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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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从嵖岈山脚趾缝里流出的山泉蜿蜿蜒蜒向南流,流到平原,变成了又细又长的银丝带,灌满了高梁大豆干裂的嘴,滋润了姑娘媳妇乌黑的发,浸湿了沿途村庄褴褛的裤腿,可那根银线没见变得更细,仍然不紧不慢,淅淅沥沥地往南飘。飘了三十里,那根银线像醉了酒,摇摇摆摆,蹒蹒跚跚,拧了一个大S,这才又像发飙的老叫驴,一头扑进了前面的大坝。
那大S的底部的河湾,像一片薄薄的弯月,河水在这里汇成一座小湖。当地土生土长的村民,给他取了一个妩媚的名字:月牙湾。月牙湾的两岸,密密地栽种着垂柳,由于大堤常年被湖水冲刷,堤上的垂柳几乎全向湖面倾斜,每当春天到来,柳条宛如丝丝缕缕的緑纱帐,婉婉约约地挂在湖面,那里面仿佛藏着无数个佳人绮梦。
紧挨着月牙湾,有一个村庄,叫柳庄。柳庄有两个出类拔萃的孩子,男孩有个女孩子一样的名字,叫韩贞清,女孩有一个男孩子一样的名字,叫潘石亦。他们在初中是同班,男孩考第一,女孩必定考第二。到了乡里的高中,他们还是同班,男孩考第一,女孩仍然考第二。
女孩家境富足,人也长得出众。刚刚过了十七岁,已经出落得像是月牙湾里的翠荷,亭亭玉立,秀美挺拔。皮肤白皙,鼻梁高挺,面如圆月,口角浅笑,更显得清新如花。男孩家境贫寒,人也生得普普通通。个头不高,脑袋很圆,脸型却十分瘦削,一双细长的眼睛像天边一对迷茫的孤鹰,远远地飘在两鬓,像是雕塑师顽劣的儿子趁父亲不在,操起刻刀,在雕像上胡乱画出的曲线。
他的眼神也不明亮,有些迷迷糊糊的,读书做题也不十分勤奋,但潘石亦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傻里傻气的小子为什么成绩这么好呢?自己怎么愣是怎么就赶不上他呢?有了疑惑,潘石亦就开始悄悄关注他,看他到底是怎么做的。她坐在韩贞清的前排,所以常常回过头向他瞟来瞟去,连韩贞清四周的同学都觉得那乌黑晶亮的明眸洒出的是甜甜的雨露,可韩贞清细长的眼睛像是干涸的池塘,怎么也翻不出一点浪花。
其实,潘石亦就是好奇,根本心无杂念。韩贞清毫无反应,她倒觉得自在。韩贞清也不是看不到,他很淡然:这死妮子搞不是在暗中监视自己的吧?
有时,潘石亦跟韩贞清在食堂会碰上,她见他经常一只手端着破瓷碗,盛一碗清澈见底的面稀饭,一只手紧紧攥着一个乌黑的窝窝头,眼皮耷拉着,匆匆往教室赶,有时差点撞进她的怀里,才会翻开眼皮,羞赧一笑,草草点几下头,又赶自己的路。潘石亦有些心痛,连忙赶回寝室,扒出枕头底下的罐头饼干之类的东西,追进教室。
潘石亦送东西,从不看韩贞清的脸,也不往手里递,都是往他书桌上扔。韩贞清看见半空里掉下好吃的,从不看潘石亦,抓起来就吃,没有感谢,也没有客套。仿佛心安理得。
有时,教室里没有人,潘石亦看他的吃相,会嘲笑他:“你不怕有毒?”
“毒我干嘛?”
“毒死你我当第一!”
