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伯母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榕江市城郊边上的下岛村,平阳细地。一条榕江宛如天然的隔离带,成为城乡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江左是新兴之城,灯红酒绿;右岸则是阡陌纵横,泥土芬芳的下岛村。
八月初二原是下岛村的传统节日。按照祖辈流传下来的风俗,这一天家家户户都会置办酒席呼朋唤友,闹腾过节,类似于“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的特殊日子。
一
多年前的八月初二这天,村子却没有往昔的热闹,或严格地说,热闹的情境,却大不同了。此时村东一户人家的小院,早早搭起雨棚,支起炉灶,远远看去,正房的门口已贴上白对联。原来村里的“猪公三(伯)”走了,从病发到亡故,前后仅三天时间。
也还是几天前村口小卖部里,正在打麻将的一众闲人,神经兮兮地边打边八卦:
“听说了没?猪公三被送去医院了。”
“不知是什么病?平时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病就病了?”
“应该不是普通的病,听说去的时候手脚被捆着,舌头吊出好长,好吓人!”
“原来说在家时就气紧、呼吸困难、烦躁。扶他上车后,趁人不注意,一跳,就跳下来了,那个动作,像狗一样灵活。后来医生拉猪公三的弟弟到一旁,小声说了一番什么话后才决定用绳子给绑上的。”
……
不多久,猪公三得了狂犬病的消息就在下岛村蔓延开来。
猪公三家干的是牵种猪走村过寨的营生。一头体态健硕、毛色鲜亮、走起路来屁股一晃一晃的种猪,特别是一对屁眼下滚圆的球儿也随着傲娇的步态左右摆动,既威风又妖娆。那时,每每“出工”一次,雇主会给牵猪人三斤六米,还要打赏个价格不菲的红包。所以靠一头种猪,就能轻松承包了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小日子比普通庄户更滋润。但这种小众的营生,常被贴上“贱业”的标签,按迷信的说法会影响后辈的福泽。三伯曾自嘲说,名声不好自己认了,但这个行当,断是不能让后代再沾的。
随着农业农村新技术发展,传统的公猪走村配种逐渐式微,准备转型的三伯试着喂养了几批小动物,还别说,尝到些甜头。对于刚跨入古稀的他来说,想着以身作则,创一条出路,福荫子孙……
人们还记得他弥留之际,清瘦的脸庞上大汗淋漓,吃力地说:“什么都是命定,好在我闭眼之前,有子有孙,也有了曾孙……大家不用怕,我不会,不会……”咽气时,手脚依然被束缚着。
下午,奔丧吊香的客人和朋友陆续来了。唢呐齐鸣,鼓铙阵阵。在灵堂上香烧纸后,有心者去跪拜三伯母(当地风俗,配偶避灵堂),说些安慰贴心话儿。
“孩子他叔(当地一般称爸为叔)过年前去卖兔子,旁边是一个卖狗的,见一条狗仔很得意,抱着看时被爪子划伤了手,当时也不在意,哪曾想……”几乎对每一拨客人,三伯母都是边流泪边叙述三伯的遭遇。
话说下岛村近两百户人家,几乎都是钱姓,按远近亲疏分成若干个房头,大凡红白喜事,都是一起干。
“谁谁谁,人呢!怎么还不见来?”管事的理事长朝辉,用眼睛环视棚下干活的人,焦躁地问。“前晚开会,不是强调全村不惯八月二了,为什么不听?老话说死者为大,谁保证得了自己家以后没用人帮?”
说完这几句话,他也觉得有些苍白。要说凡事皆有个由头,他知道,是卡在“那件事”上了。
话说多年前当地建设园博园,选址就在下岛村的林田上。彼时上级和村干来了一拨又一拨,会是开了一次又一次,研究商量林田土地的补偿事宜。乱轰轰的村民们争得不可开交,大致形成了两种意见:一种是坚决不同意出让,说是农民离开了土地,就像鱼儿离开了水,子孙日后过活全没了指望,姑且称之顽固派;一种是认为民不跟官斗,胳膊拧不过大腿,争取合适的补偿价格,同意出让,暂称之妥协派。在上级不断协调,期间还抓了几个以“寻衅滋事”的顽固份子后,最终全村总算都签了名,园博园项目也得以推进并完工。但不知何因,顽固派始终没去领属于自己名下的补偿款,且号称要推翻以前的补偿认定,不达到意愿誓不罢休。而妥协派呢,早就领了钱,入袋为安。
于是两派互不对眼,指责中遂发展成势同水火而难以两立的存在。有些即使是同胞兄弟,也因自己当时的选择不同,落入对立的派系。很多亲兄弟、甚至是父母之间,因此而形同陌路。两派人数大抵五五开,不去参与对方的大事,在农村来说,是最有效,也最最有杀伤力的报复。
猪公三伯就是在两派势力对峙的档期去世。在这之前,村里同族的几大房人,但凡遇着白事,都是远房宗亲干活,近房族人守孝,各司其职,庄重热闹,整个事儿会办得井然有序……
理事长朝辉脑海里过电影似的回溯起这些往事,心想,很多事情是回不去了!点燃一支烟,猛吸了一口,旋即对着孝堂方向喊道:“国繁、国荣、国昌……你们几个脱下孝服,补充进厨房,先救眼前,一会儿各路亲戚来了,出不了席,怕不好看!”
