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对浙南琴社林庆君老师的采访

人物简介：林庆君，浙派琴人，浙南琴社社长，毕业于武汉音乐学院作曲系，1988年师从上海音乐学院林友仁教授学习古琴，1993年拜浙派古琴传人徐晓英门下，研习古琴28年，博采众家之长，悉心揣摩古琴要义，致力于推广浙派古琴。

瓯南文艺：请问老师是什么时候开始学古琴的？为什么学古琴？

林老师：我是88年暑假开始学的。

在我很小的时候，应该是七十年代，没有电视，连收音机都没有，只有广播。有一次广播里播放古琴曲。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古琴，那声音震撼了我。当时我还很小，我想：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美妙的声音，那声音究竟是什么声音？可以说从那时起在我灵魂深处就埋下了对古琴向往的种子。我虽然是武汉音乐学院作曲系的，当时学院没有古琴老师，我只好先学古筝。但总感觉得那还不是我真正想要的音乐。我觉得古筝偏向华丽和表演性，它是弹给别人听的；而古琴，是弹给自己听的。我打听到上海音乐学院有老师教古琴，暑假里我就跑到上海找到林友仁老师。

瓯南文艺：跑到上海的时候是大几？

林老师：大一。

瓯南文艺：跟几位老师学古琴？第一位老师是谁？还记得当时学琴的情景吗？

林老师：我的第一位老师是上海音乐学院的林友仁老师，中国广陵派的一个大师。第二个老师是浙派徐晓英老师，90年代初跟她学。

我88年暑假跑到上海，跟老师谈好了，很高兴，很激动。在南京东路买了第一把古琴，八十年代末期，485元。

瓯南文艺：其中最让您难忘的老师是谁？老师教的哪些知识经验、技能技巧您最难忘？或对您以后的学琴教琴和为人等方面产生影响？

林老师：老一辈的琴家，对古琴是非常尊重的。我第一次到林老师家，看到古琴，情不自禁地跑过去用手摸，老师说：“去去去！！”我说干什么，老师说：“洗手去！！”可见老一辈的琴家，对古琴是非常尊重的。他们不仅把琴作为一种乐器。古人有“焚香沐浴”之说，其实也体现了老一辈古琴家爱琴如命的情操情怀。一个琴人假如对自己的古琴都不尊敬的话，那么这个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弹好琴。老一辈琴家从琴技到琴艺到琴道，他们要求手与琴合，心与手合。“三合”，是一个琴人最基本的要求。人、琴、宇宙都要合，这就是道家说的“天人合一”，佛家的“不二法门”，儒家的“大同世界”。

瓯南文艺：老师能具体谈谈这“三合“吗？

林老师：琴技是技术上一些熟练的要求，对基本功的把握；琴艺我个人认为不仅是技术上达到熟能生巧的程度，更重要的是能把它表现出来，给人以美的享受；琴道就是你自己和琴和宇宙真的和而为“一”，出来的时候没有“二”没有“三”，不是你个人表现，已经跟万事万物都和而为一，超出了语言和文字。

弹琴的时候不仅是指头的功夫，最重要的还是思想上一些深入的理解。要化，化了之后我们的心，自然地就和宇宙和琴连在一起。这样出来的就不仅仅是一把古琴的声音了。说起来好像很玄，但事实上古人就是这样去实践的。从他们手指流出来的不是几个音符，而是整个人；不是整个人，而是整个宇宙。

不仅是音乐的修养，艺术的修养，它还包括哲学甚至身心修炼的层次，才能跟“道”相应。

说起来玄而又玄，其实也简单，它出来的东西都是统一的。并不是停留在手是手，心是心，琴是琴那样的状况。不同的人都有美好的感觉。有文化的、没文化的、有音乐修养的、没音乐修养的、男女老少，都可以接受。真正好的东西，它以不同角度存在，是每个人都可以感受到的。而不是几个人感觉，大部分人都反对的，那不行。

瓯南文艺：学古琴的快乐和烦恼是什么？遇到什么困难？有没有中途退出或学不下去的想法？学古琴的时候家人有什么看法？

林老师：好多人在学古琴当中都会遇到烦恼。其实我前面已经讲过了,古人弹琴是调心用的。当你对学古琴感到烦恼的时候,你就要问自己,反观自己是不是贪心造成的。有的人困惑,哎呀我怎么到现在没有进步?有的都是太过度的欲望造成对自己的一种障碍。我们学琴干什么?调心!找到自己的贪心,找到自己不对的地方,把它修正过来。修行并不是说脚盘起来坐那里就可以了，也不是吃斋念佛。真正的修行就是当下发现自己的缺点,自己浮躁的心,自己的贪心,当下把它纠正过来。这个比我们学琴更重要。每个人生命历程都有断断续续、反反复复、起起落落的这么一个过程,我们做任何一件事,都要有颗平常心。得到的不要骄傲,失去的不要难过；进步也不要自满,没有进步也不要灰心。这样的心才是一个正常的心。好多人学东西,都带着一种功利心,巴不得两天就成为一个演奏家,两天就学到几首曲子,这你看多贪心。首先在学习当中我们就要克服这种贪心,要有平常心。学琴的过程当中,你有进步了,以后哪怕成家成名了,都要有平常心,不值得骄傲。退步了,也要有平常心,我努力就够了。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弹琴不仅是学几首曲子,更重要的是调心。这比我们学一百首曲子更有意义,更有价值。