“嘻嘻嘻……”他总是这样好像是对自己傻笑几声,仿佛陶醉于做个快乐的死鬼。
潘石亦更觉得这个小老乡自然,坦诚,跟他打交道,放心,舒心。
1
初夏时节,一望无际的棉花地就像一片绿海,薄薄的晨雾疏疏淡淡地飘在绿海上,好像是泥土呼吸出来的哈气。
韩贞清穿着大裤衩,光着膀子,扛一根长木棍去给自己家的红薯翻秧子。他走到这片棉花地,只觉得每一株绿油油的棉花棵子,都在向他吐着清冽的香味,都像刚刚出浴的小女孩发梢的芳香。他有些陶醉,恍惚之中,他觉得自己成了绿海中的一直飘飘摇摇的小船。海水摇啊摇,突然摇来一只雪白的晶莹的水鸟 ,轻轻地落在船头。
他急忙揉揉自己的两眼,细细地观赏那只白色鸟,甚至悄悄伸出手,要将鸟儿揽入怀,那白色鸟却缓缓飘走。
他急忙揉揉自己的两眼,这才看清楚,一身雪白上衣的潘石亦正在棉花丛中打枝杈。棉花地这么大,刚刚露出肩膀头的潘石亦显得这么小。韩贞清觉得,她就像一只落水的鸟,永远飞不到海的岸。
他犹豫了片刻,扔下了自己的木棍,一头扎进了潘家的棉花地。韩贞清从这头开始,一直向那头。潘石亦到了那边的地头,又返身向这头。
太阳刚刚升起,刺在他光光的肩膀上的阳光,竟然像是烧红的铜丝。他头顶冒汗,汩汩直流,短短头发,好像是插进沸水里的钢针。他张开手掌,一把一把地抹着脸庞,手指上绿油油的棉花叶的汁液滴到口中,又苦又涩。
他一边叭叭吐着口水,一边嘟嘟囔囔地骂棉花。
“回去吧,这活你干不了。”潘石亦已经跟他会合了,见他如此狼狈,轻声劝他。
韩贞清抬起头,眯着细长的眼睛,对着她嘿嘿一笑,又埋下了头。
潘石亦到了这头,又继续向那头。韩贞清到了那头,又继续向着头。在棉田中间,二人又一次相会。
潘石亦轻声道:“回去吧。”
韩贞清抬起头,眯着细长的眼睛,对着她嘿嘿一笑,又埋下了头。
他们忘记了相会几次,他忘了她说过几声,她忘记他笑过几回。
又到棉田中间了,韩贞清却不见了潘石亦的人!怎么突然没了?韩贞清大骇:老人们都说这野地里有妖精,难道她给吸走了?
韩贞清大喊潘石亦的名字,空荡荡的棉花地里只有阳光揉搓棉花叶的嗡嗡的叫声。他更恐慌,拔腿就往村里跑,快快喊来村里人救出潘石亦。
跑到月牙湾的岸边,汗水又蒙住了他的双眼,他便冲向月牙湖,一猛子扎进去。
丝丝缕缕的柳条宛如緑纱帐悬挂在湖面上,蜻蜓在戏弄柳条,水鸟在撩拨水上的涟漪。
他刚要拽掉自己的大裤衩,忽然听到密密的柳条间传出哗哗的声响,他被吓得浑身冰凉:这湖里也有妖精?
他轻轻提上裤衩,想撒腿就跑,但又不甘心,他想看看妖精的模样。他蹑手蹑脚靠上前,抱紧一棵老柳树,扒开密密的枝条轻轻窥探,果真看到了一个雪白的女妖!
她正蹲在湖边的青石上,长长的黑发刚刚洗过,像一道乌亮的瀑布斜挂在肩头。白上衣的袖管挽到了两肩,两条雪白晶莹的胳臂伸到了湖水中,轻轻摆动着,旋起了一层层雪一样的浪花。
美丽的妖精!妖精真美!
那两条玉臂欢快地摆动,像两只洁白的天鹅在戏水,浪花一圈一圈地追逐着,像一片白云追逐着另一片白云。韩贞清的一颗心渐渐被天鹅和白云带到了遥远遥远的天际,那里有一道道炫目的金光。
突然,他看到那道乌亮的瀑布飞向了半空,女妖的湿漉漉的身子从湖面缓缓飘起。韩贞清连忙把脑袋缩回来,整个身子蜷在老柳树下不敢动一动。
过了很久,湖面上没了动静,他又悄悄探出头。就在这时,有人挥出一掌,啪地一声打在他赤裸的背上,他魂飞魄散,还未看清对方的脸庞,又被这人当胸推了一掌,韩贞清失去重心,仰面跌进了月牙湾。
他一边喷着水,一边喊:“潘石亦,你要……淹死我……我怕妖精吸走你……才到处找你,你不知好歹……”
潘石亦甩下一片格格的笑声,扬长而去。
2
二十多年后。
神州科技集团公司的韩总从江南出差回到Z城,他不习惯坐飞机,常年保持着坐火车出差的习惯。漫长的旅途,他可以撇开繁琐的公务和应酬,独自一个人呆在包厢里傻傻地回味往事。
火车缓缓靠站,他收拾好姓李,走出车门,才发现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他看到站台上有一个花池,花池紧靠候车室的墙角,正好可以避雨。他想走过去,点上一支香烟,等旅客们散尽在独自步行回去,细细品味细雨的味道。
但早有一帮子撑着花花绿绿的雨伞的人从站台上蜂拥过来,有人给他撑伞,有人给他接过行李,有人帮他擦拭脸上的雨水……自己手下的副总和科长主任秘书像光秃秃的荒山上奔波了数日的蜜蜂,突然发现了一团红花,便吹着冲锋号扑过来。
