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屑(文艺)
1
“苏实,快点,快点,把孩子的尿布拿来,尿床了。”一阵急促的声音把苏实从床上支开。
苏实迷迷糊糊,在心里咒骂着:这王八羔子,早不尿,玩不尿,偏偏在我困的时候,尿了,真是一个小杂种。苏实心里委屈,很不情愿的走到客厅,在晾晒衣裳的绳子上找了一块尿布。
苏实拿着尿布去里屋,她的妻子因为他的迟缓而脾气暴躁:“快点啊,我说,床单都湿了,就光知道玩手机。”
苏实把尿布递过去,她的妻子把尿湿的床单拉出来。他的小儿子在冲苏实笑,苏实心里怒骂:你这个小杂种,还敢笑。苏实把床单用力一揉,卷了起来。床单一角碰到了小儿子的脸,小儿子哇哇的哭。
苏实的妻子骂他:“我日你娘的,你说你干什么中用,就光知道玩,孩子也不哄,也不挣钱……”她越说越伤心,哭了起来。
苏实的娘这时对他的儿媳不满了,白了她一眼说:“我还活着呢,闺女,你这就盼我死吗?小儿子给你带不了了,就明里暗里骂我,我真是老喽,不中用喽,一把贱骨头喽……”苏实的娘越说越伤心,也哭了。
苏实没有答话,反而微笑了。这场景他见得多了,一点也不意外。苏实瞪他的小儿子,小儿子只是哭。苏实真想冲过去,扇他两嘴巴子。大女儿醒了。她看到奶奶哭,妈妈哭,弟弟哭,她也哭了。
这一家全乱翻了天。苏实心里很烦闷,好好的一个觉儿因为小儿子的一泡尿而耽误了。苏实想:这真是一个谬种。苏实躺在外屋的床上闭上眼睛,却睡不着觉了。他的烦恼开始蔓延。
自从添了小儿子之后,苏实就感到不快乐了。苏实觉得小儿子是家庭矛盾的源泉。他为此不满。他和妻子阿玲的矛盾是因为小儿子,他和大女儿的矛盾也是因为小儿子,他和母亲的矛盾还是因为小儿子。他火了。这混蛋玩意儿,我非得弄死他不可。苏实在心里咒骂。
有个大女儿多么好。苏实寻思着。糊涂媳妇不明白,当婆婆的也不明白吗?全是糊涂蛋。苏实摇了摇头,这家完全看不到希望,维持下去还有什么希望呢。苏实感到绝望。一股冷从后背升起。苏实打个寒颤。
当初,阿玲还是明事理的,觉得有个大女儿挺好。孩子不需多有一个就够了。可是,过了几年国家放开二胎了,阿玲开始羡慕身边的同事,他们都开始有第二个孩子了,而她没有。她羡慕人家出去玩儿,左手牵一个,右手抱一个。她三天两头的絮叨苏实。而这时苏实的娘添油加醋,她说:“哎呦,你看看人家王老太太,左手孙女,右手孙子,人家李老头左手孙子,右手孙女,那叫一个儿孙满堂,圆满喽,人家没白活喽,我呀算是白活喽,死不瞑目喽……”
阿玲说:“苏实,你不为我着想,你得为你娘着想,她可是盼孙子盼得……”
苏实打断说:“好了,好了,管生不管养。”
苏实的娘说:“你跟你爹一个德行,光管着舒坦,不管着生养,唉,一代不如一代,我的儿啊……你娘爬不动喽……”
阿玲说:“我养!行了吧。”
苏实笑了,不是高兴,也不是悲伤:“你别后悔。”
2
阿玲在一个小时之后,回到客厅。这时,小儿子睡了,大女儿睡了,婆婆也睡了。她吐了一口气,这场战争终于平息。她把里屋的门轻轻的关上。
出了里屋,是一个十来平米的客厅,有一个破旧的茶几,当是全家人的餐桌了。但剩菜没端,碗也没洗,筷子散落在桌上和地上,地面脏兮兮的,一片狼藉。这时,偏偏听到了苏实的呼噜声,顿时,阿玲火冒三丈。这个死猪,还好意思睡。阿玲嘟囔着,冲进靠窗的卧室。
苏实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睡着了,阿玲踹了他两脚。苏实停止了呼噜,却翻了个身继续睡。阿玲又踹了他两脚,压着怒火说:“起来,起来,洗碗去。”
苏实哼哼了两声,又接着睡了起来。
阿玲很委屈,她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却没有家的样子。她哭了,坐在床边嘤嘤呜呜的哭。刚结婚的那会儿,苏实对她很体贴很照顾,什么家务都不让她干,油盐酱醋茶也不用她管;哪像现在,家里指着她挣钱,下班回来还得照顾儿子。她很累,她觉得她快支撑不下去了。她越哭越伤心。
苏实隐约中听到了哭声,翻个身,睁开眼。他看到阿玲卷缩在床边嘤嘤的哭。苏实很烦,坐起身喊:“大晚上,哭哭咧咧的干什么,见鬼!”他没有安慰阿玲,反倒埋怨起她来。
阿玲抬起泪眼,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人一身怨气,骂骂咧咧,怎么可能是她的丈夫;她怎么可能跟这个人生活了七年?她累了,绝望了,一丁点儿的希望也没有了。
苏实坐起身,趿拉着鞋子说:“我先去撒泡尿,回来再跟你算账。”苏实趿着鞋,走出客厅。他很气愤,一个好觉儿全让这个娘们儿耽误了。苏实走到院子里,天黑魆魆的,星空闪耀。苏实到了墙角,脱下裤子,哗啦啦地尿了起来。舒坦,苏实吐了一口气。他把身上所有的怒气和怨气全一股脑儿的尿了出来,轻松极了。尿完,哆嗦两下,提上裤子,伸了个懒腰。
阿玲完全绝望了,她原以为苏实会因为她的哭声而醒,其实她错了,他是被尿憋醒的。他醒了,没有一句安慰话,全是怨气。她笑自己的傻,全天下还有这么傻的女人吗?她在心里问自己。为了小儿子,她一直委曲求全。她活得真心累。她想好了,要离婚,没有商量的余地。
苏实回来了,把鞋一扔,躺在了床上。阿玲摸干了眼泪,她不希望再把她的脆弱给这个男人看。她说:“咱们离婚吧。”
苏实一惊,坐起身,愣了片刻说:“为什么?”
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原希望他竭力挽回,没想到他的态度是冷的,说:“过够了。”
苏实望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疼他爱他的妻子吗?他心里想,如果疼他,会忍心叫醒他吗;如果爱他,会提出离婚吗?他很失望,这个女人完全不懂他,他点上一根烟,抽了一口,说:“什么时候?”
