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轶事
一
在满地被太阳亮得白花花晃眼的中午。你竟然穿着泛白的牛仔背带裤,带着耳机,旁若无人的从我身边走过。在白胡子一直耷拉到地的松树“铁须”面前,你“噌”地跳上一方青石凳。指着瓦蓝的天空说:“这片天是我的!”
我说:“学校也是你的。谁让你是朋克呢?”
朋克是一只很胖很胖的黑猫。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大摇大摆地从我面前经过。他带着耳机,摇头晃脑,甚至连让我惊讶的时间都没有留下。
当时,我正在操场的一个角落里寻找一些怪模怪样的虫子。我的瓶子掉在操场上那些昏昏欲睡的杂草上,昆虫们如蒙大赦般的从瓶口挤出来,然后快速地消失。
只有一只胖蛐蛐还傻乎乎地留在里面,它透过瓶底厚厚的玻璃,警惕地望向外面的世界。
我当然无暇顾及这些。闪身就跟了上去。四周并没有其他人,中午的学校安静的有点不真实。
朋克身形很胖,通体黝黑发亮。他应该发现了我,毕竟猫才是追踪的高手,我这些拙劣的跟踪对他而言简直就是幼稚至极。可是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的双腿。
我的中学远离城市,在群山怀抱中间。父母为了让我安心学习,特意把我送到这样的一所据说极具特色的学校。直白点说,这是一所近乎军事化管理的学校。严格的作息制度和刻板的课程设置都快要把我逼疯。
所以当我自愿站出来承担中午打扫操场的工作后,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我宁愿牺牲宝贵的午休时间。很简单,我想玩,而不是被强迫躺进被窝里。况且学校周围的景色极致的漂亮。
每天中午,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我就是那些山、水还有树,所有的动物,包括昆虫的国王。
我给他们都起了好听的名字。学校废弃断墙那里的铁门叫“凯旋门”,教室外面青石凳旁边浑身披满沟壑的松树叫“铁须”,操场的旗杆叫“傻乐”,后方的山叫“半青”(因为山上只有一半是绿色的,另一半光秃禿的),我的名字叫“凯撒大帝”。
嗨,你来了啊二
朋克穿过“凯旋门”后加快了脚步。他嘴巴里依然哼着那些含混不清的歌曲。走出这里,就算离开校园了。我看了看时间,离上课还有将近一个小时,当即决定跟上去。
奇怪的是,过了这道门的景色好像跟往往大不一样。这里应该是遍布一些嶙峋的长满青草的乱石才对。可眼前分明是一条满是黄色金合欢树花铺就的小道,小道两边是排列整齐的银叶金合欢树。
不时还有黄色树花飘落下来,像一首秋天的童话诗一样美。
猫走在前面,我紧跟在后面。我们的距离不超过十米,这样的小道本也避无可避。就在道路的尽头,黑猫迅捷地闪了一下。仿佛我一眨眼睛的功夫,他便像我眼睛里掠过的一团黑影一样不见了踪迹。
我跑过去,脚下是黄色碎花凌乱的身体。
小路的尽头是一株异常高大的合欢树,比操场上的旗杆“傻乐”都要高出一大截。树的枝桠稀疏。几乎是整条粗直的树干一直生长上去,只在尽头处像倒扣了一个鸟窝一样的一些枝条盖在树顶。
我急切地绕过树木,显现的景象却让我一瞬间呆住了。
眼前是一处古朴独立的小院。整个房子全是木质的结构。屋顶上橘黄色柱形烟囱正一丝丝升腾着清白色的烟气。院落四周用大小一致的篱笆与周围隔离开。院门是用树林里的青藤精心编制的。