他烦躁地机械地任凭众人撕扯着,出了火车站,早有自己的司机开着轿车旋着水花向他冲来。轿车本来像一头骄傲的骡子奔腾着,可到了他面前,立即变成了一头驯顺的毛驴,低眉顺眼地听候使唤。
轿车在雨帘中缓缓行驶。韩总执意打开车窗,半个脑袋斜依在车窗上,任雨水顽皮的虫子一样一条条钻进他的衣领。
前面出现了一座天桥,一个一身雪白连衣裙的女子撑一把绿伞,缓缓地走向天桥。雨珠拍打着雨伞,像是晶亮的珍珠在一片荷叶上起舞,连衣裙的下摆,在风中抖动,简直是一只洁白的天鹅……
韩总立即命令司机停车,然后拉开车门,向天桥上狂奔而去。
韩总刚刚奔到天桥的这头,那个白衣女子已经到了天桥的那头……他又追了几步,那把雨伞竟然断了梗的莲叶,渐渐消失在烟雨蒙蒙的街头……
他静静伫立在天桥上,任银线一样的雨水将自己织进雨帘中……雨帘一道道掀过去,逝去的岁月也仿佛被一页页掀开,他突然看到了一个发黄的模糊身影……
韩贞清胳臂上搭着自己的旧衬衣,光着膀子,高高卷着裤腿,赤着两脚,站在天桥上,急雨像一根根冰凉的鞭子,抽打着他的脊背。但他仿佛痴傻了一样,一动不动。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潘石亦撑着绿色的小伞,一步一步缓缓地上了天桥。他看见她好像在不住地抽噎,因为雨伞在颤抖,她的手也不住地擦拭眼睛。
他刚要喊出“潘石亦,你等等”那句话,可是,他看到了一辆红色轿车停在天桥的那头,车里的人看到了潘石亦,拉开车门,撑着橘红的雨伞探出身子,挽着潘石亦的肩膀进了轿车。
就在她关上车门的的瞬间,他看到了潘石亦幽怨的眼睛,那双眼睛好像看到了自己,也好像全是雨烟……
韩贞清蹲在天桥上,喃喃自语道:“都结束了……”
过了好久,他平静下来,走进火车站,买了一张w城的车票。
他还得去那家面包厂打工,不至于在饥饿中读完生下一年的大学课程。
韩贞清坐在火车上,他一遍遍回味着从前。
三年前,他们高中毕业,潘石亦考上了北方Z城的一所重点大学,他考上了南方W市的一所普通大学。
在这三年之间,韩贞清卧床多年的母亲亡故了,弟弟读不起高中,辍学去打工。老家只剩下父亲一个,三家破瓦屋,十亩责任田,一头老黄牛,一条大黑狗,几只下蛋鸡。虽然寂寞寥落,倒也清闲自在。
韩贞清靠着父亲供养自己上了一年大学,体重锐减了十几公斤。从大二开始,他开始勤工俭学,找了距离校园十几里的一个手工面包厂,夜晚去做零工。他捡了一辆别人丢弃的破自行车,自己鼓捣了车链子,拼凑了两只破轮胎,每天傍晚,骑着车子吱吱呀呀地去打工。不管是风雨凄迷,也不管是滴水成冰,他像时钟的指针一样,每天准时旋转在校园和工厂之间。
他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绝望。每次受到潘石亦的来信,他心里常常暖哄哄的,眼前亮堂堂的。如果许久没有她的音信,他会翻枕头,扒被窝,把潘石亦从前的来信都找出来,揣进怀里,揣进最贴身的内衣口袋里,一会儿功夫,他便又觉得,心里暖和了,眼前亮堂了。
到了大三的时候,他收到的潘石亦的来信越来越少,信纸上的字体越来越草,字数越来越少。他开始感到有些苦,说不清楚的苦。就像心口盘了一条小蛇,它不爬动,也不凶恶,一直默默地沉睡,但时不时噬咬他的心口,紧紧咬住不放,只把那种透骨的疼痛缓缓地传遍全身……
他给潘石亦写信,含蓄地询问原因,潘石亦的回答,像站在棉花地的那头发出的低低呻吟,遥远,飘渺而含糊。她说,她心口痛,她心口苦。
终于,韩贞清憋不住,他跑去了Z城。到了她的宿舍,见到了潘石亦,他几乎不敢跟她相认,因为她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电影明星似的明艳照人的女子:一头瀑布似的黑发,一双带露的黑宝石般璀璨晶亮的眼睛,一身端庄典雅的浅蓝色风衣。
她细细地铺好下铺的床单并轻轻地弹去浮尘请韩贞清坐下,从柜里面拿出铮亮的水杯反复冲洗,又从皮箱里拿出一小袋精装的茶叶给他泡上。然后,挨着他,坐在他的身边。
韩贞清又有了温暖热情的小媳妇坐在身边的感觉。
潘石亦泡的茶水热气腾腾,一阵阵清洌的茶香弥漫在韩贞清的四周。但他还没来得及品味,门外又有人敲门。潘石亦的室友跑过去开门,那室友看清来人,夸张地叫道:“哇,你又来了!每天三次来看老潘?带没带大白兔糖,没带,不准进!”
