掸不开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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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图侵删又见北宋·蒋堂(六岁)诗句:
庭前栀子树,四畔有桠枝。
未结黄金果,先开白玉花。
而近代汪曾祺老先生这样写下:“凡花大都是五瓣,栀子花却是六瓣。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香得掸都掸不开。”
想起我家老宅的后院也有一株栀子花树,正是花期,不知开得怎样。给母亲打电话,顺带问了一句,母亲说,开得蛮好。
这株栀子花树在我家后院已有四十年光景。四十年的漫漫岁月,人从青丝渐染白,花树四十成老树。这树历经风雨曲折,还能年年开出一树花香,实在不容易。
妹妹那时才三四岁,和大多小女孩一样,尤喜美丽的花朵。她在田间地头篱边摘回豌豆花,牵牛花,荷花,甚至棉花的花蕾,放在小板凳上,摆着不同的图案,嘴里还小声地和花儿说着话。过一会她又把花瓣放在有水的盆里,把小手放在盆里划弄,花瓣在水里摇摇晃晃,她说那是一朵朵花船。她还学大人把花扎在辫子上,追问刚从地里回来的母亲是否好看。
那时的父母亲,只忙着在生产队上挣工分,还没有种花花草草的闲暇。偏偏湾子西头的小华家门口种着一株栀子花树,一到五月六月,郁郁葱葱的翠绿中就开出一朵朵白色的花来,离三四家也能闻到那浓郁的花香。妹妹有一次经过后就念念不忘,但她不敢自己去摘,因为小华家有一条凶恶的大狗。晚上她就吵着母亲,母亲只好去小华家要了几朵,妹妹就把那几朵放在枕头边,闻着花香甜甜地睡去,第二天,她基本上就不玩别的,只忙着把那花左右夹在耳边或别在衣领的扣眼里不停地闻,然后欣喜地向人炫耀:你闻,你闻,多香啊!等那花几天蔫了,她又央母亲去要几朵,母亲摘来的是还没开的花苞,妹妹用水瓶装水养着,看花慢慢地开,细细地嗅,又不亦乐乎地玩上几天。母亲看着她那小样,对父亲说,你赶紧种上一株吧!父亲忙着没管,爷爷却上了心。
爷爷走了七八里地,去了襄河北面的姑祖母家,要来了一根栀子花树苗,栽在了后院的围墙边。妹妹又多了个喜欢的去处,她时常蹲在树苗处,抚弄着小叶,嘴里还念叨着:“快长吧,快长吧”。
树苗一天一天地长大,枝叶发展开来,树叶上趴着亮晶晶的露珠更显嫩绿。妹妹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小蚂蚁在小树周围忙忙碌碌有些焦急,问爷爷,啥时候开花,爷爷逗她,花树跟着你长呢,到明年它长得和你一般高了,花就开了。
明年很快就来到了,四月,栀子花树果然和妹妹一般高了,妹妹又端着小板凳等候在了树边。
四月的阳光晴好,中午后会移过围墙照在花树上,晒干了露珠,晒得栀子花树伸着胳膊撑懒腰。它终于在妹妹的期盼中慢慢地长出了花骨朵,如一个个绿色的小棒槌在翠绿的叶间随着风轻轻摇摆,妹妹经常拿她的小手去摸摸,却不许别人伸手。栀子花和妹妹比着耐性,妹妹越希望它早点开,它越是慢腾腾地不急不忙。
到了五月,栀子花终于耐不住了性子,在一个清晨,悄悄地绽开了几朵,绿白相间清新欲滴的花就那么含羞地开在了枝头,如仙子含着笑。爷爷抱着刚睡醒的妹妹,你看,花开了。妹妹似乎还不敢相信,拿小手准备去碰花,中途却又急急地缩回来。
