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线
她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公交车上。
周日下午，她一个人在站台上杵着，她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掀起了无数次尘土，沿着风的痕迹，散落在四周，她打了个喷嚏，双手还拎着提袋，只有地上立着的行李箱，陪伴在她的身旁。
公交车迟迟不来，又晚点了，她看了眼手腕上戴着的表，指向了三点钟。她站得笔直，双眼期待地望着远方。终于，临近三点二十分，一辆蓝色的公交车缓缓驶入她的视线。
投币，上车，公交车的座位上零零散散坐了几个人，空位很多，她选择坐在了后排靠窗的位置。
公交车走走又停停，上来一拨又一拨人，大多都是学生，他们人手拎着一个行李箱，公交车上的两处空余处都摞起了高高的行李箱堆。
公交车又一次停靠在路边，她的目光再次从窗外的风景移回车内，这次只上来了一个人，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他背着黑色的书包，手边的行李箱是银白色，上面还贴着路飞的贴纸，他的肤色是小麦色的，和她一样，他的手臂自然下垂着，那双手很大。
他和她穿着相同的红色校服，坐在同一辆公交车上，去往同一个目的地。
这天正是高中生返校的时间点，车上挤满了人，司机却还不满意，又要上来几个人，后面站着的人纷纷抱怨道，“挤不上去了！”司机却说，自己很多时候，一车拉个五六十人，这些人数算不了什么。可车上的座位，只有二十八个位置。
她坐着的位置，相较前面几排的座位高了些，视野好，但人太多了，她看不见他的后脑勺了，闭上了眼睛。
一个小时的车程，路上颠簸不停，油漆路上有一个个凹陷的坑，大小不一，这条小镇通往县里的公交车路线，时常有大型货车来来往往，她合上眼睑，在黑暗的视线里想，大概是超载了吧，也没人管。
到站了，她等着别人喊“等车”，等着别人把上面的行李箱取下，她的行李箱被压在了最底下，不好取。
等她下车后，他和她之间已经隔了很大的距离，她迈大了步子，也没有赶上他，她在心里留下了小小的郁闷：腿短，真不好！
她没料到，第二次相遇来得那么快，但只是她一个人的遇见，单方面的。
周一大课间升旗前，她独自去往操场的路上，又看见了他，她在来往的同学人群们，扫了一眼，便留意到了他的身影，但很快就被排列的队伍遮住了视线。
她想起那句话，“茫茫人海里，第一眼就认出你。”她没有第一眼看见他，只是在看见他的那刻，脑中屏蔽了其他不相关的人。
之后几个月，她多次在不算大的校园里散着步，却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她想，即使是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年级，也不可能多次巧遇，她没想过，也没去奢望，去其他班的过道里，寻找他的身影。
偶尔，她乘坐公交车上学时会遇见他，她只是淡淡看了他几眼，便移开了目光，怕被他察觉。她下车后，不会走太快，就跟他身后，隔着十几步远，默默地看着就好，心底就像尝了一颗大白兔奶糖一样，甜甜的。
那次，又是一个周日，她上车后，又遇见了他，这次他和她都没穿校服，她还是第一眼注意到了他。车上很快座无虚座，一个带着两岁孩童的年轻妈妈上车后，她连忙让了座，她收到了真诚的几声谢谢，心里很高兴。之后又上来一个老人，他也主动让了座。她其实有点讨厌，这拥挤的空间。但她和他离得很近，中间只相隔几个头顶拉环的距离，只要她伸出手臂，只要伸出手臂就能触摸到他的衣领。但她只是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把目光转向窗外，望着一排排后退的绿树，望着来往飞驰的汽车……
令她印象深刻的那个下午，她站在公交车后车门的位置，双手握着铁杆，朝司机师傅大喊着几声“停车”，她觉得自己的声音足够大了，司机却好像没听到，车上的门铃她按了几次，无果，其实一直都是个摆设，没有声音。司机师傅不会每一站都停，车上人默认下车前喊“停车”的规则。后座的人其实听到了她的声音，他们好像在说着什么，她听不清，头却下意识地低了下去。她想着，反正下一站就是学校了，多走几百步罢了，她没勇气再喊了。
“师傅，有人要下车，您停一下。”
她听见他说了这句话，愣了一下，在心底小声说了一句“谢谢”，提着行李箱下了车。