韩贞清赶忙瞄过去,见是一个英俊魁梧的小伙子。小伙子从室友臂弯里挤进来,韩贞清看清了他的脸:皮肤白皙光滑,就像打磨过的玉石。长发如黑緞,披在后脑。浓眉,双目乌黑透亮。
韩贞清暗暗叹了一气:他娘的,人家爹妈咋生的,绝对人种!
在月牙湾附近的村庄,老百姓给牲口配种,总是挑选健壮魁梧的牲口,牛叫种牛,猪叫种猪。韩贞清自然而然地认为,人应该叫人种。
小伙子走向潘石亦,大方,自然,笑道:“哎,小潘儿,说好骑自行车郊外看油菜花,怎么一直让我等?”
潘石亦脸上通红,窘迫得穿了薄裙子站在街上却突然发现没穿内裤一样,仿佛连去死的心都生了出来。
那小子仿佛浑然不觉,倒主动向韩贞清伸出了手:“呃,来了同学?对不起,我叫孟松子。”
韩贞清忽地站起来,跟他握手,顿时生出站在高大挺拔的松树下乘凉的感觉,松树太高太高,他仿佛被树荫紧紧地包裹住了一般。
“韩贞清,跟潘石亦是高中同学。”韩贞清挣扎着握着他的手,吃力地说。
孟松子笑道:“要不,再找辆自行车,咱们三人一块去?”
几个室友一起咋呼:“怎么怎么,为什么不叫我们?”
“草泥马!”韩贞清趁乱低低地说。他想跳起来,在那白白的面庞上狠击一拳,然后扬长而去。但他清醒地知道,这种充满血腥的快意过后,月牙湾里的这只白天鹅从此就会消失在天边……
潘石亦,你赶他走!韩贞清盯着潘石亦的发梢,心中焦灼地喊。
一片沉默。
韩贞清突然想起了简爱的那段话:
“你难道以为,我会留下来甘愿做一个对你来说无足轻重的人?你以为我是一架机器?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能够容忍别人把一口面包从我嘴里抢走,把一滴生命之水从我杯子里泼掉?难道就因为我一贫如洗,默默无闻,长相平庸,个子瘦小,就没有灵魂,没有心肠了?你不是想错了吗?……”
“孟松子,你走吧!我跟韩贞清还有别的事!”潘石亦仿佛听到了简爱的吼声,沉沉地说。
后来,韩贞清跟潘石亦站在校园花池旁边,从中午到夜晚,竟然没有谁说一句话。韩贞清本来一肚子乱蓬蓬的杂草一样的话语,每到唇边,又像老牛反刍一样嚼嚼,又咽下去了。
“我今晚走。有班午夜的火车。”
“我送你。”
“别送了,你独自一个回来,不安全。”
这是韩贞清跟潘石亦最后的对话。
没了公交车,韩贞清徒步去火车站。苍茫的路灯下,他始终觉得身后有一个黑影跟着自己,远远的,像是棉花地里的妖精,轻盈,飘渺。但他止步,黑影便隐没,他前行,黑影又跟了上来……
3
神州科技集团公司的韩总坐在宽大的办公室里发呆。办公室靠墙的一侧,摆放着四盆枝叶繁茂株型丰满的非洲茉莉,它们紧紧的挨在一起,仿佛是一道绿色的屏风。韩总习惯于面对着这道屏风发呆,常常,在恍惚中,它们会化为一片广袤的棉田,甚至枝叶簇拥下的几朵花瓣,就像白色的水鸟,迎面向他飞来……
秘书推门进来:“韩总,您该去招聘会场了。”
韩总起身:“给他们说清楚了没有,我只坐一旁观摩,不参与考评?”
