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奇谭 | 消失的搭车客 6.西园

6.西园

站在西园街道上，石头的心咚咚地跳动着。他在这个虚拟世界里醒来，然而感到一切如此实在。他听见孩子射出水枪里的水时，水线轻轻碰触到另一个孩子皮肤时轻微的轰鸣，他听见一只耗子从一个牛肉面馆脏兮兮的玻璃门里踱步出来时，既鬼鬼祟祟又满心镇定的隆重步伐，他听见空气里桂花的甜味落在鼻孔中的盛大的撞击。

 他听见那些孩童的嬉语就好像是从自己的口中发出来。

 石头的汗毛倒立，这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如此真切。已经被埋葬的记忆好像突然挖开土，裸露了出来，甚至还带着一些久远的湿气。

这个虚拟世界里竟然有人，看上去活生生的，这是非法的，石头想，难怪机器人起初不愿意让我进来。

石头清楚地了解政府在2046年颁布的法律，禁止利用VR技术复建活动历史场景，特别是如此确切的复原。历史只能埋葬，重铸，但绝对不能被复原，这是至关重要的法则。除非是政府指定的游戏或影视公司将之赋予娱乐化的改造。但是当然了，这不会阻止历史黑市的生意兴隆，很多人实在是对某些特定的历史时刻太感兴趣了，他们忍不住要回头去重温一下，也许是去战壕里感受粘稠的血，也许是在王座上享受俯瞰众生的心悸，也许是深入一场运动的内心悸动。

但是很快，石头就嗅到了一丝怪异的味道，就像挖开的土，会隐隐地透漏着腥气，毕竟时间是在那里面腐烂过。

 他顺着街道走，走到书报摊边上，那是他童年最喜欢去的地方。实际上这是一个书店，门面内，昏暗的书架上是供人租阅的书，昏暗的光线里书脊与书架一样陈旧肮脏，门口伸出一个大货摊，占了小半个人行道的宽度，上面铺满了梯叠的报纸，每种都只露个报头，比如《H城晚报》《老年报》《文汇报》《参考消息》，报纸旁边是许多杂志，杂志大部分把花花绿绿的封面都摆出来，比如《故事会》《故事大王》《童话大王》《读者文摘》《兵器知识》《知音》。不停地有路过的居民停下脚步，翻翻报纸和杂志，然后歪头看看石头，不言不语地就走开了。

石头翻开一本《故事会》的封面，里面密密麻麻印着字，然而那些字就是散乱地印在纸上，并不表示任何意义。这个虚拟世界还没有精细到每一个字啊，石头想，他望了望报刊摊子后面的老板，这个戴眼镜的男人还是像100多年前的真实世界中那样，抱着一个小收音机在听京剧，咿咿呀呀的声音从小小的扩音器传出来的时候非常粗糙。石头感觉到，这个男人并没有真的在听戏，他透着眼镜片观察着自己。就像左边的裁缝店老板娘从缝纫机上上下下的针头上把眼光暗暗挪到石头身上，马路对面的铁匠铺老板边抡着锤子，边将眼珠斜到石头这边来。

这些眼光像探索的锁链，但石头还是感到喜欢这样的老街，无声的消息会在街道中暗中潜行，有自己的生命力，控制人们的嘴形成流动的信息渠道。在这里很容易得到些蛛丝马迹。

 石头来到旁边的烟酒铺，玻璃柜台后面坐着老板，方脸，横肉，中间头发凸掉，面相凶险，穿着一件印着大象脑袋花纹的短袖衬衫，没有扣扣子，袒露出胸脯上早被晒红了的肉，外表虽然放肆，但老板眼神里的温柔透漏出他并非自己想长成这样的。老板身后的木柜子上，摆了许多酒。石头指着其中一种叫做光明酒的说，老板，来一瓶。

老板把酒递给他，他直接拧开瓶盖，喝上一口，一条热线从舌尖滚落喉头，短暂地顿一下就滑下了胃。这虚拟世界里喝酒和真喝酒无异啊，石头微笑起来。老板问他：“你不是住这附近的人吧？”

石头：“我是警察，来办案的。”

老板：“哟，我们这儿太平着呢。”

石头：“真的太平吗？我怎么看着除了街上那些小孩子，其他人都紧张得很呢？”

老板掏出一包红梅烟，点上一支，然后递一只给石头。石头说：“戒了”。顿了顿然后说：“不过也来一根吧。”

老板说：“你不是这里人吧。我们在街上做生意的，都看的出来你是生人。最近这条街上发了个案子。旁边的大学里一个女学生失踪了。然后清洁工在垃圾桶里发现了断手断脚。你看到路对面的垃圾桶了么，就在那个里面发现的。”

石头的思维好像被高压水枪冲击，迅速翻滚了起来。他不想告诉这个虚拟世界里的假人，他的童年，就是离“西园”不远的国营木材加工厂附近生活，他经常和伙伴们晃荡到这里来玩。警察学校毕业之后，石头进了当地的派出所。当年，他就在这条街道上抓过小偷。他记得那个小毛贼戴了一副眼镜，脸上有一道疤从额头中间斜刺到鼻梁顶。抓到的时候，小贼喷口而出都是脏话，然后冲石头吐了一口浓痰，挂在眼睛上。年轻气盛的石头直接把小偷反手绑在路灯柱子上，一拳挥到他的眼睛上，击碎了他的方形眼镜，过于细屑的玻璃镜片纷纷扎入眼皮。没有人同情小偷，脸上的血崩出来的时候，众人轰然教好，有人高喊着：“打死他！”

过了几年，石头调去了刑警队，随后H市就接连发生大学女生被杀的连环案，其中一件就发生在西园附近。当石头跟着师傅到垃圾桶现场，看到断肢、头颅与血污的时候，他直接呕吐了。在六个女生之后，案件停止了，有人传说凶手离开了城市，有人传说凶手死了。

石头灌了一口酒，奋力让自己旋转的记忆停歇下来，但是黑色塑料袋里沾满血的女生的头颅在记忆的旋风里冲他眨眼，止也止不住。为什么，他想，为什么这个死去的李纳渊要将彼时彼刻的带着血案的街道复原在自己的家中作为一种收藏，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嗜好。

石头走出烟酒铺，过马路，走向垃圾桶。这个垃圾桶是陶制的青蛙造型，垃圾显然已经装满了它的肚腹，塞在蛙嘴中的黑色塑料袋，几乎溢出来了。石头每走近一部，都感到不安的情绪在将自己的心跳声里升级，走道垃圾袋旁的时候，他看见，血从塑料袋口一滴，一滴地落在自己的鞋边。

这时候，一辆深红色桑塔纳缓缓地停在了石头的旁边，司机急促地按了几下喇叭，石头从副驾驶的车窗看进去，发现，驾驶座上坐着在银河路上搭他的车，然后又消失了的老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