人生的过程当中一切都是为我们生命服务的。所有的艺术也好,知识学问也好,甚至宗教信仰也好,都是为生命服务,引导我们正确的为人处世。生命是本。不能颠倒,把命拿过来去为这个东西,那就是错误的。好多人把这个搞颠倒了。

像我以前年轻的时候也颠倒过。活着是为了艺术,没有艺术我就活不下去,我会为它而死——这样一种很幼稚的状态。比如说我母亲当初要是把琴从四楼窗口摔下去,我就会跟着从四楼窗户跳下去,执着到了这个程度。那就方向错了,其实艺术等,只是一种手段和方法。就像我们学习一样,知识拿过来干嘛，文凭拿过来干嘛，堆起来给别人看吗?拿过来装装门面吗?给别人评头论足吗?它是为了充实我们自己,为我们生命而服务。

好多艺术大师,到了一定程度,没有正确的思想境界作为引导,上不去,下不来,那时候压力很重，包括社会压力和自己给的压力。艺术到了一定境界,没有一种超越,他就会走进一个死胡同,好多人把艺术作为一种终生去追求，,最后达不到这种要求，会怎样？崩溃！他达不到这种欲望和追求,有的就会选择一种极端的方式甚至结束生命。为什么？所以一定要有正确的思想指引,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命,要有正确的思想,有正确的方向。在思想上不断提升和开阔,才能留下真正时间磨蚀不了的东西。

像我年轻的时候,活着是为了艺术,后来我才明白,艺术是为生命服务。这才是正确的价值观。就是这么一个大转弯，这也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

瓯南文艺：老师能具体讲讲吗？大概在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转弯和转折点？

林老师：我年轻的时候也走过弯路,有过彷徨,在迷惑矛盾中挣扎过。曾自问：“我愿意就这样活下去吗？”最早我教吉他,学生带过很多,自己也组织乐队,写了很多曲子,歌,在年青人当中名气也不错,自我感觉挺好。后来有个艺术大师的一句话给我懵住了,他说:“艺术的目的是引导人们走向美好和光明的大道,如果自己也处在烦恼黑暗当中,你凭什么去引导别人?每个人都有良知，生命毕竟有限。“那时我就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想。是啊,我想,如果我自己也处于黑暗、烦恼、矛盾当中,我凭什么去引导别人?在90年代中期,我彷徨过,痛苦过,我在那里徘徊了很长时间。我一直都把艺术当做我的追求,没有艺术就活不下去,执着到这个地步。当我的艺术没办法升华的时候,我感到痛苦烦恼。后来我受好朋友的影响,开始对我们中国的经典传统文化、儒、释、道等思想进行逐步深入地学习,遍访名师之后我才发现,艺术原来是为生命服务,而不是,活着为了艺术。艺术只是一种手段与方法，一切都是为了生活。我就是这样一个大转弯。

瓯南文艺：老师在遍访名师过程当中，有没有某些老师的言行、他们的为人处事、一些观念想法做法对您产生很大的影响？

林老师：他们的慈悲和智慧,始终在激励、引导着我。我被感动过,也被感化过。

瓯南文艺：老师刚才谈到自己处在痛苦徘徊中，除了一些主观因素对艺术的追求外，还有没有一些客观因素制约或干扰？

林老师：我在痛苦徘徊中，我当时的思想境界的确出了些问题。那时候的追求，确实是很执着。执着到什么程度‘？就是没有它我活不下去。家里人当然反对。比如我母亲,从她的观念与经验等来看,她认为年轻人要这样没完没了没天没夜没黑没暗地玩音乐是不行的。年轻的时候我把艺术看得太神圣了,我觉得谁要是反对我搞艺术的话,谁就是和我过不去——十来岁的时候我就这样想。学艺术,得出去找老师，花的不仅是精力时间还有金钱。那时候,八十年代的生活,你也知道。而且,我母亲育有八个孩子,是这样的一个大家庭。你该知道有多不容易。但好多事情我都是一意孤行,甚至好多事情都是做了才告诉,先斩后奏。我是认定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回头路。要做就把它做好,不做就不要做,我就是这样的个性去做事。我一直到成年后,都是这样的个性去做事的。

欧南文艺:除了天赋之外,更有自己的努力。那我是不是可以说,老师您也很幸运,因为您从一开始,就认定音乐这条路？几乎没有走过什么弯路?