秘书:“说过了。他们尊重你的决定。”
韩总随秘书出门,上了电梯,下到了三楼。三楼会议室外已经排起了长队,这些年轻的大学生显然没看透他的身份,冷冷地不肯给他让道。韩总自己笑了笑,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从人缝里挤过去。
负责公司招聘的副总等人连忙起身,韩总示意他们坐下,然后拉了一把椅子,远远地坐在一旁的角落里。
招聘开始了。一连十几个大学生进来,出去,他没有对谁留下印象。只是觉得,男生高个子少,但都很帅,低个儿多,好像都有些弓腰驼背。女生胖的多,瘦的又偏瘦,瘦骨伶仃,弱不禁风。他暗暗感叹:现在的孩子,都怎么了?
工作人员又传唤一个女生进来,韩总没有听清她的名字,但当这个女孩落落大方地站在他面前的那一瞬间,他一阵眩晕。这女孩像是月牙湾里的翠荷,亭亭玉立,秀美挺拔。皮肤白皙,鼻梁高挺,面如圆月,口角浅笑,更显得清新如花。
韩总低叫道:“潘石亦!”
那女孩惊讶地侧过脸望着他。韩总清清晰晰地看见,那嘴巴,那鼻梁,那眼睛全都是潘石亦的!
“韩清清,你开始吧!”
那女孩连忙转向招聘台,韩总顿时像走神的人撞在了坚硬的石壁上,一阵彻骨的痛把他踢回了现实。韩清清,韩清清,一个跟潘石亦毫无关联的名字。
韩清清出了门,大家议论纷纷,都觉得很不错。副总询问韩总:“韩总,您觉得她怎样?”
“你们做决定。”韩总道。
“她好像认识您?”副总笑道。
韩总想点头,但又摇摇头。
副总:“即便不认识,他跟我们韩总也有缘分。韩清清,跟韩总的名字只差一个字!”
大家都笑,韩总也笑,但突然,心里却一惊:真是巧合?
韩清清被分到市场开发部。韩总每次经过开发部,总会放缓脚步,透过玻璃向里面扫视,看到了那女孩的身影,他便踏实,偶尔看不到,他心里便空空落落。他想了解这个韩清清的背景,但他害怕,害怕她跟潘石亦无关,更害怕她跟潘石亦有关。
三十年了,他知道,月牙湾里的那只白天鹅就生活在这座城市,他跑到这座城市创业,白手起家,然后扎根成长,支撑他的,就是那个美丽的影子。他只想默默地远远地陪伴她,就像一阵风,追逐一个人的裙摆,就像一缕光,照着一个人的发梢。也许,那个人永远不知道,永远不会留心那风儿的低语,那光束的姿态,甚至不觉得它们的存在,但对风儿和阳光来说,能嗅到她的呼吸,感受到她的温暖,就足够了。
有一天,韩总下班回到家里,突然想起一份资料遗忘在办公室。他不想麻烦司机,就步行回公司去取。半道上,他突然看到了韩清清的身影,她骑着自行车,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她穿着白色短袖衫,草绿色的长裙子,明艳,鲜活,生动如画。那绿色的裙摆飘过韩总的眼前,他仿佛又看到了一片翠绿的棉花地,一只白色鸟在飞翔。
他不由拽开腿,去追白色鸟。
那只鸟飞到街心的花池旁边,喷泉在她身后洒出了玉帘,她便像一只小鱼,游进了水中,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韩总立在花池旁边,喷泉溅射,水珠如同一朵朵小花,打在他脸上,身上,倏尔之间,便无影无踪。他凝望着池中的清水,池水照出了他零零碎碎的身形,碎片渐渐凝结,他看清,里面有张年轻的脸……
空中飘洒着细雨。
韩贞清立在一座小湖陡峻的岸上,望着细雨下浑浊的湖水发呆。湖水倒映着他模糊的身影,风掠过湖面,他的身影缓缓融化,就像几点墨汁落到进水面,轻烟一般散在水中。
他从Z城返回,就像被摘走了灵魂,大脑空空落落,就像死寂了万年的荒山。他虽然还记得晚上去面包厂上班,下了班记得返回学校,但是实在在变成了行尸走肉。
不久,他又接到了潘石亦的来信,信上告诉他,她要来w城,有好多好多话,要当面跟他说清楚。
韩贞清想了很久,心中突然充满了恐惧,他害怕潘石亦会告诉他:她的选择是那个人种孟松子,她潘石亦跟他韩贞清已成陌路。
他不敢想象,那只始终飞翔在自己的灵魂之中,带着自己的灵魂一只飞翔在蓝天白云之上,飞翔在美好人间的白天鹅,突然消失在自己的世界尽头,他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但冷静下来,他又觉得,自己实实在在只是匍匐在天鹅脚下的一只蛤蟆。跟那个人种相比,自己太寒碜,太平庸。即便跟她走到一起,那亮晶晶的羽毛炫目的光芒,除了让她脚下的那只蛤蟆显得更丑陋,更猥琐,还能有什么更好的结果?
