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变(小说连载一)
舒雅觉得自己活得像匹老马,眼前时时有鞭影闪过。生活的,工作的,精神的各种压力深深扣进她的肉里,她把疼痛和着泪吞下肚去。她不肯吱声,也没地儿去吱声。
早读,上课,备课,改作,课间管理,食堂同步,午睡管理,教研组会议,学部例会,教学常规检查,论文撰写,公开课,晚自修督班,晚就寝同步管理……从早上五点半到晚上九点半每天像陀螺一样转着。做个狗屁班主任,连晚上睡觉都得睁着半只眼,不敢睡死了。全寄宿学校,学生都是奶油做的,稍有不慎就会化了。班主任都得练就金刚不坏之体,必须能无休无止地运作。
舒雅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在晚十点之前到家了。披星戴月是最正常的节奏。重复的疲惫足够把人训练成机器。每天的日子都是机械式的按惯性往前滚动。舒雅只知道自己的上下班时间马路一直是空荡荡的,从来没遇到过堵车。早上起床上班,天黑着,道黑着,路灯也瞎着,只有她的车灯睁着朦胧的睡眼;晚上下班回家,月亮星星儿照着,路灯儿醉眼惺忪地与马路谈恋爱,人和鸟儿却安静了。家,不折不扣是个旅馆,深夜进去洗个澡,换套衣服,睡个觉就得出来了。
舒雅不知道其他班主任是如何做到家校兼顾的,反正她做不到。自从她做教师之后,有一多半的时间都做着班主任。做班主任那就等于做了尼姑,须得把一己的欲火全掐灭了,全心全意投入到祖国花朵的培养中去。舒雅自己也养有一朵花,但她已经没有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去照顾,只好把属于自己的那一朵交给别的像她一样的园丁了。所幸自己的女儿从小贱侍,没病没灾的,她在舒雅不经意间自个长大考进大学到北方读书去了。提到女儿,舒雅总是一脸的歉疚。舒雅也知道女儿从小像猴皮糖一样粘自己。女儿小的时候,难般有点时间舒雅可以陪陪她,女儿总是猴在她身上,小鼻子,小嘴巴一刻不停地啄在妈妈的脸上不肯下去。女儿跟自己的粘乎劲连做外婆的见了都嫉妒:“多大了?还吃奶呀?要不直接回你妈肚子里算了。”然而,这样的时候毕竟太少了,还没来得及品出味来,就过去了。随着女儿的日渐长大,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圈,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她渐渐独立起来,似乎已经不再需要妈妈的管束。女儿第一次出远门去上大学,舒雅陪去了。舒雅本想趁着自己学校还没开学,打算好好陪女儿三天五天。但才第二天女儿就劝她回家了。舒雅上车前,女儿连顿饭也没陪舒雅吃。她在寝室里朝妈妈挥挥手就算告别,还说别人家的父母都回去了哩,你也好回去了。舒雅感觉讪讪的,她一个人上火车,一个人爬上卧铺,一路眼泪顺畅到下车。
舒雅每天下班走出校门,总能看到汤老师、蒋老师、刘老师、何老师等美女老师的家属都已早早等在校门外,只要夫人一到,先生们立马打开车门,小心伺候上车,一路疾驶而去。尤其是汤老师的丈夫,虽然至今交通工具还是一辆旧摩托,但人家早送晚接那是风雨无阻。这种女王级的待遇,舒雅是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在舒雅丈夫朱伟时的眼中,舒雅一直是个不需要任何关心的女汉子。舒雅跟朱伟时是经人介绍认识的。第一次两人像那个时代所有的恋人一样,朱伟时用自行车驮着舒雅去娘家。半路有个上坡,舒雅怕他蹬着吃力说我下来吧,就跳下了车。结果朱伟时愣是没听见,一路狂蹬到丈母娘家门口,才发现女朋友丢了。后来舒雅吸取教训,改为一人骑一辆自行车。10公里的路程,朱伟时总是提前十五分钟到舒雅家,把个舒雅甩得远远的,惹得舒雅妈妈每次瞪大眼睛一脸困惑:“说好了两个人一起来吃饭的,怎么就你一个来了?”
舒雅跟朱伟时结婚二十五年,舒雅一开始在热电厂上班,女儿上幼儿园的时候舒雅才进学校教书。但无论是在工厂还是在学校,朱伟时从来没接过舒雅一趟。好几次舒雅班里有学生突发疾病,舒雅在医院里陪到天亮,朱伟时也不着急,不闻不问,连个电话都没有。舒雅觉得自己是丈夫的放心产品,无论自己干什么,多迟回家,丈夫都不担心。就算自己死在了外头,朱伟时也会踱着方步姗姗来迟。所以舒雅已经习惯于一个人上班下班。她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向停车场。不过舒雅好多次在停车场找不到自己的车,她角角落落一遍一遍地找,其他老师看到了,总是奇怪舒雅的健忘,一个高中老师怎么连自己的车停哪都记不住。其实,舒雅是有苦衷的。舒雅并不是记不住自己的停车位,而是朱伟时总是在舒雅上班的时候动用她的车子。不声不响地开走又不声不响停回去。但停的位置就说不准在哪里了,只要有空位置,他总是见缝插针地挤进去,有时候没车位,车子就不知道会在停车场外边哪个旮旯里了。一个停车场,几百辆车子,够让舒雅找好一阵子的。还有几次舒雅实在找不着了,就打电话过去。电话里的声音喷着扑鼻的酒气:“我在XX饭店,车在这里,你打的过来接我。”碰到这种时候,舒雅心里就毛了:且不说大晚上的打车有多难,早说一声的话,舒雅可以坐别的老师的车走了。等到舒雅三个圈四个圈地找下来,别的老师早走光了。有几次舒雅打不到车,就只好两只脚走回家去。舒雅知道,朱伟时心里没有她,他从来不为她考虑,不知道一个女人走在午夜的马路上有多孤单,多害怕。
舒雅想起自己买车时候的情景。当城里私家车逐渐多起来的时候。朱伟时在朋友面前信誓旦旦:“只要舒雅考出驾驶证,好的车不敢保证,买辆QQ给自己老婆开开还是足信的。”舒雅自己从自行车到小木兰到电瓶车也是换过几样代步工具了。平时上下班也没多少感觉,可一到招生旺季,天天下乡,走门串户就不自由了。所以舒雅有一年趁着暑假真去学了车,把驾驶证拿到了。舒雅原本想两夫妻各出一半的份额,车子稍微买得好一点,有事轮流用。谁想车子挑好了,轮到交钱了,朱伟时却变卦了:“我不上班,买车没用。你用车时间多,车你自己买,开也你自己开。”当时,舒雅已经把车钱交出一半去了,没奈何只得向销售方好话赔尽,硬换了一辆十来万的国产车。朱伟时经常临阵脱逃,一毛不拔成了他一贯的作风。话说回来,车子买回家可并不是“你买你开”了,朱伟时向来把老婆的东西看成是自己的,所以他爱怎么用就怎么用,没商量。不过,打去年开始,一向在家里坐吃山空无所事事的朱伟时突然忙了起来,经常夜不归宿,家里少有他的影子,用车也少了,舒雅基本不太用费心思找车了。可是舒雅心里吃不准朱伟时的 这种改变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