“明天。”阿玲心意已决。
他吧嗒吧嗒几口把烟抽完,烟头往墙上一捻,说:“睡觉。”
3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睡不着觉。苏实失眠了,阿玲也失眠了。
苏实在想,这些年的婚姻都剩下了什么?一片荒漠吗?在没有小儿子之前,苏实对他的生活是感到满意的。但自从添了小儿子后,他和阿玲的矛盾越来越深。这个混蛋,居然成了离婚的导火索。这家伙带来的全是背运。他的母亲上了岁数,带完大女儿之后,带不了小儿子了。苏实没办法,为了带小儿子,只好自己辞职。挣钱的担子全部压在了阿玲身上。苏实心里一阵悲哀,小儿子一个月吃掉三千五百块的奶粉钱,要是离婚了,这个开支他怎么负担的了呢?看来小儿子的抚养权,他是拿不到了。他心里突然很难过,虽然这小家伙不能带给他快乐,可这毕竟是他老苏家的血脉,要是跟了阿玲,老苏家的香火就完了。他哭了,眼泪刷刷的流。怎么办?苏实心里完全没有主意。
阿玲也在想,从谈恋爱到结婚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呢?分明是以甜蜜开始,以苦涩结尾。为了跟苏实在一起,她独自顶住家里的压力。她的父母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好这个女婿,他没有好工作,挣不了几个钱;他没有长相,不会说话,也喝不了酒,家里的担子他完全负担不起。果不其然,被她父母言中了。这个男人不值得她托付终生,她幡然醒悟了,但现在有些晚了。她没有了青春容颜,可能找不到好人家了。她心里涌过一阵悲痛,一个女人要的是什么呢?她问着自己。要钱,他挣不了,成天吃软饭,还全是一身毛病,够了,够了;要浪漫,屁,只有苦涩,比泪水还咸。这个吃软饭的男人,一无是处。老天爷,我过得这是什么日子啊。她的眼泪簌簌的流。哀莫大于心死。
苏实翻过身,想去偷偷地亲一口阿玲,他凑过去,却看到了阿玲的目光。那目光穿透黑夜,直抵他的内心。疼,从来没有的疼痛,捏住了他的咽喉。他怔住了,没有再凑近。他哭,阿玲也哭。为什么呢?全是自找的吗?苏实想不明白,阿玲也想不明白。他们都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是这个结局,为什么到了非要离婚不可的田地?
夜晚格外漫长。到了凌晨三点钟,小儿子如约醒来,哇哇哭。他饿了。这杂种,苏实想。
苏实摸黑坐起身,趿拉着鞋,走出屋,转身把屋门轻轻带上。他的脑袋疼,双眼浮肿。这是他跟阿玲的约定。阿玲负责上半夜,苏实负责下半夜。他们分得很清楚,而且必须分清楚了。要是离婚了,可能分得更清楚。苏实打开客厅的灯,定醒了一会儿。
小儿子哇哇哭,苏实的娘拉开灯,在那里喊:“我的儿,你的儿肚子饿啦,要吃奶喽……”
苏实“哦”了一声,赶紧冲奶粉。平时都冲两勺子,今天苏实多加了一勺。他一想到明天儿子跟了阿玲,他心里就难受,堵得慌,胸口像砸了一块石头。
苏实把奶瓶塞到小儿子嘴里,小儿子不哭了,立马啵啵地嘬着奶瓶。
苏实的娘瞅着奶瓶说:“糟蹋钱啊,奶粉三百八,老天爷,作孽啊,当娘的不产奶,一代不如一代喽,像我年轻的时候,奶多的……”
苏实打断说:“娘,大女儿还在睡觉呢。你也快睡吧。”苏实烦他娘整天穷叨叨。
苏实又拿了块尿布,给小儿子换上。小儿子冲着苏实笑。突然间,莫名其妙的,苏实也笑了。这笑容好温暖,让苏实心里如春风吹过。
这时,大女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低低的说:“爸爸,我饿了。”
苏实望着他的大女儿,她好像受了委屈,自从添了弟弟之后,她就没有高兴过。苏实说:“闺女,吃饼干吗?”
“不吃,我想喝奶。”大女儿哀求说。
苏实的娘拍了一下大女儿的头说:“晚上没吃饭啊,吃吃吃,吃穷喽……”
苏实说:“娘,孩子想吃就让她吃。”苏实走出屋,去给大女儿冲奶。苏实想到大女儿的委屈,也给她冲了三勺子奶粉。在这个家,现在只有大女人让他感到温暖。他的眼角湿了。
苏实把冲奶的杯子递给大女儿。
大女儿笑嘻嘻的接过杯子,说:“谢谢,爸爸。”她的脸上有了小酒窝。
苏实别过头,任泪水流淌。那酒窝就像七年前的阿玲,太美丽,太忧伤。
4
火车驶出车站,肆意驰骋。苏实透过车窗,看到外面绿油油的麦田,低矮的山脉,心情舒畅。大学毕业了,苏实背着行囊,返回家乡。他厌倦了城市的喧闹,一颗宁静的心需要归于田园。正是这个原因,他离开了读了四年书的城市。
在小县城,日子最要紧的是如何重新开始。苏实需要给自己找个坐标,定位自己。公务员他考了一年又一年,总是失之交臂,他失望至极。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个命,山东太难考,一个小县城都报到三千多人,苏实摇着头想,这真他妈的难。
为了生活,苏实卖过保险,在饭店当过服务员,后来他在小区当了保安。上了四年大学,最后做这些卑微的工作,他从来没有觉得丢人。当保安清汤寡水,但苏实喜欢那种自在。苏实尤其喜欢夜班,没有什么事儿一个人围着小区闲逛悠。直到一个冬天的夜晚,苏实救了一个人儿,而这个人改变了他生命的轨迹。这个人就是阿玲。
当时,阿玲喝得醉醺醺的,一个人在小区对面的马路上又喊又叫:“来啊,不就是他妈的喝酒吗?喝……”
苏实跑过去,扶着摇摇晃晃的她说:“姑娘,我送你回家吧。”
“家……在……”她倒在了苏实的怀里。
苏实把她抱到他的住处,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他居然笑了,没有任何不洁想法的笑。这种笑很奇怪,但又不可避免。这现实总有点荒唐,他觉得。他在沙发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煮了碗面条给她。她醒了,很紧张而且局促,说:“你是谁?我怎么在这里。”
苏实说:“姑娘,你好,我不是坏人,我是保安,昨晚你喝多了,我背你回来的。”
她坐起身,显得局促不安,说:“你没……”
苏实笑:“哪有,昨晚什么都没发生,对了,我给你煮了碗面条,趁热吃了吧。”
她下床,把鞋子穿好说:“不吃了,谢谢。我得走了,上班要迟到了。”
走到门口,她问:“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苏实站着一愣,一股暖流从心底涌上来,说:“我叫苏实,你呢?”