不是为了潘石亦,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日后让那些怪异的讥讽的满怀恶意的眼睛,不再永无休止地蹂躏践踏自己卑微但高傲的心灵!他决定逃避!在潘石亦来到w城,来到他的校园之前,他远远地躲起来,躲到一个寂寥冷落的角落。让潘石亦不会为说出自己的选择而尴尬,让自己不会为直面被抛弃话语而痛苦。
湖面平静下来,点点的银光在水面上跳跃。韩贞清发现,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突然清晰起来:天晴了。
他看到了几条小鱼在忘情的嬉闹,无边的水,仿佛是他们自由的宫殿。他不禁前跨一步,倾听他们的话语。
一只手突然扣住了他的肩膀。
韩贞清猛然回头,看清是一个比他大上七八岁的年轻人,手拿钓竿,卷着裤脚,高个头,长发,目光凌厉如霜刃。
“你干什么?”他低喝。
“不干什么。”韩贞清有些怕那双眼睛。
他伸出胳臂,揽着韩贞清的后背,语调变得柔和:“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河,尝试着对自己喊几声:我是独一无二,成功非我莫属!然后,去努力,去争取,绝不轻言放弃,你经历了一切,最后无论成功失败,你就不会傻站在这里了。”
韩贞清如遭雷击,顿觉醍醐灌顶,他狠狠地点了点头。
“真的吗?”年轻人鄙视着韩贞清的眼睛,“你是我这星期拦下的第三个,前两个……我一转身,又跳下去了……”
韩贞清明白,他把自己当做寻短见的了,但他仍然很感激,他伸出手,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转身跑向学校。
4
一个星期天下午,韩总独自一人在大街上漫步。鬼使神差一般,又来到街心花池旁边。他靠在池壁上,点着一根烟,释放出一缕缕袅袅轻烟,在轻烟中,他拼命读取一张面孔,那张面孔,如圆月般光洁灿烂,就像一幅美艳的图画。
画面越来越清晰,清晰得可以看清她的睫毛,感受到她的呼吸。
“韩总,您在这干嘛?”
韩贞清吃了一惊,他发现那张面孔真真实实地出现在他面前,是韩清清!
他淡淡一笑,刚要开口,他突然看见韩清清推着一张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中年妇人。
“这是我妈。”韩清清见韩总如此惊讶,连忙解释。
韩总看那妇人,顿时周身肌肉像麻花一样拧在一起,这是一个多么丑陋的女人:稀疏的灰白头发,像是霜后的杂草,猥琐地靠在额角瑟瑟发抖,左脸颊有一片洼陷的褐色斑痕,右脸颊薄薄的皮肤像是风干的羊皮。一双眼睛浑浊而迷茫,就像一眼废弃的堆满荒草的古井……
韩总勉强向那妇人点点头,想要逃开。那妇人却突然抽风了似地周身颤抖,含混不清地吐出三个字:“……韩贞清……”
韩总顿时看到远处的高楼纷纷坍塌,破碎的石块呼啸着砸向他的脑袋,他觉得自己碎成了一地泥浆……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四周一片雪白,仿佛躺在白皑皑的雪地。他拼命挣扎起来,有人使劲摁住他:“韩总,您不要动!”
他看清身旁的人是韩清清,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我怎么在这里?”
“您好好的靠在花池旁,不知怎么突然昏倒在地,我打了120。”
沉默了许久,韩总又问:“你妈……姓潘?”
韩清清点点头。
又过了许久,韩总又问:“你为何姓韩?”
韩清清盯着他的眼睛,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韩总闭上眼睛:“你一定很累了,回去休息会吧。”
过了很久,韩清清缓缓走出病房,鞋底叩击地板的声响艰难迟缓,仿佛前面是无底的深渊……
艰难迟缓的脚步声像是一把锤子重重地捶打着他的心脏,痛得他濒于窒息。从湖边一口气跑回校园,他不觉得累,可是爬上了宿舍楼,到了自己宿舍所在的楼层,距离宿舍门二十米之遥,他却在没有前行的力气,也没了前行的勇气。
潘石亦会不会还在等他?