黑猫朋克在院子里挥舞着一把银色手斧,劈砍着木头。他身旁已经劈好的一堆圆木被码放得齐齐整整的。太阳下他有一双猎鹰般敏锐的墨绿色眼睛,表情却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一只白棕相间的花猫戴着一方天蓝色的围裙正在院子里推着像一节小火车那样长的一个婴儿车在散步。
婴儿车前后共有七个座位,每一个座位里面都有一只可爱的小猫咪。有三只黑色的,有两只棕色的,一只是棕白相间的,还有一只是白色的,像冬日里被阳光反射的积雪那样地耀眼。
多么温馨的一家人,我当时脑子里第一时间蹦出来的就是这个念头,甚至还有一些羡慕的成分掺杂在又惊又喜的情绪里。
“进来坐吧!”黑猫将斧头一下劈进一节木头里固定住,朝我招呼道。
像是早就被邀请来黑猫家作客似的,我竟迫不及待地想要踏进院子。
“先把我的脚印收起来。”黑猫推开院门,用一只脚的后跟轻轻地扣击另一只脚的脚踝处。
随着黑猫的动作,我来时的路上满布的黄色金合欢树花开始向上旋转飞舞,慢慢重新长回合欢树的树枝之上。小径开始慢慢闭合,眼前现在只是一片杂乱无章的树林。
“请进。”黑猫向院子里晃了晃与身体相比显得过于庞大的脑袋。
我脑海里还是刚才不可思议的景象,竟一时语塞,只是机械地应了一声,便走了进去。
猫太太冲我友好地笑了笑。婴儿车里的小家伙们争先恐后地咿咿呀呀地叫起来。她只好又推起车子,并且加快了速度。
你还在那里吗三
黑猫领我到小院里一处古色古香地石凳上坐下。他坐在旁边的位置上。面前是一截圆圆地被修理的异常平整的枯树桩。一圈又一圈的年轮无声诉说着古树的年龄。
黑猫把一杯冒着热气的橘子花茶推到我面前。
“坦白说,我们这次请你来是有事情拜托你。”
黑猫从背带裤的口袋里掏出一根拇指粗的类似雪茄烟的东西,又擦了一根火柴点上。一股好闻的烤松果味道在空气中蔓延。我忍不住使劲抽了两下鼻子。
怎么说呢,那种味道仿佛是记忆中才会有的,但是又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到底何时有过这样类似的体验。
“来一根?”黑猫又从口袋里递出来一支。“晒干枫叶卷着碾碎的松子仁,这东西我都抽了大半辈子了。”
我犹豫了一两秒钟,还是摇摇头拒绝了。等下回去上课,如果被老师闻到嘴巴里的味道就糟糕了。
黑猫咧了咧嘴巴算是笑了笑。“开门见山地说,我是请你来给我七个孩子当老师的。”黑猫温柔地瞥了一眼婴儿车里的宝贝们,笑眯眯地冲太太点了点头。
“我和太太都已经很老了。你知道我们猫的寿命,按照你们的算法最长也就20岁。”黑猫吐出一口浓郁的烟圈。“我和太太就好比已经是70多岁的老人了。剩下几年我们的状况会急转直下。”猫太太停下婴儿车,忧伤地望着我。
“所以,拜托了!”黑猫起身向我郑重地鞠了一躬。
“我恐怕教不了......”实话说,我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何况我的成绩一直属于中等。我慌乱地站起身。
“你只需要教孩子们学习你们的语言就好。特别是那些凶恶的话。提醒孩子们远离危险。”猫太太面色凝重。“比如,抓起来,用石头砸,放点毒药,杀了他......等等这些可怕的词语。万一孩子们听到可以及时逃离危险。”
难怪猫那么机敏。我这下全明白了。
“你们为什么不亲自教呢?我们的语言我看你们都非常熟悉了。”我还是有些不解。
“太太执意要请你们人类来教。天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倔强。”黑猫一脸无奈地摇摇头。
“你们有一句俗语叫什么来着?对,外国的和尚会念经!”