阿玲一笑,美丽的小酒窝:“你可以叫我阿玲。”
多么美丽的名字,苏实当时心想。
从那天开始,苏实知道了这个女孩就住在这个小区。他故意找机会跟她制造各种巧合。早上七点半,阿玲准时走出小区,而苏实正好在门口;下午六点一刻,阿玲下班回到小区,而苏实正好经过门口。就这样他们熟了。
终于有一天,他鼓起勇气说:“我没有女朋友,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阿玲咯咯一笑,没有说话。
他小心的牵起她的手,他觉得他拥有了美丽的邂逅。苏实的娘盼了太久了,苏实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那么长时间不回家,一直躲着他娘,他就为了这个。现在,他终于不怕了,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家了。
5
茫茫的大草原,这是在哪儿?苏实环顾四周,没有别的,只有草。阳光没过头顶,悲哀和恐惧在蔓延。
阿玲,你在哪儿?我的女儿在哪儿?一阵风,草扑向苏实。怎么办?苏实感觉天旋地转。世界是如此荒谬,苏实如坠深井。
一个小男孩的哭声,从远处飘来。苏实想到了自己的小儿子,他循着哭声跑过去。这哭声牵肠挂肚,让苏实慌乱而且恐惧。
太阳没有了,黑夜来临。苏实一直跑,没有尽头。小男孩的哭声越来越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的哭泣。是阿玲吗?阿玲,你在哪儿?苏实一边大喊,一边乱跑。
星星缀满天空,苏实躺在草地上,喘着粗气。他累了,这世界让他无所适从。怎么了?这都是怎么了?苏实想不明白。他哭了,先是小声,继而抽泣,最后嚎啕。
星星照进苏实的眼睛里,太明亮又太孤独。苏实迷失了。他远离了家,或者是,家抛弃了他。他觉得他就是那孤儿。黑暗吞噬了一切。
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苏实今天想明白了,却有些后悔了。再美的爱情都会败给婚姻,白雪公主沾了柴米油盐,也同意会死掉。这道理他终于明白了,也终于后悔了。
苏实觉得头皮很痒,他不断用手去挠。有头屑。苏实心里一惊,多久没有洗头了?他想不起来。头皮越来越痒,头屑越来越多。
需要洗头了,苏实想。
6
阿玲早上七点,准时起床。苏实睡得很沉,完全没有听到声响。阿玲看了一眼这个曾经让她死心塌地的男人,万分伤感。今天是离婚的日子,阿玲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洗脸的时候,阿玲哭了,以泪洗面。她把毛巾放到水里揉了揉,擦了擦脸。对着镜子,她看了看镜中的那个女人,这就是自己吗?阿玲心中问着,那个双眼红肿,黑眼圈又浓又重,眼角浮现鱼尾纹的女人就是自己吗?阿玲打了一个寒颤,自己居然是这么邋遢的女人,难怪没人爱惜了?她敷了一些面霜,眼睛周围擦了一些粉。
阿玲听到里屋小儿子咿咿呀呀的叫了,儿子醒了,这小家伙每天都醒的那么准时,跟妈妈一样。阿玲不禁莞尔一笑。儿子是她全部的牵挂,现在,儿子就是那艘能载她渡过生命难关的船。她忍辱负重是为了儿子,她挑起挣钱的担子是为了儿子,她全心全力维持这个家的表象也是为了儿子。她已决心与这个男人离婚,为儿子更好的成长,早断早解脱。凭着阿玲的工资,就算不找男人,她完全负担的起儿子成长所有的费用,而且还有结余,不用那么捉襟见肘,喝奶粉可以喝五百多的,纯进口的,穿两块多一片的尿不湿,坐牌子的电汽车……阿玲吐了一口气,像是解脱。就这么定了,这个婚离定了。
阿玲走出屋,穿过一个十几平米见方的小院儿,三米长的过道儿,门用一根木棍顶着。阿玲把两扇门打开,分别用旁边门后的砖支好。清晨的风扑面而来,凉爽又舒适。五六百平米的院子,用砖块砌得,并不平整。她一眼就看到了儿子的玩具车,还有大女儿的泡泡枪。阿玲一阵感伤。毕竟,离婚对孩子的伤害最大。实在不行,两个孩子我都抚养。阿玲咬了咬牙根。
办公室就在五百米的前方,阿玲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单位,并不是阿玲起得早,只是因为她在这里居住。当初为了得到这唯一的家属院,她付出了很大的牺牲。每天她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而且没有休班,像牛拉犁驴拉磨。没关系,阿玲觉得真的没关系,她可以为这个家付出她的全部。太阳升起来,照得院子满地金光。阿玲的影子正好打在办公室门上。阿玲插入钥匙,把门打开。
像往常一样,阿玲扫了一遍地,把纸篓里的垃圾倒掉。她去涮了拖把,然后拖了一遍地。这时,同事们陆续的到了。阿玲坐在桌上,双手支着脑袋,暗自想,等领导来了,要请一天的假,处理离婚事务。然后,她闭上眼睛,努力想,手头上还有哪些工作需要交接。
七点半,苏实醒了,头胀痛的厉害。这是他的老毛病了。他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然后爬起床。苏实洗了把脸,刷了刷牙,照了照镜子,胡子拉碴的。他翻抽屉找出刮胡刀,把胡须一点一点刮掉。十分钟过去,他收拾桌子上昨晚上的剩菜残羹。就这样,又过了十分钟。小儿子咿呀咿呀的,可能饿了。苏实冲了一瓶奶。
苏实走进里屋,把奶瓶塞进小儿子嘴里说:“娘,今早上喝稀饭吗?”
大女儿醒了,揉着眼睛说:“爸爸,我要吃包子。”
苏实的娘在穿衣服,白了一眼大女儿说:“稀饭不管饥困吗?吃包子不花钱吗,吃吃吃,比你爷爷还馋,馋的人死得早……”
苏实听不下去了说:“娘,大清早的说我爹干啥,孩子正长身体,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
大女儿笑盈盈的说:“谢谢,爸爸。”苏实看着大女儿,沉默,数秒钟的沉默,只有这微笑让他感到家的温暖。
苏实说:“我出去买,闺女,自己穿衣起床。”苏实对女儿报以微笑。
苏实打开电壶的开关,出去了。早上洗刷,都需要热水。这是他多年的习惯。苏实走出小院,猝不及防,阳光照进眼里,还好,太阳光线不毒。这个小院,他住了三年,越住感情越深。一想到,今天就是尽头。他心里一下子哇凉。就这样,他出了大院。
今天是大集,这是小镇上固定的习俗,农历逢三逢八都是大集。苏实右拐,现在集上人还不多。前面是家包子铺,热气腾腾的。
苏实走到包子铺前,还没开口。男老板说:“哟,今儿起得早。”
苏实说:“不早,不早,没你早。给我来十个包子,三个韭菜的,三个茄子的,三个粉条的,一个藕的。再来,”苏实一顿,接着说,“两杯豆浆。”
男老板是五十岁的本地人,头发花白,手上全是面,他一边拾包子,一边吹热气,说:“哟,这包子,皮薄馅多,越烫嘴越好吃,十里香,十里香,烫嘴烫的哇哇叫,就问你香不香,好咧,十块钱的。”
苏实笑着,把钱递过去。这就是一家人的早饭。阿玲爱吃韭菜,苏实的娘牙不好,就吃茄子的;大女儿爱吃粉条的;剩下的那一个包子,就是苏实的。对于自己,他是能省则省。他挣不了钱,但也不愿成为阿玲的负担。
7
“你是谁?”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我是苏实。”
“儿子?”黑夜中一个苍老的声音拴住了苏实。
“爹?”
