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悟

人与植物之间一直存在着某些微妙且神奇的联系,这种联系自我们出生以前就存在了,潜伏于花木流转的四季与布满根茎的大地,像一句美丽的预言。
然后我们出生并长大,在一片灯心草丛中玩耍,摘一枚柳叶儿吹口哨,爬上巨大的山楂树远眺,吃下无数蔬果饱腹,为一朵花的盛开屏息,脚下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曾被野草温情地抚摸,借一片秋叶感叹老之将至,直到死亡——我们终于变得和植物一样,洁净,无声,冷暖自知——最后的结局里,我们借助植物,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植物接纳了我们的一切,很多时候,我们自己都无法做好这一点。
一个人屋子前古老的香樟树一定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不过他的祖先不再告诉他,像无数绮丽的传说一样失传,他呢,从来没有问过,也从来没有仔细感触过。至于植物,植物总是默然的。
可是谁也无法否认这种联系,虽然如今它仿佛已不再重要了,支撑着人与自然的纽带在破碎,我们与植物的关系远排在与同类,与金钱,与电力或天然气,甚至与街角的那辆公交车后边。人类存在的数百万年历史里,我们曾和植物相依为命,我们用那么久那么久建立起来的关系,可以在数十年内毁掉。道理很简单,这种关系不再重要,几乎成了一种生活中可有可无的点缀。
在我们自认为孤独的时候,其实总有植物,安定静默地陪伴身旁,发出细细浅浅的呼吸,来自屋子一角的墨绿,或窗外落红纷飞的天空。植物分享了我们的孤独,并且保密,以一种无用却不离不弃的方式。
冬天来得很快,不屑于其他季节来临时拖泥带水的儿女情长,银杏叶一夜间落满地,每棵树下皆流淌出一汪金黄的梦境。小偷一般拾起许多梦的碎片,用那种半透明硫酸纸包好,就成了书签。这里夹一片,那里夹一片,随便翻翻书页的时候,倏忽闪过惊鸿一瞥的金,暗示着零零落落的好光阴。
其中一点金镶在梭罗的《野果》里,他孤身一人徘徊于群山密林,寻觅某种野果,每当”邂逅一片未曾被人发现的美”,总是”惊喜得颤栗起来”。
人与植物终能相遇,恰逢其时。两者的生命有长有短,但放在自然宇宙之中,也都不过一瞬,大概也都不想浪费在讨厌的事物上。
自习教室里,坐我前边的姑娘把浓稠的饮料碰倒,保洁阿姨来打扫时,她极大声地颐指气使。我慌忙逃离,在我开始讨厌她以前,在我开始浪费生命以前。
植物无法逃离,它们留给世间一隅安静,清凉,值得疼惜的影子,无法选择地接纳了所有污浊与圣洁,然后努力净化污浊,铭刻圣洁,替人完成我们忘记完成的那部分使命。
当人与植物最终恰逢其时地相遇时,我愿意为了它们,做一个叫彼此喜爱的人。因为植物已经在这样做了。