猫太太咯咯地笑起来。我也甚感有趣,这个黑猫朋克原来还有点幽默细胞呢。
孤独很大又很小四
我答应黑猫的请求后,每天中午一点准时来给小猫咪们上课。有黑猫每天留下的“脚印”找到这里并不费劲。我甚至非常兴奋,感觉接了这个不可思议的任务后,我也变得独一无二起来。
眼看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小猫们很聪慧,基本的语言已经掌握了一大半。最年长的两个哥哥都已经可以用我们的语言进行简单地交谈。
那是初秋半青山第一片枫叶变红的一天。那天孩子们学得很快,下午又正好没课。我就干脆留在小院子里喝起猫太太沏上的浓香橘子茶。黑猫朋克外出采摘野山枣去了。
阳光温暖舒适。我从书包里翻出我最爱的《罗马史诗》,品读着凯撒大帝的丰功伟绩。
“你即使是收获了全世界,如果没有人与你分享,你将倍感凄凉。”凯撒的这句话反复在我的心里回荡。
在这个远离家乡的乡镇中学,我几乎没有交到什么朋友。在这个考试成绩就是一切的学校里,我处处显得格格不入。有种莫名孤单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口。
此时,小猫们已经可以在院子里自由的奔跑。他们浑身上下仿佛使不完的力气,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他们喊我“凯撒老师”,当然是我给自己起的名字。只有最小的那只小白猫总是慢别人半拍一样,用一双绿宝石般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哥哥们玩耍。
“那是我最小的孩子。”猫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身边。“只有她是女孩,我们最担心的也是她。她腿有残疾,出生就是那样。你没看出来吧?因为我总是给她穿着长长的裙子。我们商量好了,以后这个房子就留给他。哥哥们成年后,可以去闯世界了。”
猫太太这样一说我才恍然大悟。难怪我每次见她都是穿着各种式样的长裙呢。我点了点头。
“我们老了。我想在离开她之前帮她做出一生都穿不完的裙子。”猫太太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
“镇子上所有布料的款式我们都买来了,可还不够。我得让女儿裙子的种类多得像天上的星星,这样才穿不厌呀。孩子爸每天都进山采摘新鲜的果子,到镇上去卖,换了钱才好去附近几个镇子的布料店去买布料哩。”
“朋克老爹去镇子上卖布料,不怕被人认出来吗?”我充满疑虑。
“穿上宽大的头蓬,戴上帽子、围巾和墨镜。他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异乡衣衫褴褛的生意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我的爸爸妈妈。可能是猫太太的故事感染了我。
我看着美铃,那是小白猫的名字。她很美,一双莹绿的眼睛深邃神秘,洁白的毛色不掺杂一点杂质。
美铃慢悠悠地走过来,长裙轻轻拂过地面。她坐在我旁边的小凳子上,歪着头盯着我手里的书。
自打今天过后,我每天又多了一个任务,就是教美铃历史知识。她每次都听得很认真。我能发挥我的特长,内心也获得极大的满足感。
我更加努力的学习关于历史方面的一切,聪颖的小白猫也表现出了她极大的兴趣和天赋。
每天和美玲交流历史方面的知识和看法成了我的一种习惯。每当这个时刻,我们超越了物种的界限,我分明的感觉她就是我一个兴趣相投的挚友。
朋克每天都会带回很多不同质地花色的布料。猫太太一有时间就趴在一架古铜色的老旧缝纫机上忙碌着。
时间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有时候慢得仿佛静止了一般,有时候又飞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从初二到了初三,转眼又到了要毕业的时间。我也终于没有新的知识再教给猫咪们。
美铃呢,她的历史知识几乎比我还要广博。我们有时候坐在半青山最大的那块石头上一说就是一整个下午。
这期间父母来看过我两回。他们第二次离开时,我递出一幅画。那是我自己画的一条裙子,蓝色的质地,裙摆绣满黄色的银叶金合欢树花。我叮嘱他们按照我上面的样式和尺寸找人帮我做一条裙子。
我说那是送给某个朋友的毕业礼物。
毕业那天,我没有像班上其他同学那样的兴奋激动。我的心情失落就像一摊散落在地上怎么也捡拾不起来的油彩。我初中三年几乎没有什么值得深交的朋友,除了美铃。
坐在远去的公交车上,透过玻璃窗我远远地望着站在半青山那块大石头上的美铃。
她穿着一身藏红色的裙子,孤独地站在群山间。山风不停地吹动着她的长裙,就像山林里一团将要随时熄灭的火苗。
忧伤像雨云五
三年枯燥乏味的高中生活结束后,我高考志愿填报的是师范专业。大学在遥远南方的一个海边城市。
每次面对大海,听着海浪有节奏的呐喊声,我脑海里那些画面反而愈加清晰。每一个寒暑假,我都有回去看一看朋克一家的冲动,可总是被一些莫名的琐事干扰。
那条淡黄色的小径成了我无数个梦里反复出现的场景。
毕业后,虽然父母极力反对,我还是毅然回到了我当年就读的中学任教。
七年过去了。“凯旋门”已经被崭新的围墙代替。旗杆“傻乐”也被油漆的焕然一新,还给用水泥沏上了好看的底座。只有半青山那块硕大的椭圆形石头丝毫未变,对群山巨石而言,七年的时间就像我们做了一场略微带点剧情的梦一样的短暂吧。
我已不再是青葱少年,岁月已在我身体上留下了些许印记。看着擦肩而过一张张青涩脸庞,我怅然若失,像丢了一个怎么也找不回来的东西。
消失的“凯旋门”后再也没有通往这些年我魂牵梦绕神秘家园的黄色小径。
我踟躇在曾经留下我青春印记的校园里。每天午后我都会坐在古松“铁须”前面的青石凳上,回味着黑猫朋克大摇大摆从我面前经过的情形。
那是一个骄阳似火中午,天空通透无比。一个天蓝色得身影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抬起头迎着刺眼的阳光看上去。
一个穿蓝色长裙,闪耀着绿宝石般光芒的清澈眼睛怔怔地盯着我。她轻盈地跃上石凳,随即旋转着天蓝色坠满黄色合欢树花的长裙。世间决计再没有比她更轻盈灵动的舞者。
美铃回来了!
