窗前的白月光,心口的朱砂痣。但放在她身上嘛…只能说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正在走神,耳旁冷不丁炸开一个声音:“上个厕所都这么磨蹭,病人都快被你拖死了!”
韩斌被吓得一哆嗦,随即反应过来这是男厕所,饶是陈绍脸皮再厚也不可能闯进来。他抖抖手上的泡沫,伸头出来一看,果然她靠在男厕所门口,双手抱在胸前翻着白眼一副我等到花儿也谢了的表情。
说起来韩医生也是解剖过尸体见过无数伤筋断骨的大世面的,可每每见了这位女神。。。经病,还是无可奈何。他张了张嘴,想了好几句反唇相讥的台词,可还没说出口就能预见到会怎样被她三言两语噎回来。最后还是无奈地叹口气,把双手擦干净低头往回走。
他自顾自迈开大长腿疾步走过医院走廊,陈绍一双小短腿噔噔噔在后面辛苦地跟着,嘴里还不闲着,倒豆子一样数落他:“我是看你在群里说不来参加晚上的聚会了。你说你有意思么?每次聚会都不来,而且每次借口都是一样,门诊急诊急诊门诊。现在医院挂号都上网了你蒙不了我...”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走廊,韩斌突然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过去十年,这一幕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沉默地一路走着,扎着马尾辫的少女怀里抱着书在他旁边绕来绕去,嘴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都是些八杆子打不着的小事,比如法学院学生会的两个候选人为了拉票给同学们发福利她觉得这不符法律精神啦,教婚姻法的教授自己因为家暴离过两次婚啦,她统计过40%的院学生会里会长和外联部长都是男女朋友怎么这么凑巧啦......活脱脱就是一本行走的校园小报。大多数时候他的表情就像现在这样一脸不耐烦,可自从她离开北京,他耳根子突然清净了。一时间世界都变得安静美好起来,美好到无聊。
而现在她回来了,带着一直未曾变过的闹哄哄的烟火气。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她其实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没有653天零6小时的音讯全无,没有那场雨里莫名其妙的争吵,她不曾红着眼睛决绝地跑开。
这么胡思乱想着,转眼就回到了诊室门口。陈绍看了一眼还等着的几个病人,压低声音说:“我就不进去了,忙完了你就来聚餐吧。我带家属来。”
韩斌突然收住脚步转过身来,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她。
陈绍被他看得有点忸怩:“呃...就是那个...Fiancée ...”
“知道了。”波澜不惊的回答,紧接着诊室的门在她面前砰地关上,广播台传出平板不带感情的女声:“156号请到外科3诊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