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娱乐时代,就是美丽新世界?
手机、电视会讲话吗?没事儿,这并不妨碍它撩拨你,挑逗你。
>>> 一
说到尼尔·波兹曼,可能有些人不知道,但是《娱乐至死(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这本书或许你有所耳闻,它的作者就是尼尔·波兹曼。
伴随着这些年娱乐产业、娱乐经济热潮涌动,这本书时常会被提及,某种程度上成了对时代反思的标志性动作:凡是刻画和描摹娱乐主宰下的社会众生相,时常会引用这本名著来“背书”,不断地为这本书增添新的注脚。
读完这本书,我仿佛完全体会到了列文·虎克第一次在显微镜下观察到微生物时的惊喜:波兹曼把我早已习以为常、却从未认真反思过的事物和现象,拿到“显微镜”下放大数十倍、数百倍,我这才发现这世界隐藏着的另一面。我为之惊叹,更为之唏嘘:独立的人格意志、清醒的认知判断,是何等珍贵。
这一次,我想和你聊聊这本书说了些啥,以及它的影响力为什么这么大。
《娱乐至死》写于三十多年前,波兹曼对媒体的过度娱乐化倾向、及其对公共话语模式和大众认知方式的负面影响的深刻关切和探讨,即使到了电子信息时代,依然有很大的现实意义。
在这本书里,波兹曼想要回答的问题是:媒体与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当我们被各种媒体包围、7*24*365不间断地被“投喂”,我们是否已把“娱乐至上”奉为新的价值信条?
波兹曼从认识论和社会学的角度,对不同的媒介形式,包括语言、印刷术、电报、摄影,特别是集所有媒介之大成的电视,进行了深入分析,清晰透彻地揭示出这些媒介如何塑造、改变了人类的公共话语与认知模式,现代的电子媒介如何剥夺了人的理性思考能力,将其变成“娱乐化生存”的动物,我们如何一步步走向赫胥黎笔下的《美丽新世界》。
>>> 二
在人类进化早期,我们依赖自身的感觉器官认识外部世界,通过直接感知获取信息。这种认知方式的特点是快速、高效,缺点是信息含量低、传播范围小、传播方式单一,不利于大规模的群体协作。
经过认知革命,人类发明了文字,从此进入信息媒介时代。运用具有确定意义的抽象符号,人类将所有外部信息“内部化”,成为可以记忆、交流、传播的内容。这种原始的信息载体和媒介扩展了人类的认知能力、表达能力和思维能力,人类文化由此渐趋成形。
印刷术的发明,是人类的第二次认知革命。知识不再只是少数特权阶层的专属品,而在社会大众当中渐渐普及。于是,统一的话语模式建立起来,共同的思想体系和价值标准成为凝聚社会的基石。
尤为重要的是,文字是一种有序排列、逻辑性很强的抽象符号,这意味着不论写作还是阅读,都是严肃的、理性的活动,印刷术由此提升了人类的认知能力和理性思维能力。
波兹曼如是盛赞印刷术对于西方文明的重大意义:通过白纸黑字阐扬思想、制定法律、创造文学,印刷术开启了西方近代文明蓬勃发展的时代,作为这个文明进程的产物,资本主义是一种源于理性的经济制度。
梁文道在“一席”演讲中说,欧洲近代社会变革,是“由一连串的细节组成”,受益于印刷术和书籍的普及,启蒙运动、文艺复兴、科技发展、资本主义,点点滴滴,一脉相承,最终汇聚成奔向全新世界的滚滚洪流。
>>> 三
在此之后,人类的发明越来越多,但是,不仅没有一项再带来新的“认知革命”,而且走向了另一面。以报纸的出现为起点,媒介的作用和功能发生了重大变化,虽然在传递信息方面具备前所未有的优势,但在人类的认知领域,也发挥了令人担忧的“作用”。
报纸是迥然不同于书籍的印刷媒介,新闻的唯一价值是“时效性”,从天南海北纷至沓来,快速进出读者的眼睛和大脑,它使公众话语变得琐碎、散乱,带给我们支离破碎的时间和被割裂的注意力。文化的整体性被破坏,“碎片化”由此滥觞。
在报纸出现以前,人们的生活圈是相对封闭和有限的,信息密度、规模与人的生存环境是协调一致,即“信息—行动比”大体上是平衡的,人们对所有接触到的信息都具备完全的理解和行动能力。
进入纸媒时代以后,原本熟知的自然语境急剧扩大到了整个世界,导致上述的一致性崩溃瓦解,传统社会中的“信息-行动比”被完全打破,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信息过剩”。
这带来的问题是,人们在不同程度上失去了对信息和对世界的理解力和行动力,自我认知和世界观被颠覆,挫败感、幻灭感由此产生。一些人放弃了对自然世界的探寻,躲进了媒体建立的信息世界,以图一劳永逸。
>>> 四
十九世纪摄影技术的出现,则标志着人类文化的又一次重大范式转型,从“以文字为中心”转向“以图像为中心”。
与字词、句子不同的是,摄影不会提供关于世界的观点和理解,也无法再现无形的、内在的和抽象的一切。照片的意义,在于使形象脱离语境,这样一来,所有的界限似乎都是随意的,一切都可以和其他东西分离、割断、甚至重新组合。
过去,人们是为了解决生活中的问题而搜寻信息,现在,是为了让无用的信息派上用场而制造问题,这就是说,图像革命催生了“伪事件”——刻意安排用于被传播、被报道的事件。
