蚯蚓
医生还没来,她坐在等候室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後悔!」望着墙上大面镜子里那个眉头深锁丶挂着两个小眼袋的妇人,她这样告诉自己。世界上有那麽多的女人在做,怕什麽?重要的是,这钱花下去,能让自己快乐,管别人怎麽看?
步入中年的她,过得是人人称羡的「贵妇」生活,外表上看起来衣食无虞,家里请了保姆,老公还答应每年买一个名牌包,但是关起门来,她却像一个表面精雕细琢,打开来却什麽都没有的漂亮盒子。
她里面有一个东西正逐渐地流失。
他到亚洲出差的次数从半年一次丶每三个月一次,如今半年才回家一次。偶尔打电话回家时,透过手机还会飘来一阵娇滴滴的声音。
一纸离婚协议书,签了撕,撕了又签。有次和他摊牌,竟然甩赖诬蔑她外面也有了男人!
有时候,她还真希望自己在外头有个肩膀可以靠一靠。
「人生在世,让自己快乐最重要,沈太太!」帮她做脸的晓琪三番两次劝她。在医美界服务多年,晓琪听过太多故事。
「趁你不到五十岁,花点小钱,留住青春,何乐而不为?你现在不做,什麽时候做?难道等到你六十岁丶七十岁,整个脸都凹陷了才动手术,太晚啦!」
一起做瑜伽的姊妹们,每隔几个月就到医美诊所报到。那个韩裔整型专家崔医生,据说有个什麽回春针,两针下去每个女人都可以变成志玲姊姊。但她不为所动,坚持原汁原味。
两周前在教会主日崇拜时,意外碰到小学同学吴大维。睽违了三十多年的老朋友在异乡重逢,异常兴奋。为了尽地主之谊,她请他到附近有名的中餐馆吃饭。席间,聊到年少疯狂的青春岁月和大学时喜欢的村上春树丶米兰昆德拉。原来他也曾是文艺青年,在矽谷时白天公司里写程式,晚上在偷偷家里写小说。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她稍微透漏了目前的家庭与婚姻状态。他静静地听着,像老朋友似的,适时为她斟茶丶夹菜。很久没这种感觉了。
之後几次在教会里碰面,他会坐到她身边。敬拜时,看他大方地学着别人高举双手唱赞美诗; 牧师讲道时,他圣经不熟,她帮他翻,艰涩的属灵词汇她写在纸条上递给他。
他上班的地点离住家远,单程要开一个半钟头的车。有次他在路上打电话给她,聊他的上半段人生,这次轮她当听众,他讲到忘了下高速公路。
「生命短暂,如果一辈子都要活在别人的眼睛底下,让自己不快乐,那有什麽意思?」他说这话时,窗外正下着大雨,每个字都像大颗的雨滴,滴答滴答流进她荒芜的心田里。
於是在吴大维第一次郑重邀请她去听 Eagles 音乐会前一个月,她鼓足勇气踏进美医诊所,按着医师的建议,把脸微整了一下。短短不到20 分钟的手术,脸上的鱼尾纹丶法令纹全部消失,苹果肌上扬,下巴变尖,当场那张脸就年轻了十岁。
三天後脸上轻微的红肿消了,皮肤紧致,面容散发着自然的光彩。只是.....右下角下方出现一小条像是埋在皮肤底下,隐隐蠕动的小蚯蚓。
「那是玻尿酸一下打太多,眼角才会鼓鼓澎彭的。」在诊所做事的晓琪这样说。「不是大问题,你没事时就把那个突出来的地方揉一揉,过几天就好了。」
三个礼拜过去,她像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一样心情七上八下。正纳闷着怎麽最近一阵子没有吴大维的消息?演唱会还去吗?
「我有事到外州出差,别忘了下个礼拜的约会!」还没读完,又跳出下一则简讯:”I miss you!“
後面那则简讯顿时让她两颊红热了起来,她们俩之间到底算什麽?突然涌起一阵不安。他孤家寡人一个,爱怎麽玩就怎麽玩,但她是有夫之妇,在别人眼中她还是个固定上教会做礼拜的基督徒,这一步步的举动都像在玩火自焚。
可是,是老公出轨在先,她只是没有捉奸在床,她们之间已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关系,凭什麽她得忍受一切,死守着这个空壳子?闭上眼睛,她想到的都是吴大维的温柔。右眼角下方的那条蚯蚓彷佛跳起了华尔滋。
音乐会那天,他们相约在城中区那家Fig and Olive 地中海式高级餐厅见面。她事先让保母提早到家里,把孩子安顿好。这一天终於来了,可是心底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就是两个人去听一场音乐会而已,没什麽大不了的。」她告诉自己。这麽想时,她额头上微微地沁出汗来。
从衣柜里拿出那件刚买的豆蔻红无袖连身洋装,配上一副珍珠耳环,脚下是一双驼黄色的Jimmy Choo 高跟鞋。那几针胶原蛋白果真让她容光焕发,紧实饱满,她化了非常有技巧的淡妆,镜中的自己是一位韵味十足的少妇。
她提早到餐厅,被侍者带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杯红酒,静静地欣赏外头流动的街景与人潮,人世突然变得美丽起来!
太阳已经下山,住在市郊的她很少有机会欣赏洛杉矶城中区的缤纷夜景。平常这个时候正在家里陪孩子写功课,也难得有这份闲情逸致坐在高级餐馆里享受两人晚餐。
「抱歉抱歉,让你久等了!我开80一路飙过来!」她微笑起身,给他一个拥抱。
点完菜後,吴大维跟她「报告」了前几个礼拜的行踪和目前手中的大项目。当年让老师头疼的坏孩子长大後摇身一变成了矽谷软体工程师。後来公司被并购後,他从矽谷搬到南加州,还在熟悉环境当中。自信满满的他前後交了几个女朋友,每次都无疾而终,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後来经朋友介绍开始上教会,也让她们有机会延续这段友谊。
侍者端来主菜,稍微挪移了桌上那一小杯玻璃烛光。昏黄的烛光,把他的脸庞照得更清楚。她眯着眼,觉得他今天看起来特别神采飞扬。突然之间,发现他放下酒杯的手,正有意无意地轻轻揉着左眼角,那底下好像也有一只蚯蚓。
「抱歉,我上一下洗手间。」吴大维说。就在他离开座位不久,他留在桌上的手机震动,显示有人来电。接着「叮叮」一声,一则简讯传来。
她实在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趁吴还没回来之前把那个黑色的i-phone 银幕转向自己,简讯上的人头像是个金发蓝眼的老外,照片背景是Laguna Beach 海滩。
“The bed feels empty without you !” 六个英文字排开,如平地一声雷,「轰」一声把她从睡梦中炸醒,头皮一阵阵的发麻。
「我究竟在干什麽?」她捂着脸坐在座位上,良久,迷惑地看着手机画面上的那位有着灿烂微笑的阳光男孩。脑筋里想像着他与吴在一起的亲密互动。
她突然明白了。这段感情再下去,世界会变得混沌起来。为了保守自己的心,她必须抽身,即使不是全然而退,为了孩子,她也必须立刻离开。
等吴大维回到座位上时,她已不见人影。手机上有一则她的简讯:「抱歉,保母突然打电话来说我儿子上吐下泻,要我即刻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