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北京
若有来生一个文艺女青年的故事,未曾懂得,你又可愿停留?
刚到北京的晚上,凌晨两点多,路上遇见了挂着大使馆牌照的车,遇见了从中南海开出来的小破车。隔着起雾的窗户看中央电视台,眼睛里满是雾气。
没能赶上天安门升国旗,一屋子的人满面疲累,像瘟疫一样包裹着我,那天没有太阳,那个地图上标着五角星的地方,似乎也没有光芒万丈。
但就突然,一股温热拔地而起贯穿我的全身,像是一股真气支撑着我走过这三天。
朋友与朋友的朋友久别重逢,不好打扰,于是我借着这股气,从钟表馆开始独自成行。
看见了石鼓,这个在《国家宝藏》中大放光彩的石鼓,出人意料地并没有太多拥簇者,两个保安互相依靠着,对我的出现没有太多意外,石鼓上的字难以辨别,那个凑在玻璃罩前的拍照的大叔,微不可察地挪动了一步,让给我一点视角。
陈列石鼓的地方处于珍宝馆的后部,需要穿越一个又一个回廊,窄小的宫门。
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
东西六宫在神武门前,隔着一道长长的永巷,红色斑驳的高墙挡住了许多人的目光,顾影自怜,临水照花。
明月惊鹊,清风鸣蝉,时花伤故人。
这座窗口被无数女子望断过春恩,熏笼都没有了往日的色彩,倒是那缕青烟萦系在了大内御猫的眼角,在看人时依旧如同百年前那些柔弱又深眸如水的女子一样,远山黛下挑起一点轻蔑,固守着三百年王朝最后的骄傲。
风送相思,鱼传尺素,太和殿前的广场上石砖已经坑坑洼洼,像是翻涌着这些年的历史,如一回大潮汹涌扑面而来。
北京从来都不是含蓄温婉的城市,多少故人从这里走过,甘愿将自身的经历化作斑驳,明目张胆地警告世人。
翊坤宫的宫墙鲜艳如三百年前,那些个明眸善睐的女子依依从你面前走过,对着满屋生人,眼神惊恐。
珍妃井未必淹死了珍妃,那窄小的井口幽幽如同深渊,彰显着自己的神秘与不可捉摸。对与错,是非与正确,从叶赫那拉到叶赫那拉的三百年,结束或是开始,那口被摸得透亮的大缸也知道,不重要了。
存在于文字里的妃嫔,太监,军机处,储秀宫,建极绥猷,正大光明忽然出现在了眼前,那些钟表,石器,青铜携带着各自时代的气息活了起来,那些汹涌的历史,那些带着血腥气的故事,骑着奔马,驾着长风,叶公好龙,好是真好,怕怎能不怕。
御花园的花到了春日一样开放,绿水依旧碧绿,畅音阁的戏曲却只有在深夜才能演奏,忽而灯火辉煌,端坐的太后,维诺的皇帝,各怀心事的臣子列于阁上,戏子的唱腔婉转多情,点亮了寂寞的深宫,让这些美好的女子永远美好。
天亮了,游人如织,投掷硬币的清脆声让午夜戛然而止,戏台落尘,那只猫从台上走下,轻佻的眼尾令人胆战心惊。
皇帝坐着辇轿从青石路上走过,敬事房的太监抬着娇嫩的身躯从青石路上走过,八旗秀女衣着鲜丽从青石路上走过,飞机从这里飞过,皇帝也低下了头,太后也丢弃了城,绣女取下了旗头脱下了花盆底,在文明的战场上与皇帝说分手。
两百年前的雍和宫还是雍亲王府,弘历从格格钮祜禄氏的怀里伸出手去触摸那个做了几十年皇帝的老人,这是一次皱纹与皱纹的对视,生命从折叠到平铺,再到枯萎。
这场对视也有旁观者,四阿哥机警的目光企图加入这次交锋,格格钮祜禄氏流连在自己新生的皇子身上,为这个受到帝国统治者青睐的孩子而感到激动。
她藏起的小心思在这次年轻与古老的较量中显得无足轻重,但也足以供养一个封建女子尊贵荣华的一生。
雍亲王府注定不是简单的王府,在接连诞生了两位统治者后,敏感的王室不允许任何王子居住在这里。
天赋皇权,真龙天子,这里住着的只能是神佛。
晚上十点的后海风格外大,沿岸的酒吧里不敢高悬明灯,那些潜藏的心思从水烟的气雾里慢慢弥散,那个女人透过窗户看我,精致的妆容在夜晚显得有些疲倦。她的同伴拍了拍她,她懒懒散散转过头,抵在朋友的肩膀上,微微一笑。
裹着羽绒大衣的男子凑过来询问,进去坐一坐吗。我的高跟鞋拥挤着我的脚,在暴走了一天的圆明园之后,它们在抗议。
那些断垣颓壁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园子里的黑天鹅也是后来才飞进去的,所有的故事都只剩下光秃秃的地基,大而无畏地展露在你的面前,像是个无赖在兜售他的伤疤。
无赖说,想当年。我说,是啊。
我摇摇头,我更喜欢后海的风,吹乱我的头发。地铁站里卖唱的姑娘也许有故事,一起围在栏杆边看她的小伙子轻佻地吹了声口哨,我抬起眼,笑了笑。
隔天在水木清华与朱自清的坐像对视时,突然想起那一声口哨,遥遥招了招手。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足。荷塘月色的那片湖现在有人在洗脚,他疯疯癫癫,告诉我,强身健体,保护祖国。
由于第一天北大封校,次日我又专程去了未名湖,也许去北大对于很多中文专业的人是场朝圣之旅,我身处其间,穿越树林穿越燕园,看到破碎看到希望。看见李大钊的雕像静静伫立在一片树荫下,不敢伸手触摸。
我不熟悉李大钊,不熟悉北大,不熟悉清华,北京在那一瞬间显得陌生,它的确陌生。
任孤独来来去去 ,偶尔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