伪事件塑造了一种“伪语境”,它为脱离现实生活、毫无关联的信息赋予了一种表面价值,唯一的用处就是娱乐。
不论是报纸新闻,亦或摄影照片,在它们建构的“新世界”里,事件之间是彼此独立存在的,被剥夺了与过去、未来或其他事件的关联。没有关联、没有语境、没有历史,只剩下用趣味代替复杂、连贯的思想。
当人们逐渐习惯了简单散乱无需思考的内容,习惯于享受即时快速的内容转换所带来的持续刺激和满足,对于复杂问题的思考能力和主观意愿都会随之下降,避之不及。
>>> 五
科学技术继续快速发展。此后出现的各种电子媒介,在表现形式上有过之而无不及,电视是典型的代表。电视上每个镜头的平均时间是3.5秒,丰富多彩的画面层出不穷,完全掌控了观众的注意力。
这就决定了电视必然抛弃复杂严肃的思想、迎合人们对视觉快感的偏好。电视只会表现具体的形象,而不是抽象的概念。电视中的语言不需要深刻的词句,只要浅白易懂。
通过这样的简化处理,电视上的信息失去了内容、失去了历史、失去了语境,信息被包装成了娱乐,或者说,信息就是娱乐。
所有复杂烧脑的内容,科技创新也好,经济走势也罢,远不如猫猫狗狗或者八卦段子,开心又轻松。
借助信息简化和娱乐化,电视“入侵”了人类社会的各个领域,政治、宗教、教育、经济、商业、体育等等,几乎都被粉刷上了“娱乐”的浓重色彩。娱乐成了电视话语的“超意识形态”,电视也具有了“元媒介”的地位。
人们就这样把思考的自由和权利一股脑儿让渡给了电视,换来享之不尽的娱乐。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正在变成赫胥黎所言的娱乐的附庸。
当代哲学家赵汀阳认为,如果娱乐成为最高价值,就会形成一种轻浮和软弱无力的精神结构,人们只关心个人利益、个人权利和个人感受,总之,把视野缩小到个人。
>>> 六
电视对人们的这种“娱乐化改造”,集中体现在电视广告上。广告以最凝练的方式展示了娱乐业的各种形式,音乐、戏剧、图像、幽默以及明星。广告时间很短(一般不超过20秒),却在相当程度上重塑了我们的既有认知。
比如,所有的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所有的问题都是可以快速解决的,比如短小简短的信息优于冗长复杂的信息,比如表演优于说理,得到解决方法优于面对问题,如此等等。
久而久之,我们会把电视广告中传递或强化的这些观点视为常理,在现实生活中,一切都以“快”为价值取向,人们只关注小巧的、快速的、便捷的,一方面,注意力愈加难以长时间集中,另方面,他们变得愈加焦躁不安,对任何需要付出精力和时间的事情都失去了耐心。
他们只关心观点和结论、不在乎逻辑和推理过程,书本上的文字变成了动漫、影视剧,从短信到微信,从正餐到快餐,普通邮政变成快递,短视频成为流行的娱乐形式,“快速习得”的知识付费课程成了提升智力的标配。
>>> 七
科技发展永不止步,电视已经落伍,手机正当其时。作为新的信息载体,手机在传播速度和内容广度上都远远超过了电视,瀑布式地不间断更新,怂恿、刺激着人们不停地用手指“点击”、“刷屏”,像是和信息的流动比拼速度。
过去的不再重要,现在也将转瞬即逝,未来还没来到,就成了过去。外部的信息刺激在大脑中像快速翻动的PPT,但很少能留下印象和记忆。
人们再也无法抓住任何东西,就连快乐的持续时间都缩短到以秒为单位。
连接人们和世界之间的媒介仍将不断推陈出新。未来有了5G和物联网的加持,手机(及其它智能终端)的影响力将更进一步。AR、VR、AI将催生新形态的媒介,如3D头盔和眼镜。这些新媒介会带来实时交互、沉浸式、泛在化的信息获取方式、人际互动方式、人机互动方式。电视在它们面前,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未来的媒介与人们之间的关系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我们有可能回归人性本身,让媒介服务于人类的智慧与潜能的充分开发与解放吗?亦或在娱乐化的生存中一去不返,最终实现《黑客帝国》式的预言?
>>> 八
在社会学巨著《机器神话》中,刘易斯·芒福德关于“何以为人”的观点发人深省:
人类,首先是一种能够创造自己心灵、能够自我操控、以及能够自我设计的动物,在此过程中,人性得以形成。如今,强大到无处不在的电子媒介,似乎正要僭越人类对自身的控制和塑造。
未来究竟会怎样,我们无法预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正如波兹曼对我们的告诫和警醒:如果一个民族分心于繁杂琐事,如果文化生活被重新定义为娱乐的周而复始,如果严肃的公众对话变成了幼稚的婴儿语言,总而言之,如果人民蜕化为被动的受众,那么这个民族就会发现自己危在旦夕,文化灭亡的命运就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