“是的,乖儿子。”这声音分明很熟悉。
夜太黑,苏实看不清他的脸。
苏实对爹的记忆是零,他的印象里没有他,他从小到大的生命里也没有他。他是缺失的,也是不可弥补的。他等于没有。
苏实哭了,这个人从来没有回来过。
8
苏实拎着饭回到家。苏实的娘起来了,大女儿也起来了,小儿子喝过奶后知足的躺着。苏实走到柜子前,拿了两个碗。
大女儿跟在苏实的身后,说:“爸爸,我要吃。”
苏实没有想到女儿在屁股后面,他一转身正巧碰倒了女儿,一个趔趄,碗没抓好,掉在地上,清脆的一声,撒了满地。
苏实的娘拿着扫帚大步过来,说:“丫头片子,就知道吃吃吃,这下好喽,好端端的碗烂喽……”
苏实接过扫帚说:“娘,不怪孩子,是我没拿稳。”
苏实的娘接过苏实手中的饭,没好气的说:“一代不如一代,你爹活着的时候也没那么阔过,好端端的碗说烂了就烂了,白活喽……”
苏实低着头,扫碗的碎片。苏实的娘爱叨叨,他习惯了,或者说,他麻木了。这怎么会像是个家呢?离了也好。苏实在心里说。
大女儿和奶奶在吃饭,苏实毫无饿意。他走进里屋,看他的小儿子。小儿子见他进来,张牙舞爪,嘴里呀呀的叫着。
苏实从床边拿起一件玩具,在手里摇了摇,里面的铃铛响了。小儿子更欢了。苏实想,这终归是他的骨肉,但今天父子要离别了。苏实心里的五味瓶打碎了,难受,绞痛,想哭。苏实强忍着,眼泪没有流下来。小儿子啊,你什么时候长大呢?你何时可以理解我的悲伤呢?苏实别过头,不再看他的小儿子。他怕他忍不住会哭。
苏实见大女儿和奶奶吃完饭了,他走到里屋的门口,说:“娘,我要跟阿玲离婚了。”
大女儿不明所以的看着爸爸。
苏实的娘停顿了一下,接着高八度的嗓音说:“啥?离婚……作孽啊……”
苏实连忙打断,要是不打断又是没完没了。他镇静的说:“娘,现在都是新社会,有结婚就会有离婚,女儿我带,儿子归阿玲管,娘,下午我们就搬出去。”
苏实的娘拍着双手,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老天爷啊……伤天害理啊……我上辈子遭了什么孽啊……一代不如一代……你爹……”
苏实站在门口,把嘈杂的声音挡住说:“娘,你再哭,孩子也快哭了。咱老家也很好,房子都能住。”
大女儿眼里噙着泪。苏实看了心疼。苏实想,以后我们父女要相依为命了。
苏实的老家离这里三十多里地,不算远。苏实从小吃苦吃惯了,他不怕吃苦,可是他怕他的女儿跟着他吃苦。苏实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有份工作,吃软饭总归会有山穷水尽的一天。
苏实的爹去世的早,从小是娘含辛茹苦的养大。在村里,苏实的娘受尽了冷嘲热讽。她盼着他的儿子会出人头地,会有出息。苏实念完大学上班后,就遇到了阿玲。他跟阿玲结婚的那天,全村人都羡慕。苏实的娘特别高兴。她这些年所受的嘲讽与苦难终于迎来了回报。她见人就说:“我儿子,娶了银行的媳妇。”
苏实的娘不哭了,说:“吃了晌午饭再走。”
苏实点了点头,说:“嗯。”
9
到了七点五十分,阿玲看了下手机。刚晨训完,她坐在座位上有些颓然。往常这个时间,阿玲会急匆匆的跑到家,看一眼儿儿子,吃口热饭。可是,今天她全无饿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今天是婚姻的尽头。她双手揉了揉眼睛,把眼泪揉到了手心里。
今天晨训,领导老王刚要求过,不能再请假。阿玲却不得不再请假。她心里胆怯又坚定。当一个女人独自背起一个家的时候,多么勇敢但又多么累啊。一转念,她在心中为自己打气,我要活出我的精彩。
八点整,阿玲走出办公室。去二楼,跟老王请假。这房子是九十年代的老房子了,水泥台阶有些破损。阿玲走得小心翼翼,像她这七年来的婚姻生活。
到了办公室,阿玲敲了敲门,里面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进来”。
阿玲吐了一口气,给自己打气。她把门推开,走进屋,然后又把门轻轻带上。
阿玲走了五六米,在距离老王一米的地方停下。老王正在看报纸,他摘下磨损的花镜,皱起眉头说:“有事儿?”按道理,这个点儿应该开始营业了。老王的眼神里透露出厌烦,到点儿不老实干活,莫非你也想像我一样喝茶看报纸?老王把报纸叠起来,眼睛却一直对准阿玲。老王是在用他的威严来压榨出阿玲躲藏的眼睛里的渺小来。
阿玲嗫嚅说:“王行……王行长,我要请个假……”
老王把报纸一扔,搓了搓手说:“今天晨会我怎么要求的?你没听进去吗?你都是老员工了,能不能起到带头表率的作用!今天是大集,那么忙,能请假吗?”
阿玲站着没有答话。她听到了时针的滴答声。为了养家糊口,这个气她一直忍着。有什么办法呢?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阿玲只是一个普通员工。
老王斩钉截铁的说:“今天不能请假!”
阿玲见老王不说话了,她小声说:“我家里有事,需要请假。”
老王笑了,他的牙齿因为抽烟和喝酒而变得又黄又黑,阿玲见了,一阵膈应。还好,苏实不抽烟也不喝酒。阿玲安慰自己,但片刻她又后悔了,因为她想到今天是他们离婚的日子。
老王顿了一顿,不紧不慢地说:“有事当然可以请假,但是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以工作为重。你是老员工了,这道理按说你都懂,你不能学那些刚上班的毛头大学生,他们知道什么?念了几年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啊!现在是总行里评选先进集体的关键时期,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是掉链子,那岂不是我们一年都白干了啊。小玲,你是我们支行里的骨干,你得做个表率,把家里的事儿放到下班,晚上有的是时间去处理。道理懂不?”
阿玲点了点头。多少年了,都是这样。阿玲要是不点头,老王还能再训上一个小时,做思想教育工作是老王的强项。
阿玲说:“王行长,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要不是家里有急事,我也不会请假。”
老王接着问:“家里什么事儿?我给你分析分析,看看急不急。要是急,我请给你;要是不急,下班自己处理。”
阿玲说:“王行长,这是我们家的私事?”
老王拍了桌子,那架势像狗见了主人气势顿涨:“小玲同志,你住着公家的房子,用着公家的电,喝着公家的水,哪来的私事?我就问问你,还懂得感恩不?还知道回报不?乌鸦尚能反哺,羊羔尚能跪养,你这么大一个人,这点事怎么就不明白,啊?”老王从上到下打量阿玲。
阿玲说:“王行长,我真有事……”她一着急,哭了。
老王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在他的世界里,要是不把女同志训哭,那不能算是合格的领导。他往后一趟,椅子嘎吱一响,他右手的手指自在的有节奏的敲着桌子,那神情仿佛在说,招吧,统统招吧,太阳底下没有秘密。老王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呷了一口,咽下。过后徐徐的说:“小玲同志,不要哭,有什么困难,跟我说,我要是解决不了,我就跟总行说,放心,你的事儿就是我们行的事儿。”
阿玲擦了眼泪,她已下决心不能再把她的脆弱留给别人看。阿玲打了一个噎,自己输口气平复了心情,说:“我家里的事儿是,我要跟苏实办离婚手续。”
老王先是一惊,表示不解,继而是微笑,深藏不露的寓意,放缓语气说:“小玲同志,你怎么不早说呢?你看你,这种事儿能瞒着吗?我早就说了,苏实那混小子哪能配上你呢?吃软饭的操蛋玩意儿,早离了早解脱。这个假我准。”
阿玲觉得有些尴尬,毕竟那是自己的隐私,说:“王行长,我请一天的假。”
老王突然面露窘迫,皱着眉头说:“小玲同志,你知道,现在我们行里现在人手少,正缺人,要命的是,今天还是大集,忙啊,你看,要是万一被投诉到总行,这个后果你可知道,客户就是上帝,客户是没有错的,这个责任谁担的了?”老王上下打量了阿玲一番,接着说,“从这里进城,六十多里路,坐客车四十多分钟,就算一个小时,这样来回两个小时,民政局办事一个小时?嗯,这样吧,乱七八糟的加起来请你四个小时的假,哎呀,四个小时,相当于半天了,不短了不短了。”
阿玲想都没想说:“好。”
10
阿玲从楼上下来,本想去办公室做一下工作的交接,但她走过了门口,径直走向了院子。她对她的单位是失望的,她这些年把她的全部奉献给了单位,可到头来她得到了什么呢?每年行里评选先进个人从来没有阿玲的份儿,她住着单位的房子仿佛她欠着单位一辈子;行里的工资也是她最少,谁让她住着单位的房子用着单位的电喝着单位的水呢;行里的休假也是她最少,连大过年的都是她在值班,谁让她把家安在单位呢?什么错,都是她的。她失望极了。她当年的满腔热血全变凉了,她在工作上是没有前途的,如今生活上也遭遇了危机。做一个女人真难。
阿玲走到小院门口,正巧看着苏实从屋里走出。他们在过道上相遇。苏实正想给阿玲送饭。苏实的手里拿着一个方面袋,袋里装着三个韭菜馅的包子。
苏实把包子递给阿玲,说:“先吃点早饭吧。”
阿玲瞅了苏实一眼,然后错身过了苏实。阿玲想看一眼她的孩子,她舍不得他们。
苏实的手一直举着,他有点失望。他只是想关心她,她却不领情。
苏实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个婚可能没法挽回了,而且压根就没想过挽回。他心疼阿玲,却没有对阿玲说,他想替阿玲分担痛苦,却不知道该怎么分担。离婚吧,离了婚,阿玲的痛苦可能会少些。要是再找个好人家,阿玲会过得很幸福。苏实心里涌过一阵心酸。
阿玲走进屋,看到大女儿正在玩弟弟的玩具,她摸了摸大女儿的头,女儿的头发有些凌乱。阿玲拿着木梳,给女儿梳了梳。女孩子就应该干净漂亮。
阿玲走进里屋,正看见苏实的娘给小儿子喂包子。苏实的娘把包子嚼碎,然后用手从自己的嘴里塞进小儿子的嘴里。阿玲见了,心里一阵膈应。为了这个事,她跟苏实吵过,也跟苏实的娘吵过,可是,不管用。这样多么不卫生啊。阿玲的话到了嘴边,但她强忍着,又咽了回去。她不愿再去吵。
苏实的娘见阿玲进来了,便拿着包子退了出来,退到门口,说:“闺女,娘求你件事儿行不?”