一阵暖意袭上我的心头又蔓延到我的眼睛里。蓝色的身影和头顶上空的蓝天浑然一体,像极了我年少时曾反复做过的一个奇幻瑰丽的梦。
“我头上的这片蓝天是我的 !”美铃调皮地眨眨眼睛。
跟着美铃,我又重新踏上了那条遍地黄花的美丽小径。那座小木屋跟记忆中的情形并没有区别,只是空气中没有了烤松果的香味。院子里除了一条条正在晾晒的美丽长裙迎风摇摆之外显得空荡荡地。
“朋克老爹还有太太他们呢?”我忍不住问,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
美铃正在沏茶的手停顿下来。“爸爸妈妈四年前已经去世了,他们几乎是同时走的。哥哥们都已是健康结实的小伙子,他们必须离开家去开始他们自己的生活。
我最小的哥哥离我最近。他在距离这里两座山远的地方安家了,还娶了一个漂亮贤惠的姑娘呢!”她回头冲我笑了一笑。“哥哥跟爸爸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他过段时间会给我带点好吃的小点心,还帮我劈一些木头备在那里。”
我沉默不语。橘子花茶的香味让我想起了初次到访的情景。
若初见六
美铃的出现让我找回了曾经的青春活力。为了避开众人,我们互相约定暗号。比如三声布谷鸟叫表示我在学校后门;四声则表示我在半青山大石头那里等你等等。
我和美铃几乎踏遍了学校周围群山的每一处角落。我大学读的专业是历史学,因为我知道美铃喜欢这个专业。
我们一起读史书,一起谈论人类世界的王朝更替。我们一起躺在合欢树下嗅着野花青草的气息,说着一些无聊的话题互相逗趣大笑。
夜晚,我们爬到半青山最高的树上比谁数得星星最多。
美铃喜欢一直爬到最高的树枝顶端,那是我的体重所不能到达的地方。她在树枝之间跳舞、唱歌。她的歌声很好听,像森林里的小雨,也像山间拂过的微风。在月亮最大最圆的时候,她会把装满一口袋的白色木槿花高高地抛起。她站在月色里,木槿花的花瓣从高空缓缓落下,像月亮里飞出千万只银白色的蝴蝶。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美铃经常在我们谈话中不知不觉地靠在我身上睡着了,有时候还轻轻地打着呼噜。她的毛发色泽开始暗淡,不再像雪一样洁白无瑕。她的眼睛也渐渐不再那么闪耀多彩。
她还是有穿不完的裙子。那都是猫太太和黑猫朋克去世前留给她的。
我知道美铃已经是一个迟暮之年的老奶奶了。
那天,我们一起静静地看着漫天飘舞的红叶。
“即使收获了全世界,如果没有人与你分享,也会倍感凄凉。”凯撒大帝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孤单吧?美铃仰着脸问,“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吗?”
“你......是我不可替代的最好的朋友。”
一片又一片红叶轻轻落在美铃的长裙上,像嗅到花香的蝴蝶久久不肯离去。
我并不知道那是美铃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我在半青山的大石头上发现了她留下的那件天蓝色坠满黄色合欢树花的长裙。
我把它一直挂在我的衣橱里。
直到今天,我还是习惯每天午后到“铁须”旁坐上一会,有时眯上眼睛打一个盹。
我曾靠在青石凳上做过一个梦:穿背带裤的黑猫朋克、系着蓝色围裙的猫太太推着像小火车一样长的婴儿车从我旁边经过。
最后排一个猫咪浑身雪白,像冬日阳光映照下的积雪一样亮闪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