当栀子花繁荣地绽开后,我也喜欢上了它的芳香。每当大书包拍着我的屁股,追着我从小学一路奔跑回家,跨进家门的一刹那,就会闻到一屋子的花香,我喜欢这味道。我会趁妹妹不注意摘几朵戴在耳边,一路嗅闻地去玩耍或上学。在那炎热的夏夜,我也会摘几朵放在枕边,等洗完澡,爬进蚊帐,躺在凉凉的草席上,闻着枕边沁人的幽幽花香,脸贴着花瓣的“冰肌玉骨”,听着蚊帐外蚊子无可奈何地嗡鸣声,我便沉沉睡去,睡个好觉。这氤氲的栀子花香每年会陪我度过大半个夏天,然后整个少年。
妹妹长大了,去了广州上班。那株栀子花树也长得枝叶繁茂,树冠大到了快占院子六分之一的空间。这一年,院子要做水泥地,母亲下决心要挖走栀子花树,弟弟只来了句:“您要是不怕姐回来找您,您就挖”。母亲只好作罢,出了个折中方案,拿锯锯断,留一点,明年估计还能长。就这样,趁妹妹不在家,栀子花树遭到了一次惨烈的锯伐。它剩下的廖廖枝叶慢慢变黄渐渐枯萎,本以为它会就此而去,妹妹回来免不了要怨恨母亲一次,过了月余,它竟缓了过来,又绿了枝叶,挺直了腰。等妹妹回来惊异之后抱怨,抱怨之后又惊喜。花树第二年还是开了花,又添了枝叶,又慢慢长得繁盛。
栀子花树活了过来,而爷爷却走了。去世之前的一天,他蹒跚地拄着拐杖硬是要在院子里走一圈,他在栀子花树前伛偻地站着,我忙拿个椅子让他坐下,他坐在花树前,夕阳将围墙上方的最后一点光晕投在了他的背上。
爷爷当过兵,被抓的壮丁。他藏在大水缸里,伪保长带着斜挎着大枪的兵如一条条疯了的猎狗还是嗅出了他。曾爷爷颓在了地上,他想他应该是又丢了一个儿子,他的大儿子前几年也是这样被抓走,两丁抽一,三丁抽二,他只剩下了最小的儿子。
爷爷被抓走的那年,伯父才一岁多,直到三岁,奶奶带他一直住在娘家。奶奶日夜纺线,棉花绒呛入了肺部,得了肺病,又加上思虑竟郁郁离世。
爷爷这一去六年,音信全无。到了解放前夕,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大爷爷逃了回来,他拧着口大皮箱,穿着国军军官的长筒大皮靴。乡人的眼球瞪得圆圆的,以为那大皮箱里装着不少袁大头。曾爷爷高兴,可想着老实巴交大字不识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老二又唉声叹气起来,可能早死了,曾爷爷想着。
可爷爷也逃了回来,比乞丐还乞丐的样子。曾爷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奶奶喜极而泣,哽咽着说:“没想到你还活着,你还能找着回来!”。
爷爷对他的六年国军生涯在整个后半辈子只说了一句,整个连都打光了,就剩下了他一人,其余的再也不说什么。我读初中的时候,想问问爷爷,但看到他脸色阴着,便不敢问了。我想爷爷们当时对阵的应该是鬼子,要不怎么会硬生生地把全连拼光,要是和解放军对垒早就逃跑或投降了。
解放后的第二年,爷爷成了家,他娶了我奶奶,后来有了我父亲和姑母。我们把伯父的母亲称大奶奶,自己的奶奶称二奶奶。
后来我问姑祖母,爷爷为何要在去世前在那栀子花树前坐了那么久。姑祖母黯然了一会说,你大奶奶的小名叫栀子,大奶奶也尤喜欢栀子花。
岁月不停地流逝,那株被锯伐的栀子花树也不停地生长,超过了被伐之前。母亲又央人伐了几次,栀子花树仍是打不死的小强,每次缓缓,又生长开花,年年飘香。妹妹也放了心,由着母亲。妹妹说,看着花树,就像看见了爷爷,她把爷爷留在了栀子花树里。
爷爷去世后,伯父把大奶奶的坟迁了回来,从此一个墓碑上写了爷爷和两个奶奶,他们终于合在了一起。
我曾查过网页,见栀子花的花语是:喜悦,坚强,一生的守候。栀子还有执子之意,真是美好。
妹妹前几日来电话说,她摘了好多栀子花摆在了爷爷奶奶们的坟前,整个墓园阵阵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