阿玲见了小儿子心里很温暖,小儿子见了妈妈,也张牙舞爪,说:“妈,你说吧。”阿玲并没有回头,她怕她会哭。
苏实的娘说:“闺女,我儿子千不好万不好,他不是坏人,他心眼好,咱不离婚行不行。”
阿玲的心里咯噔一下,苏实的娘这样正儿八经的跟她说话,她还真不适应。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现在的问题,不是她说离不离婚的事儿。她已控制不了。她不想离婚,可是也不愿再去迁就。
苏实正进门,他听到了他娘的话。苏实把包子放下说:“娘,这个婚是我要离的。”
苏实的娘嚎啕大哭:“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糊涂啊……糊涂蛋……不活喽……我活不了喽……一代不如一代……”
苏实说:“娘,你别哭了。哭也不管用。”
大女儿听到奶奶哭,她也哭了,小儿子听到哭声,他也加入进去。一家人都在悲伤之中。这场婚姻该如何挽回?苏实愣愣地站着,阿玲傻傻地站着。
11
阿玲给儿子换上了一片尿不湿。别人家都是晚上给儿子穿尿不湿,但老苏家正相反,白天穿尿不湿。因为白天晒尿布,到了晚上才干,正好晚上用。苏实的娘一直这么坚持,阿玲也正好顺从。阿玲为了这个家忍了太多。她不需要再忍下去了,她决绝的说:“走吧!”
“好的。”苏实跟在阿玲身后。
穿过院子,他们走出了大门。外面是这个喧嚷的世界。公路上车流不息。阿玲望着远去的车想,这么宽广的道路,为什么会越走越窄呢?阿玲想不明白。难道是她爱错了男人吗?苏实也是大学生啊,为什么会如此堕落呢?堕落到成了一滩烂泥,怎么也扶不上墙呢?阿玲越想越难受。她感到呼吸急促。她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换来的就是离婚吗?
苏实在路边想,自从阿玲怀上小儿子后,经常上吐下泻,吃不进饭,喝不进水。前三个月,阿玲变得异常憔悴。这是怀大女儿从来没有的经历。为了更好的照顾阿玲,同时也是为了跟苏实的娘更好的带大女儿,他辞掉了工作。一个男人,把所有的尊严都扔掉。全心全意的伺候这个家,难道牺牲还不够多吗?吃软饭,三个字可以摧毁任何一个坚强的男人。阿玲跟苏实的娘一直不和,苏实站在中间左右为难。苏实的娘是没文化,说话也不中听,可是那毕竟是苏实的亲娘,他怎么忍心总跟阿玲站在一条线,去伤他娘的心呢?他也不忍心让阿玲继续背上生活的担子。算了,离婚吧。离婚,竟然成了最好的选择。
黄色的公交车姗姗来迟。苏实挥了挥手,车停下,门打开。阿玲先上,苏实跟在后面。
“去哪儿?”售票员问。
苏实回答:“县城下车。”
“六块一个,十二两人。”
阿玲坐在靠窗的位置,拿出钱递过去。自从苏实没了工作之后,所有的开销都是阿玲负责。苏实表面上心安理得,其实内心坐如针毡。委曲求全,大概如此。
苏实想说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阿玲想说话,但话到嘴边,又怯生生的退了回去。苏实的内心又坦然又矛盾,阿玲的内心既不安又镇静。就是这么奇怪的气氛,他们一直沉默着。
公交车越走越快,苏实突然想说“慢点,慢点!”,这是多么痛苦的时刻啊。这是多么煎熬的时刻啊。苏实想哭,却哭不出来。这段感情,他付出了全部,却换不回来幸福两个字。
阿玲望着车窗外,流动的车辆、人群以及高高低低的建筑,陷入回忆。一年前,小儿子还在肚子里,苏实刚辞职,全心全意照顾自己,阿玲的心里涌过一阵暖意,像今天的太阳。两年前,要不要二胎,他们吵破嘴,少数服从多数,苏实依了阿玲,没成想,这居然成了并不富裕的家庭矛盾的根源。三年前,大女儿三岁啦,苏实的娘七十大寿了,苏实三十而立,阿玲年芳二九,一家人虽有矛盾,但其乐融融。四年前,苏实换了工作,苏实的工资从一千八涨到了两千一,阿玲的工资从两千涨到了两千八,苏实的娘也没现在这么絮叨,还是阿玲印象中的好婆婆。五年前,阿玲换了乡镇,阿玲为了单位的房子申请了又申请,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大女儿还小,不能总两处奔波,为了一家人住在一起的小目标而奋斗。六年前,大女儿刚出生,一家人乐开了花,那时一家人都在争论到底是像爸爸多还是像妈妈多,有了孩子,家便完整,由于月子里带孩子劳累,阿玲得了月子病,每当阴雨天她的腰就疼。苏实会定时给她摁,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多好。七年前,阿玲跟苏实初次相识,多好的一段姻缘,多温暖的春天阳光……阿玲陷入回忆,眼泪不自觉的流了下来。
12
苏实的娘在床铺角里,摸出了一块破旧的卷起来的手绢。手绢里是一些平时不舍得花的零碎钱。她把手绢装到了口袋里,然后下意识的摸了摸,确认是否安全。临出门的时候,她交代孙女看好孙子。
苏实的娘驼背了,眼睛也花了,头发已雪白而且凌乱。这些年她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年轻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服过输,也没有低过头。可是,上了岁数,她一年一年地感觉力不从心。可能快要去找苏实的爹了吧。她羡慕苏实的爹撒手不管了,把所有的苦难和疼痛都留给了她。一个单身女人独自抚养儿子,是多么艰难困苦的事情啊,可是她咬着牙熬了过来。
儿媳妇第一天来老苏家的景象,她历历在目。现在虽然她老了,也偶尔犯点糊涂,但那一天她记得清楚。儿媳妇人俊嘴甜,叫她一声妈,她高兴坏了。她没有女儿,把儿媳妇当亲生闺女看。
按道理来说,她有了孙女,也添了孙子,儿子健在,儿媳挣钱,该是多么圆满而且让人羡慕的日子啊。可是,日子为什么过到了这个地步?她想不明白。女人是一条苦难的河。她深知生存的艰辛与不易。阿玲对她不满,她知道,她对阿玲不满,儿媳也知道。女人啊自古以来就得讲三从四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想不通现在这个新社会,人吃得饱穿得暖了,结了婚就能离了?她很困惑。
集市上人越来越多。她慢慢走着,不着急,时间还有,去菜市场买点儿媳愿意吃的菜。她一想到今天是最后一天在这里,她心里就难受。她不愿,也不想再回那个村子。虽说村子里有她的家,可是她厌倦了,她受够了邻里之间的碎语和嘲讽。一想到再回那里居住,她心里堵得慌。她的眼泪在打转。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连自己的媳妇都管不了。她恨她的没本事的儿子,也恨她的儿媳。儿子没有尽到儿子的义务,儿媳也没有尽到儿媳的本分。这是怎样的一家人啊,要是让村里的人都知道他儿子离婚了,全村人还不笑掉大牙啊。她气得打了自己一巴掌。
“芹菜咋卖的?”