这个连戴孝的都要上阵干活的情形,搁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于是除了至亲,稍疏远的本房人,不得不加入干活的系列。
一旦涉及到钱财利益,就像滚滚的榕江水,把两派分个泾渭分明。三伯一家,是领了补偿款的。于是这一天里,一边是哭声震天的孝子贤孙、三姑六婆,满院的孝布麻衣。一边是参差惯节的左邻右舍、江湖外客,猜码划拳的太平人间。
二
三伯母是这家的柱。她娘家是中医世家,后来家道中落。因出身不好,嫁给了老实巴交的三伯,育了三个儿子,接养了一个女儿。她衣着端方,说话轻柔细气,待人接物,总显得大方得体。据说她能背《满江红》和《木兰诗》等。
三伯过世几个月后,转眼就到开春时节。一天夜深,村子里的狗吠明显急促,院子的大门被拍得震心响。
“三母!三母开门!国新被车撞了!”
院子里各房的灯齐刷刷亮了,他们家离公路不远,大儿子国军没顾得上穿外套,一身秋衣裤就往出事点跑去。出事的国新是三伯母的二儿子,四十岁上下,育有两子。他为人豪爽,父亲走后,常常借酒消愁。村里的情势,让他倍感薄凉,就出去找人喝,不曾想,酒后酿祸。
“医师,我有钱,我儿子就靠你们了。”三伯母在医生办公室,噙着泪对主治医师哀求道。
躺在病床上的国新,身子一天比一天枯槁,动了几次颅部手术后,还是撒了手。办完二儿子的丧事后,所有的补偿款也消耗殆尽。
“没钱了可以再去找,有人有世界。你们可一定记住了。”丧礼结束后,三伯母把家人聚在一起,“以后凡事兄弟婶母之间要互相帮衬,要团结,日子是自己过的,天塌不下来。”
三
自三伯走后,那头雄赳赳的公猪就转让了出去。在三伯母的筹划下,把后院的猪栏兔舍,全部改造成宠物养殖基地。做出这个计划,也基于她的孙子文强是宠物医生专业毕业的,已在外摸爬滚打了好几年,取得相应执业资格后,就被祖母“召唤”了回来,以自家作为创业基地。
说干就干。
文强办好相关手续后,查资料、看行情,和大学的老师同学们做可行性研究,并得原就业单位老板和同事的帮助,便开始投入宠物养殖。父亲负责采购,风里来雨里去,一部三轮车就把这事给办了。而计算机专业的小叔负责销售,他在经济发达地区浸润多年,搭建渠道不算难事。女眷们也不闲着,包圆了后勤工作。全家围着一批批宠宝,忙上忙下。
经常会出现这种景象,当人们进入梦乡,村子已是一片静寂的深夜,而这个后院的养殖基地内,仍灯火通明,一个个身影仍在忙碌。
“我们主要是走线上渠道,榕江还是新兴城市,消化不了。”几年后的某一天,市里对明星企业采访,站在崭新厂房前的文强如是说,“除了互联网外,直播销售也是一个很不错的渠道。目前我们除了宠物繁殖销售,还创建了宠物医院,宠物食品生产等配套设施。”
随着专业化、规模化的演进,原来后院的养殖基地已经不能满足生产需要,后来他们找到村里相应土地上的主人,签订了流转合同,盖了厂房。在这一拨人中,既有所谓的顽固派,也有妥协派。
四
不知是流年不利,还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地形如簸箕底的沿江坝,在去年春夏之交的连绵暴雨下缺了口,导致不少良田被淹。好在下岛村的地势较高,民宅方面倒不受太大的影响。还别说,自从这个口缺了后,村中陆续出现不少怪事,且都与钱财有关,一时人人自危。
一天,村里来了位骨骼清奇的老者,在村口老槐树底的石条凳坐下,和一众庄户闲唠中,似乎对村里的历史了如指掌。论起山家兴衰、各人休咎更是滔滔不绝。将信将疑的若干人向他卜问,说得仿佛事主亲历一般,不禁推崇备至,视若神明。
“贵村以前之所以兴盛不衰,是因为同心聚力,力之所至,无坚不摧。而今,人心散则运势颓;运势颓则诸事难兴啊!”老者如是说。
“那有什么破解的方法?”众人问。
“凡事讲究对症下药,症候不除,则病灶难消。如在贵方……”老者站起来,手往簸箕底的方向一指。“在那个地方加高加固,再在前方做个供全村上香燃烛的所在,可成!记住,须得全村合力才行。”
当年园博园征地之前,村里就有了建造宗祠的动议,但经过那件事后,黄了。而今,是时候把此事提上日程了。这里提一句,不知是谁撑的头,原先所谓的顽固派,纷纷前去领取了补偿款。
今年正月,宗祠完工安龙,村中举行三天四夜的修醮功果、水陆道场。一众子民嫌隙早已消弭,炫彩的礼花,照亮着温婉的榕江……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那位仙风道骨的老者,正是三伯母的一房远亲。请他进村之前,曾秘密做了不少的功课。
关于这件事,三伯母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对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