她会对自己说出什么话?
他竟然充满了恐惧,仿佛前面是无底的深渊……
“对自己喊几声:我是独一无二,成功非我莫属!去努力,去争取,绝不轻言放弃……”他耳边又响起了钓鱼哥的声音,他立即鼓足勇气,扑进了宿舍。
宿舍里空空荡荡,在自己的书桌上,压着一张纸条,韩贞清一把抓起来,轻轻念道:“听到你遥远而亲切的呼唤,我的心不再颤抖,我的心飞来了,像找不到归宿的水鸟……也许,它飞错了方向……一个不该留下姓名的女人……”
韩贞清立即奔出宿舍,扑向火车站。
发往Z城的班车已经出发了一个小时,下一班车四十分钟后出发。他毫不迟疑,购买了发往Z城的班车。
下了火车,天下起了大雨。密密的雨帘隔断了眼前的世界,他不用眼,完全凭借着感觉,在雨帘中穿行。
出了车站,公交车站牌下沙丁鱼罐头似地挤满了人,他没有耐心等车,扯掉上衣,抛下鞋子,朝着潘石亦的学校狂奔。
前面出现了一座天桥,一个一身雪白连衣裙的女子撑一把绿伞,缓缓地走向天桥。雨珠拍打着雨伞,像是晶亮的珍珠在一片荷叶上起舞,连衣裙的下摆,在风中抖动,简直是一只洁白的天鹅……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潘石亦撑着绿色的小伞,一步一步缓缓地上了天桥。他看见她好像在不住地抽噎,因为雨伞在颤抖,她的手也不住地擦拭眼睛。
他刚要喊出“潘石亦,你等等”那句话,可是,他看到了一辆红色轿车停在天桥的那头,车里的人看到了潘石亦,拉开车门,撑着橘红的雨伞探出身子,挽着潘石亦的肩膀进了轿车。
韩贞清胳臂上搭着自己的旧衬衣,光着膀子,高高卷着裤腿,赤着两脚,站在天桥上,急雨像一根根冰凉的鞭子,抽打着他的脊背。但他仿佛痴傻了一样,一动不动。
就在她关上车门的的瞬间,他看到了潘石亦幽怨的眼睛,那双眼睛好像看到了自己,也好像全是雨烟……
韩贞清蹲在天桥上,喃喃自语道:“都结束了……”
过了好久,他平静下来,走进火车站,买了一张w城的车票。
他还得去那家面包厂打工,不至于在饥饿中读完生下一年的大学课程。
5
韩清清回到家里,看见母亲独自坐在窗前发呆,她很想追问母亲,她跟他是什么关系,但她忍住了。偶然相逢,一个倒在了街头,一个痴痴傻傻。她没有勇气也不应该逼迫母亲重新面对二人之间或许是痛彻入骨的往事。她拿来一件大浴巾轻轻披在母亲的肩头,就进了厨房。
又过了两天,韩清清刚刚在办公室坐下,电话就响了起来。听筒那头是韩总低沉的声音:“韩清清吗?来一下。”
韩清清上了楼,轻轻叩击韩总办公室的门。
“进来。”韩总的声音。
韩清清进来,坐在韩总的对面。阳光从床头冲进来,砸在韩总的身上,让他霎时变成了一座耀眼的雕像。韩清清仰望那雕像,暗暗吃了一惊:他的头发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灰白,习惯于刮得干干净净的两颊,突然生出了一片闪亮的银针。他的细长的眼睛变得更窄更长,仿佛一条僵死的蚯蚓……
韩总并不看她,那条僵死的蚯蚓一直下沉。韩清清像被一块巨石压在身上,沉重得快要窒息。
“你父亲姓什么?”韩总像是呓语。
“我没有父亲。”韩清清脑海中真的已经没了父亲的影子。
“傻孩子……怎么会没父亲?”韩总苦笑起来。
韩清清想了很久,想起了另一个名字:“很久很久之前,我好像叫孟清清。”
韩总眼前出现了那个皮肤像玉石,长发如黑緞的人种。他的心口沉睡多年的那条蛇又开始蠕动。
又像过了几个世纪,韩总问:“为什么改姓韩?”
韩清清摇了摇头。
“你母亲……怎么了……”
“父亲走了,母亲自己经营公司,公司快倒闭了,母亲没日没夜操劳,拼命苦苦支撑,一连好多日没休息,在街上被汽车撞了……”
“父亲走了……什么意思?”