“一块二。”
苏实的娘翻了翻,一觉得贵,二觉得菜老,不新鲜。她摇了摇头。看下一家。
“茄子咋卖的?”
“三块五,新鲜的。”
苏实的娘拿起一个个大儿的,瞧了瞧。太大,一顿饭吃不了,下一顿就不愿吃了,容易馊。
“豆角咋卖的?”
“三块八。”
苏实的娘想去翻看翻看,但手伸到半空后悔了,又伸了回来。
“黄瓜咋卖的?”
“八毛。”
苏实的娘看着一筐摆的整齐的黄瓜,随手拿出一根,举过头顶,在太阳底下看。不透明,不好。大半辈子的经验啊,比着太阳一照,好的黄瓜都通透。可是,她多少年都看不到那么切合心意的黄瓜了。农药毁了这个世界,苏实的娘对现代的种植技术很是生气。
“蒜黄咋卖的?”
“我说,老大娘,你买不买啊。”男摊主不耐烦了。
“菜好就买。”
“你这老太太,我的菜哪样不好,你看这叶,多么新鲜,从来不掺水。”
“韭菜嫩吗?”
“全集上没我家的嫩。”
“称个三斤。”
“不问多少钱啦?”男摊主笑。
“我有钱。”苏实的娘去摸口袋,右手的金手镯溜出袖口,太阳光一照明晃晃的。
“哟,金手镯不少钱吧。”
“我儿媳在银行上班,儿媳买的,纯金的。”手镯是七十大寿的时候,阿玲送的。苏实的娘口气里带有一种骄傲。这骄傲曾一度让她挺直了腰杆。
苏实的娘提着韭菜,在集上人群里慢慢悠达。时间还有,不着急包饺子。儿媳爱吃。她好久没有给儿媳包了,趁着还能包,包吧。还记得儿媳进门的第一天,就是她亲手包的韭菜饺子。儿媳吃得那叫一个香啊。她心里那个滋儿啊,当娘的心里的那个美,语言无法形容。
苏实的娘走出菜市场,心里想只吃饺子,单单调调,缺样菜。正巧马路对面有卖鱼的,儿媳也爱吃鱼儿。苏实的娘慢慢的走过马路,去挑鱼。今天卖鱼的多,鱼的个头也好,中看。苏实的娘挑了两条不大不小的鲤鱼。儿媳爱吃糖醋鱼。说到糖醋鱼,这是老苏家的独家绝活儿了。鲤鱼去鳞,抠出内脏,清洗干净;切刀口,每隔两厘米一面六刀,斜切,撒上面,鱼的两面均匀在盆中翻滚;然后放到油锅中炸,炸到八成熟。鱼肉酥不酥,全凭火候,而火候的把握全凭经验。鱼炸好了,放进盘中,浇上调好的汁。这汁儿的做法也有学问,味道好不好,全凭这汁儿。油开锅,放两勺白糖,两勺番茄酱,一勺盐,半勺陈醋,姜丝,蒜末,翻动,再加一小勺面水,一直调匀,不能停,观察汤色的变化,看到熟透均匀,颜色顺眼,关火,浇到炸好的鱼身上。那个香,酥,脆,简直了,绝儿。
苏实的娘沉浸在糖醋鱼的世界里,她转身就走,左手提着鱼,右手提着韭菜。都是儿媳爱吃的菜。她的嘴角带着满足的微笑。在她右手的正前方,一辆面包车疾驰而来,开车人赶时间,他以为老太太会避让,但老太太压根没看,她忘了这个世界,她心里只想着怎么做好老苏家最后的即将失传的绝活儿。
“嘭”一声,苏实的娘飞了起来,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纸一样,很轻快,人生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韭菜满天飞舞,招摇;鲤鱼还在空中打着挺儿,一个赛一个。太阳照着苏实娘的脸,她的脸上还是那抹儿幸福的微笑。落地了,重重地,血流了一地,金手镯滚在了地上,孤独的,坚强的,像她这一辈子独自走路的姿态。苏实的娘看着滚动中的金手镯,那是她幸福的念想,她看着手镯一直滚,滚,滚,不要停,不会停,嘴上还是那抹儿得意的微笑。
“娘,娘,我要吃鱼,我要吃糖醋鱼。”
“等你考好了,娘就给你做。”
“娘,我不吃鱼了,我想我爹了。”
“你爹……”
“人家都有为什么我没有?我爹呢?爹,爹,你在哪里……”
13
在推开民政局玻璃门的时候,正巧一对满脸洋溢着幸福笑容的情侣从里面出来。苏实避让了一下。阿玲的眼里泛着泪光。她看到了七年前的自己。这不正是七年前的他们吗?阿玲喊住他们。他们一愣,收住脸上的笑容。但片刻后,阿玲表达了歉意,她说对不起,认错人了。面面相觑,然后各走各的。阿玲想起了七年前的自己,也是那般阳光,那般青春过。可是,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两码事儿。任何一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儿的女孩,要是草草进入婚姻,可能下场跟自己一样。阿玲悲伤的想。
苏实填了离婚申请表。这跟他七年前填结婚申请表有什么不一样呢?七年前,一身轻松;七年后,一座大山。这就是人生啊。苏实在心中感慨。填完表,苏实跟阿玲坐在外面的座椅上等,等候那最后的判决。座椅一排是五个座位,苏实坐东头,阿玲坐西头。这就是他们如今真实的感情状况,没有交流,心存芥蒂。
过了半个小时,轮到他们了。从里面走出一对中年夫妇,哦,不对,走出这个门之后就应该不能叫夫妇了。很显然,他们是办离婚手续的。苏实一眼看了出来。男的流泪,女的抽泣。阿玲随着苏实走进门。
是一位中年男性工作人员,苏实把申请表递给他。
“请坐。”
苏实和阿玲坐下。苏实坐北边,阿玲坐南边。
那男子扫了一眼申请表,说:“带证件了吗?”
苏实有点发蒙,说:“证件?什么证件?”