穿过马路，她在新华书店的二楼挑选着书本，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手中书本垂落在地，发出很大的声响，她才回过神，砰砰跳动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她清楚地明白，一开始的跳动，仅仅因为她要向一个陌生人大喊“停车”，紧张的心理，之后猛烈的跳动，她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也不敢去想。
高二第一次月考时，她知道了他的班级是在二班。当时她和同一考场的同学在门外候着，她看见他单肩挎着书包从教室里走了出来，脸上戴着黑框的眼镜，这是她第一次见他戴眼镜，之前从未见过他这副斯文的模样。
她心想，怪不得，怪不得总是遇不见，他在三楼的最南边，她在二楼的最北边。
之后，高二的每次月考，她都在他的教室里考。她在一科考完后，看二班前门的墙上张贴的学生成绩表，他选的是全理。她猜想，这三十五个人名，哪一个人会是他，她通过他上车的位置，知道他的家在哪一个镇上，那个镇上的人的姓是大多数是袁，她猜他也姓袁，可是，成绩单上面的袁姓，数了数有七个人，这个姓这么普通，哪一个会是他的名字？
她偶尔也在学校食堂遇见他，平日里食堂都是分男女的，男生在一楼吃饭，女生在二楼吃饭，为了防止学生早恋，学校从饮食就隔离开性别。只有某些特定时候，男女生才会混坐在同一楼吃饭。她就坐在离他三张桌子远的地方，嘴里的饭都不香了，她的余光一直注意着他，他在笑，笑什么呢？和同学讲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她都不知道。
有一次很奇怪。她在女生宿舍楼下等自己的室友，室友的东西忘记拿了，又噔噔噔爬七楼去了，她就慢吞吞地在楼下来回走着，一会儿望向宿舍楼，一会儿转个身望向教学楼，她看见他迎着午后的日光，向她的方向一步步走来，她愣住了，嘴微微半张着，结果他只是与她擦肩而过，直直地走了过去，又拐了个弯，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大脑短暂性空白后，又重新启动，原来不是要与她说话呀。
她心想，他一定就是故意的。明明这么宽的路，他偏偏走这里。可是，为什么呢？她没有机会问。
两个人距离最近的一次，他就站在她的身后。
那个盛夏的徬晚，她乘坐下午六点的末班车，他和她前后脚上车，车上人挤人，她一手拉着头顶的拉环，一手扶着右边的座椅，公交车每次停车时，站不稳的身体就在晃动，有一瞬间，她和他的距离变成了零，她的背贴上了他的前胸，又很快分离开。她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薄荷混着一种说不出名的花香，上车后她不经意间就嗅到了，可能是男士洗发水的味道，又或是精致男孩的香水味。
高三的时候，那个紧张的时期，她在校园里遇见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月考考场的位置被挪动了，换到了三班，就在二班的隔壁。她不喜欢频繁的考试，可因为能遇见他，心里多了丝紧张和期待。
高考前拍毕业照的那天，十几个班站在各自区域等待着，她看见他穿上了白衬衫，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着，但她们班，统一穿着肥大的校服，她躲在人群后，望着他的身影，再多看几眼，就闭上眼睛，她这样想着，就想到了毕业。
空荡荡的宿舍，离别前的拥抱，垃圾桶里堆积的试卷，写满字的错题集，刺眼的阳光，学校门口的人潮，她在高中校园的最后一天，四处张望着，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在某一个平常的早晨，阳光正好，风很温柔，空气中飘着清新的味道。她乘坐公交车去高中同学家里玩，又一次遇见了他。她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他坐在最前面正对着窗户的三人座。她的手心出了汗，车子还在匀速行驶着，但她的脚步，一步步坚定地走向他。
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呀？”
“陈铭。”很简单的两个字，他答道。
她想，原来，不姓袁，姓陈啊。
“师傅，我要下车，麻烦您停车！”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喊着，这次全车的人都听到了。
“好嘞，姑娘。”
她下车了，去往下一站——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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