韩清清眼睛里闪出了一团火,侧过脸去,不愿回答。
韩总后仰到靠背上,闲闲淡淡地说:“从今天起,你接任公司副总吧。”
韩清清目瞪口呆,她霍地起身:“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韩总闭上了眼睛,一语不发。
韩清清央求似地说:“韩总……,我……太年轻,做不好……”
韩总:“必须做。而且必须在一年内熟练掌握公司业务。”
“我要做不到呢?”
韩总突然直起身,瞪圆了细长的眼睛:“做不到,你答应我,带着你母亲,回到月牙湾种田,永远不要走出来!”
韩清清泪如雨下,良久缓缓地道:“我答应您做副总,但您必须告诉我,我究竟姓什么!”
韩总面露微笑,他看了看日历:“明年十一月十一日,我会考评你的工作。到那一天,我会给你所有的答案,你要兑现我给你所有的要求。”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韩清清正埋头公务,女秘书进来:“韩副总明天有个会议。”
“什么会?”
“韩总通知的,考评会。”
韩清清大吃一惊,连忙去看日历,正是十一月十一日。这么多日子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太繁忙,太紧张,她已经无暇去想当年的约定。有时,偶尔,当她匆匆胡乱地梳洗自己,发现手掌心遗落有发丝,特别是黑发中躲藏着几根刺眼银丝,她会突然萌生一个念头,盼望着这个日子快快来临,但很快,脑海立即被公司里的计划报表业绩占满。
现在,这个日子来临了,她竟然不想去面对。
第二天,韩清清仔仔细细地梳洗打扮,换上了自己平时舍不得穿的黑色套裙,反反复复地擦拭那双从国外买回来的高跟皮鞋,然后,在母亲诧异的目光里跟她告别。
她提前五分钟进了会议室,但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人。大家没了平时的客套,气氛异常肃穆。韩清清做到自己的位置上,但她没发现韩总的身影。
常务副总见韩清清进来,摊开了一张白纸,低声道:“现在开会。下面由本人宣读韩贞清总裁的书面讲话……”
韩清清只听清楚了两句:“……本人决定辞去总裁一职,并向董事会推荐韩清清接任总裁……”
接下来是举手表决,韩清清不去看任何人,也看不清任何人的面目。
有人拉她的手。韩清清惊醒,机械地跟大家握手,接受大家的祝贺。常务副总请她发表就职感言,韩清清迟疑良久,脱口问道:“韩总呢?他去哪了?”
大家纷纷摇头。常务副总轻轻一笑:“你就是韩总。”
下班回到家里,韩清清第一次没有匆匆忙忙进厨房,她仰面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仿佛依然沉陷在荒诞的梦境里,无法醒来。
母亲划着轮椅到她身边,把她的手紧握在自己手中,轻轻地问:“清清,什么大事?”
韩清清摇了摇头。
母亲划着轮椅,安静地去到了一旁。
从此,母亲常常听到女儿一下班回来,躲进自己的卧室,一遍遍打电话,仿佛要给世界上所有的人打电话,母亲反反复复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你知道韩贞清老总在哪吗?”
有一天,母亲终于推开了女儿的房门,诡秘地笑着说:“孩子,你要找你们的老总吗?”
韩青青诧异地点点头。
母亲笑着返身出门,女儿紧追两步,俯身在母亲的轮椅上:“妈妈,你知道他的下落?”
母亲紧紧地捧着女儿的脸:“你把我送回月牙湾。到时候我通知你,那个站在我身边的人就是他……”
女儿紧紧地揽住母亲的脖子,兴奋不已:“妈妈,真的吗?”
母亲拼命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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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春天,韩清清接到了母亲老家打来的电话,说母亲不在了,她的轮椅跌进了月牙湾。
她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茫茫宇宙中的一颗小行星,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自由陨落,找不到支撑,也找不到方向。
她恍恍惚惚地回到了母亲的老家,恍恍惚惚地安葬了母亲,然后倒在母亲曾经睡过的小床上蒙头睡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姥姥告诉她,她已经睡了两天两夜。
临别的前天晚上,她准备去跟母亲悄悄告别。母亲的坟就在月牙湾岸边的地头。
出了村子,月光好像突然醒来,一下子活蹦乱跳起来,她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突然,她惊住了,远远地,她看见,母亲的坟头旁边立着一个身影,就像一根木桩,僵硬,呆板,又有些朦胧,几乎融进了月光之中……
她有些恐惧,想转身跑开,但突然又响起了母亲的那句话:“你把我送回月牙湾……那个站在我身边的人就是他……”
她的泪水如江河溃堤,月牙湾里的水声仿佛突然响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