“身份证,结婚证,户口本。”
苏实摇头。
“年纪轻轻的,离婚做什么?”那男子笑。
苏实想,你他妈的还笑,难道离着玩吗?
“你们可知道,离婚对孩子的伤害最大,尤其是小孩子。对了,你们有孩子吗?”
苏实点头。
“你们考虑过孩子的抚养问题吗?你们有财产分割协议吗?你们到底考虑清楚了没有?都是成年人了做事一要理智,二要顾全大局。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苏实点头。
“想听吗?”
阿玲点头。
“但凡听了我这故事的,没一个再离婚的了。”他嘴角上扬,一抹微笑, “我做过统计,百分之百,接近。”
苏实疑惑,阿玲瞪大眼睛。
“好。开始,哦,不对,不是故事,是真实的离婚案例……”
苏实看着那男子口若悬河。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苏实觉得在哪儿见过他。而这个男子也觉得苏实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14
大女儿在客厅里坐着塑料木马,一前一后,一上一下,晃得起劲儿。木马很脏了,但她玩得很忘我。在她的印象里,自从添了弟弟之后,爸爸妈妈就没给她买过玩具。她心里很气,凭什么,我也是孩子啊,我也该被哄被宠。都怪弟弟,要是没有弟弟,她还会是一家人的掌上明珠。她越想越气愤。这小不点儿抢走了我的全部。我没有奶喝了,没有饼干了,没有玩具了,也没有新衣裳了。大女儿在嘴里碎碎念。
弟弟在这时哇哇哭了。大女儿从木马上下来。她想起了爸爸给弟弟冲奶的情形。她去屋里拿出奶瓶,舀了三勺奶粉。奶粉在袋中发黄,有点香气,她忍不住咽口水。我也饿了,她想。大女儿舀了半勺放到嘴里,甜,稠。桌子上杯子里的凉水,她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弟弟还在哭。岔了气,一个劲儿哭。她赶忙往奶瓶里倒了点凉水,然后跑去端电壶,电壶里的水很满,沉。她小心翼翼地端着,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倒进奶瓶里。
她把奶瓶塞进弟弟的嘴里,喊:“好弟弟,喝奶奶,啵。”
弟弟喝的很香。
大女儿见弟弟嘬得很快,就说:“乖弟弟,姐姐不跟你抢,慢慢喝,啵。”
弟弟居然笑了,眼睛也放了光。
大女儿从床上下来,弟弟侧躺着身继续喝着奶。她翻着床边的小画书,这是小羊,这是老虎,这是大象……她认得了很多了。可惜,这不是给她买的了。这是弟弟的小画书。爸爸妈妈太疼弟弟,他那么小能看懂吗?自从有了弟弟,她觉得她没人管没人爱了。爸爸不像以前那样宠她,妈妈也不像以前那样爱她,还有奶奶,奶奶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给她讲故事了。她看着弟弟,心里很烦躁。她走出了里屋。
弟弟看着姐姐走了,他一个人在屋里了,把奶嘴吐了出来。哇哇哭。他想姐姐陪他玩。大女儿刚骑上木马,就听到了弟弟的哭声。她装作没听见,反正有奶喝了,不会饿了。她继续玩她自己的。弟弟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声音很尖,吵得她心里一阵烦。你真是我的索命鬼。大女儿想起了电视剧中的这句话。虽然她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但她明白不是好话。
对弟弟毫无办法,大女儿失败了。弟弟赢了。她走到里屋,拿着床头的摇铃说:“好弟弟,乖弟弟,弟弟不哭,弟弟不闹,啵。”
弟弟果然不哭了。
大女儿爬上床,脱了鞋子,跟弟弟玩儿。弟弟也愿意跟姐姐玩。弟弟正在学爬,但爬的不是很溜。爬一会儿,他就会累得喘气。大女儿咯咯的笑。她觉得弟弟的样子好滑稽。弟弟看着姐姐笑,他也呀呀的叫。
大女儿打了一个哈欠,困了。昨晚上醒了一大觉,现在眼睛快睁不开了。她斜躺着,没想睡,也不能睡,因为还得照看弟弟,她看了一眼弟弟,弟弟正在咿咿呀呀的,好像在说话。她放心得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15
民政局的男性工作人员,姓李,有一绰号叫“李对”。怎么解释呢,就是不管说什么,从他嘴里说出来,他总是对的。他天生有这副本事,嘴上功夫厉害。他看着苏实和阿玲听他的故事听得入迷,最后还赚了他们的眼泪。他心满意足,而且得意。经过他手的离婚案子,离婚率太低。但他今天没有说服成功,痛苦由心底升起来。
李对看着他们走了,他揩了一把眼角的泪水。他有一个原则,要想感化客户,首先把自己感化。为这个故事,他流过很多泪。五十多的老男人了,还能流出泪水,他在心里给自己竖了大拇指。因为这个故事,讲得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他的泪水不是为别人而流,是为他自己而流,为一个美好的幸福的家庭的逝去而流。在他三十岁的时候,他离婚了。而正是这个决定,毁了这整个家庭。那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现在的社会都说是发展了,生活条件好了,都开上车了,住上楼房了,可是离婚率却上去了,李对对眼前的这个世界越来越看不明白。有健在的双亲,有漂亮贤惠的妻子,有聪明伶俐的儿子,或者有了活泼可爱的女儿,这么美好的家庭都居然在闹离婚。现在的人都是怎么想的?疯了吗?不是疯了,是病了。
他得过这种病。他把门关上,一个人嚎啕痛哭。每经手一个案子,他都这么撕心裂肺的哭。他为他的悔恨忏悔,却不能挽回什么。因为他的亲人都死了。他的手上沾染了他们的鲜血。谁是侩子手?是他。二十多年了,他都生活在这个阴影里。他不希望再有人步他的后尘,所以他把他的故事拿出来给每一个离婚的人听,希望他们明白,幸福的真谛。
“想要离婚的人啊,你们醒醒吧!”
16
“你们确定要离婚吗?
“你不要马上回答,听我讲完这个故事。
“你不想听?