林老师:我在音乐路上的徘徊,刚才也跟你说了。后来我转向其他一些文化,包括我们传统文化的学习,而且是很深入地学,很认真地学。经历过这个。没有经历过这个的话,境界不可能提高得这么快。没有正确的思想作为指导的话,我可能还停留在死胡同里,很难以前进。因为我也看到了很多人在这里面徘徊过,痛苦过,甚至走上了绝路。我开始反省,不断地去认知,我这条路,是不是应该,理智清醒地去认识,而不是跑得快。于是我就开始对传统文化的一个学习,而且去遍访名家。

瓯南文艺:更理智清醒地去认识，而不是跑得快，这话讲得很好。我觉得老师很勇敢甚至脱俗。一般人很难做到有这种力量。

林老师:是的,我走的路是跟其他人不一样。没有任何支持的情况下,只要我认定的，我照样去做这个事。所以我也经历过很多很多坎坎坷坷。但是我一直感恩,一路走过来,有很多人帮助我,包括我的良师益友。他们使我的人生路上减少了很多很多困难,阻碍------真的很感恩，很知足。

瓯南文艺：我还是很感兴趣的，有空还是想听听老师具体的一些故事，可以吗？我觉得它应该给很多人，可能特别是年青人和他们的家长，有帮助和启发作用。老师认为古琴能给现代人带来什么？它蕴含着哪些我们可以汲取的中华传统文化精华？

林老师：古琴，其实就在我们中国人的血液里。在我们每个炎黄子孙心里，都流淌着这种音乐。每个中国人，不管你在哪个国家，你听到这种声音，就会觉得似曾相识。总有种很亲切，很优雅，又远又近的熟悉感——但具体熟悉到什么程度，又说不出来。这其实就是我们民族的文化。生生世世已经融化、扎根到我们的血液里。而且这种声音它自然而然会让我们心静下来。特别在浮躁、功利、世风日下的一个环境里，听到这种声音，心会静下来。琴，不仅是种乐器，传递的不仅是种音乐。最重要的是它让我们的心灵得到净化，它甚至能滋养我们的灵魂。

欧南文艺：现在学古琴的都有哪些人或老师认为什么样的人比较适合学古琴？学古琴要注意什么？

林老师：其实古琴对任何人都平等的，不分男女老少。只要有一颗热爱古琴的心，都可以学。只是有些人会学得快一点，有些人学得慢一点。另外要有一个好的老师，没有好的老师，会走很多弯路。我已经很幸运了，一下子就碰到两位大师。非常幸福，可以这么说。

欧南文艺：老师，最后一个问题，是来自于我们琴社一个同学：她想知道是什么让老师走向“禅”？对“禅”最大的理解是什么？她曾经和你聊过你的全能：茶，琴，禅，哪个更胜出。老师说你最后的修行会是禅道。

林老师：其实我们对人生，对艺术甚至对知识的追求到了一定的时候自然而然会往这靠拢。当然，有的人超越了，有的人在徘徊。有的人碰到好的老师好的因缘他就超越了，有的人碰不到他就在那纠结。

瓯南文艺：那我可不可以理解成你自己本人对艺术无止境的追求？

林老师： 追求是一个，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一点，一个人，要有一颗善良的心。做人一定要正。这是本，是做人之本。

瓯南文艺：就是说不管是搞艺术还是做其他事，做人是第一。

林老师： 是的，方向要正确。做人要正。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是物以类聚的。恶人总会碰到恶人，小偷会碰到小偷，骗子会碰见骗子，弹琴的喜欢弹琴。你首先要有一颗正的心，善良的心。那你也会碰到好的人。如果心不正的话，你不可能会碰到好的老师，也许会碰到那些装神弄鬼，欺蒙拐骗的人。心正了，一定会碰到好的事物，好的老师，所以说好的东西，要懂得跟别人分享，要有一颗分享的心，那我们世界的正能量就越来越多。像蜡烛一样，你一个人点，只有微弱的光。拿这光去点十个人，十个人再拿这光去点100个人，那就很好了。所以说，不管做什么，首先要有一颗正确的心。“正”，是很重要的。这就是善良，是我们做人之本。“禅”如果光从文字上解释我觉得意义也不大——其实我也前面谈的也都有包括进去。

瓯南文艺：嗯……是的，我也能感觉到老师说的这一点：这个社会会变得越来越好，大家都能感受到一种美的东西，好的东西要学会分享与奉献。谢谢老师！

采访结束。

（文中观点不代表瓯南文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