“我敢说,不听你会后悔……没有什么可以永垂不朽,除了爱。”
17
大女儿被哭声吵醒。她以为她还在做梦,片刻迟疑之后,她知道这不是梦了,因为她的弟弟摔到了床下。大女儿顾不得穿鞋连忙下床,弟弟面朝下趴在地上哭。她把弟弟抱起来,弟弟额头红肿了,满脸涨红,她抱着弟弟转圈,一面说:“弟弟乖,弟弟不哭,啵,啵。”
弟弟还是不依不饶地哭,要哭断气了。大女儿心里很着急,要是奶奶回来了,肯定骂她。她把弟弟放在床上,连忙跑出屋,去厨房里找香油。她小时候不管手肿了,还是腿肿了,奶奶都给她摸过香油。厨房在外面,她刚跑过客厅,到了屋门处,嘭得一声,接着是弟弟的嚎啕大哭。坏了,她心想。她连忙返回。弟弟再一次掉在了地上。由于着急,她忘记把弟弟靠里放放了。这次是弟弟脸朝上,双手和双腿乱扑闪。大女儿连忙抱起弟弟,学奶奶哄孩子那样:“嗷嗷嗷,好孩孩,乖宝宝,不哭喽,不哭喽。”“扑啦扑啦头,吓不着,吓着人家,吓不着……”
弟弟的哭声更大了,她抱着弟弟去了客厅。她来回走着,希望弟弟可以减轻疼痛。没办法,弟弟的哭声非但没减,反而更甚了。弟弟哭,她也哭了,她喊:“你有什么委屈的,你哭,我才该哭呢!你把我的都抢走了,哭什么哭。”
在大女儿的眼里,弟弟是这个家的祸根。有了弟弟,家不再像以前那样温馨。奶奶变得乖戾,爸爸妈妈也没有以前那么和平,除了争吵就是哭泣。她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都说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弟弟见她哭,他哭得更为放肆。大女儿啪啪的打了弟弟的屁股,说:“你还有什么脸哭,都是你的错,没人疼我没人爱我,都怪你……”
大女儿越说越气,越说越大声。弟弟的哭声也随着姐姐的嚎叫而嚎啕。大女儿越看越气,一股仇恨,也是怨恨,驱使她快步向前。她走到两层的一米多高的冰箱前,右手抱住弟弟,左手打开冰箱的上门。冰箱里塞满了冻僵的肉、馒头还有上次没吃上的排骨。冷气正好吹着她的脸。两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把冰箱里的东西都仍在了地上,空了,然后把弟弟推进去,哐当一声把冰箱门关上。
她往前走了三米,抓起茶几上的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水。她感到如释重负。接着她骑上木马,用力一蹬,木马一上一下。弟弟的哭声逐渐减弱。可能是冷气把弟弟的哭声冻住了,大女儿心想。终于安静了。
苏实和阿玲返回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沉默,这可怕的沉默,吞噬了一切。他们都没有考虑清楚离婚对家庭带来的伤害,尤其是孩子。他们的孩子需要完整的父爱,也需要完整的母爱。再说,他们的问题可大可小,并不是什么原则问题。苏实想,只要再去找个工作,重新担起生活的担子,问题就解决了一大半。阿玲想,虽然说不上有多么爱这个男人,但心里并不讨厌她,虽然他不求上进,但心里是爱她的,她知道。
但是,晚了,他们离婚了。
18
“你们还是执意要离婚吗?”
“是的。”
“你呢?”
“……”
“你不说话,代表什么?默许吗?我给你们说了这么一统话,敢情全是废话啊。你会后悔的,我最后跟你们说。”
19
乌云来的突然,狂风四起。天阴的厉害。一个好端端的白天突然变成了傍晚。现在还不是夏天啊,莫非夏天提前来到了吗?阿玲思忖着。一道闪电,随之是轰隆隆的雷声。阿玲害怕雷声。苏实知道。公交车在狂风中寻找家。苏实伸出胳膊搂住阿玲,阿玲一怔,瞅了一眼苏实,苏实居然满含深情。阿玲心里涌过一阵暖流。然而,这暖流却被疾风吹散。
风中掺杂着沙子,还带着夏天的凉爽,在下车的时候,一并扑面而来。苏实为阿玲挡住风,奔跑。家,那个安全的温暖的港湾,此刻如此吸引人。苏实已想好了带着大女儿重新开始,阿玲也想好了带着小儿子投奔娘家。一个小家庭风雨飘摇,即将分崩离析。
大女儿还在玩木马。苏实心里一阵阵痛,那个塑料木马好多年了,又脏又破,女儿居然还是玩得那么起劲儿。是啊,好久没有给大女儿买玩具了。一根针扎进了苏实的心。
一道闪电划过,轰隆一声,闷雷响了。大雨漂泊而下。大女儿从木马上跑过来,搂住了苏实的大腿说:“爸爸,我怕。”
苏实摸着大女儿的头说:“不怕,有爸爸。”
又是一道闪电,大雨哗哗啦啦的,倾泻而下。阿玲看到满屋狼藉问:“闺女,奶奶呢。”
大女儿怯怯的说:“奶奶,奶奶出去了。”
苏实自言自语说:“下这么大雨,我娘去哪儿了。”
阿玲走进里屋,一看没有儿子,说:“闺女,弟弟也没在家吗?”
大女儿心里一道闪电,随之是轰隆隆的碎裂声。她搂得更紧。
苏实一下子站不住了,心里满是忐忑说:“雨下这么大,我娘带着孩子去哪儿了呢?真是的。”
阿玲走出来,看到客厅里地上又是肉又是馒头,心里咯噔一下,不祥的预感从心底里冒出来。
轰隆一声,阿玲打了一个寒颤。阿玲看到了冰箱。苏实也看到了角落里的冰箱。彻骨的寒冷飘散而来。
阿玲怯生生的走向冰箱。苏实的目光跟着阿玲投向冰箱。
一道闪电,给昏暗的屋里带来一道光,但转瞬即逝。阿玲打开冰箱,啊的一声尖叫,她缩回了手,瘫倒在地。她浑身打颤,嚎叫,痛苦打滚儿。
苏实赶忙跑过去,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他一把把儿子从冰箱里抱出来。儿子身体冰冷,蜷缩着,脸上是冻僵的哭泣,两颊上是冰点的泪水。大雨瓢泼,阿玲嚎啕大哭。
苏实抱着沉睡的儿子,问大女儿:“谁干的,告诉我,是谁干的!”
大女儿从来没有见到爸爸那么凶过,他眼里全是刀子,她打着哆嗦说:“爸爸,是我,弟弟总哭。”
“什么?”苏实大惊,他一脚把女儿踹了出去,他控制不住的大哭,“他可是你的亲弟弟,他是你的亲……”
大女儿没有准备,她被她的爸爸妈妈的反应吓住了。她倒在地上,额头碰到了墙角。疼得她大哭。
轰隆隆的雷声在苏实的耳朵里炸响,雨水哗哗的淹没了他的眼睛。他抱着他的儿子跑进大雨中,他要去医院,医生会救他的儿子。一道又一道的闪电,苏实嚎啕大哭,泪水被雨水冲刷。苏实还不知道他的娘已离他而去,他正体会着失去儿子的痛苦。没关系,不会等待太久,更大的一场风暴还会来临,可能半个小时后,也可能是一个小时后,会有电话通知他,他的母亲已抽身离去。
苏实跑出院门,顺着马路一直快跑。他要救他的儿子,他要争分夺秒的救他的儿子。他想起了那些美好,儿子带给他的种种欢乐。狂风夹着暴雨,全部砸在苏实的身上。他啊啊啊的大哭,全世界的悲伤加起来都抵不上他的悲伤。一道闪电,随之是轰鸣的雷声,在喧吵的世界中他听到了李对的声音……
“我跟你们说,当我抱着我的儿子跑在大雨中时,我死的心都有了,我为什么要离婚呢?你们都是有好日子不过的人,你没有外遇,你也没有外遇,有了点压力你们就退缩了?笑话,当我抱着我儿子冰冷的尸体跑进大雨的时候,全世界对我来说就是笑话,我后悔,我悔恨,为了离婚,为了执意要离婚,我娘出去买菜为了做最后一顿团圆饭,出了车祸,我,我儿子,我那可爱的儿子居然也……我死的心都有……”
20
“你为什么要离婚?”
“不为什么?”
“没关系,你可以尽情说,我会替你们保守隐私,不会说出去。”
“我是来离婚的,问那么多干吗?”
“这是我的工作,我们中国人有句古话,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你有外遇吗?”
“有,也没有。”
“你这人真有意思,有还是没有呢?”
“没有。”
“那很好。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离婚故事……”
21
重新开始总是困难的,但又是必须的。
又是一场雨,淅淅沥沥,把白天下成黑夜。苏实走在雨中,仿佛走在仙境里。
这是一个秋天,悲伤却远没有结束。
突然间,苏实觉得困扰着他的头屑都飞了起来,被风吹,飘着飘着就下成了雨。这是多么荒谬的世界啊。
苏实一直走着,直到他遇到并成为了那个中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